第9節

「她認為所有案子都是同一個精神病患干的。」 
克勞得爾的音調很平,我看見他的目光仍停在鞋子的流蘇上。他說話的時候,嘴唇幾乎沒有動,充滿了鄙視的意味。我轉過身,不理會他。 
萊恩對克勞得爾笑了笑。「別這樣,放輕鬆點,看看檔案又不會怎麼樣。」 
克勞得爾哼了一聲,搖搖頭。他看了一下手錶,然後對我說:「你有什麼線索?」 
我還來不及回答,辦公室的大門就突然被打開了。麥可·查博紐衝了進來,跌跌撞撞地跑向我們,左手拿著一張紙搖晃著。 
「找到他了!」他喊著:「找到那個狗雜種了!」他紅著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是時候了,」克勞得爾說。「讓我看看。」他很不客氣地說,好像把查博紐當成送報童。 
查博紐皺了一下眉,但還是把紙張交給克勞得爾。三個人彎腰擠在一起,頭抵著頭,像球場上的選手聚在一起開會。查博紐站在他們背後說明。 
「那個雜種殺了她一個小時後,使用她的提款卡領錢。顯然他那天身上的錢不夠,所以跑到街角便利商店裡的提款機領錢。正好這家店裝有攝影機,於是便把他的臉拍下來了。」 
他指著那張相片說:「很不錯吧?這是我今天早上拿到的。值大夜班的店員不知道那傢伙的名字。不過他看過他的臉。他建議我們晚上九點後再去看看,顯然他是常客。」 
「他媽的!」貝坦德說。 
萊恩一語不發,只是盯著那張照片。儘管他彎著腰,但仍比他站在一旁的搭檔高。 
「就是他了,」克勞得爾說,仔細把照片看清楚。「走,去逮捕這傢伙。」 
「我也要去。」我說。 
他們似乎忘了我的存在,此時一起回頭看著我。那兩個魁北克警局的警探一臉看好戲的表情,在一旁等著看會發生什麼事。 
「不可能。」克勞得爾用法文說。現在只有他還使用法文。他下領的肌肉繃緊,臉也拉長了,目光一點笑意也沒有。 
攤牌的時候到了。 
「克勞得爾警探,」我謹慎地說:「從我驗過的這幾具屍體看來,這幾件兇案確實有明顯相似之處。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這幾件案子必定是同一兇手所 為,你要叫他精神病也沒關係。我也許是對的,也許會錯。如果忽視這個可能性,就有造成下一個無辜者受害的危險。若是這樣,你確定願意為此負責?」 
我話說得客氣,但態度相當強硬。和他一樣,我現在也充滿怒火。 
「噢,算了吧,就讓她跟去吧,」查博紐說:「反正我們只是查訪一下而已。」 
「就是啊,不管你們信不信她,讓她跟去總無妨。」萊思說。 
克勞得爾沉默著。他拿出鑰匙,把那張照片塞進口袋裡,然後匆匆從我身旁走過,向大門而去。 
「走,去逮他!」查博紐說。 
此時,我有個直覺,可能某天又要加班了。

 
前往那裡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當查博紐開著車沿著得麥松納夫街西邊前進時,我坐在後座,看著窗外,不理會警用無線電不時傳來的音爆雜訊。下午的天氣十分酷熱。隨著我們一寸寸前進,我看著柏油路升起的熱氣如波浪般起伏。 
蒙特婁市今天被一片愛國清緒淹沒了。到處都可見到法國王室的鳶尾紋章,出現在各個窗戶和露台上,出現在T恤、帽子和短褲上,漆在臉上,飄蕩在旗子和海 報上。從中央谷地以東一直到緬恩區的街上,擠滿了出來狂歡的群眾,主要幹道的交通完全癱瘓。數以千計的人們走上街頭,並肩接踵,形?

,並肩接踵,形成一道藍白色相間的洪 流。雖然沒有人出來引導,但人群卻緩緩自動往北邊的謝市魯克大道前進。遊行的行列大約在下午2點離開聖厄本區,呼嘯著沿著謝布魯克大道東邊前進,正好就擋 在我們前面。 
儘管車內的冷氣嗡嗡作響,但我還是聽見外頭爆出一陣笑聲和歌聲。顯然開始有狀況了。當我們在安荷斯特街口等紅綠燈時,我看到一個笨蛋正把他 女友推去撞牆。他們頭髮染得像沒刷過的牙齒,長長的頭髮綁成馬尾。他像白斬雞一樣白的皮膚染成石榴糖漿的顏色。這兩個人的戲還沒演完,我們就繼續前進了, 獨留我繼續想像那個女孩吃驚的臉映在一個上半身全裸的婦人身上,瞇著眼睛,嘴巴張成圓形,她被一張貼在藝術博物館前的海報遮住了,上頭寫著「自由女性」。 另二個生活的反諷。 
查博紐轉頭向克勞得爾:「讓我再看一下照片。」 
克勞得爾把照片掏出口袋。查博紐一邊注意前方,一邊不時低頭看手上的這張照片。 
「看來這張照片無法認出是誰,對不對?」他不知道是對誰說。他說完,把照片交給坐在後座的我。 
我看著這張黑白照片,一張從攝影機翻拍下來的照片,攝影機的位置很高,角度又是從這個人的右側拍攝,照片上僅顯示出一個男子專注看著提款機的模糊臉孔。 
他的頭髮很短,腦門已禿,僅存的頭髮盡量由左往右梳,好遮住光禿禿的頭頂。他的眉毛很粗,耳朵大得像紫羅蘭的花瓣。他的膚色十分蒼白。他穿著 一件格紋襯衫,和一件很像工作褲的長褲。由於攝影機的效能和位置不佳,因此照片上無法再看清別的細節。我同意查博紐所說的,單憑這張照片根本查不出來這個 人是誰,每個人都有可能。我默默地把照片還給他。 
在魁北克,到處都有像這樣的便利商店。這些店裡賣雜糧、日用品和酒。每個社區幾乎都有這種便利商店,形成一個個小小的補給站。住戶或旅人會 到此買牛奶、香煙、啤酒和廉價紅酒,只要有人買的,他們幾乎都賣。他們不提供停車位。比較大的便利商店裡面可能裝有提款機。我們現在要前往的,就是一家有 提款機的便利商店。 
「走博傑街嗎?」查博紐用法文問克勞得爾。 
「沒錯。在聖凱薩琳街南邊。走漢納勒費斯克街到聖多明尼克街,然後再往北走。看來目前只有這樣走才能脫離這裡的混亂局面。」 
查博紐向左轉,開始向南方前進。他開車脾氣不好,老是猛踩油門和煞車,使這輛雪佛蘭轎車搖晃得像渡輪一樣。我感到有點暈車,連忙把注意力集中到街邊的時裝店、小酒館和聖丹尼斯街上的魁北克大學的現代紅磚建築。 
「叭!叭!」一輛暗綠色的豐田汽車插進我們前方。 
「竟敢超我的車!」查博紐叫了起來,猛踩煞車,差點撞上那輛車的後保險槓。「狗雜種!」 
克勞得爾沒有理他,顯然他早已習慣他搭檔的駕車方式。我想開口要暈車藥,但忍住沒有說出來。 
我們到達漢納勒費斯克街時轉向西行,然後在聖多明尼克街轉向北,又回到聖凱薩琳街上。我發現我們已身在緬恩區,離戈碧關心的那些阻街女郎所在的位置不到一個街區。博傑街是介於聖羅倫街和聖丹尼斯街間的一條小街,就在我們的前方。 
查博紐把車開到街口,直接停在「博傑便利商店」的大門前。在便利商店的門上有一塊骯髒的牌子,寫著「啤酒、紅酒」,窗戶上貼著廣告海報,由於 年代久遠,海報已泛黃斑駁。在牆邊地上有許多蒼蠅屍體,因天年已屆而成群死在這裡。商店的玻璃宙都裝設了鐵窗。兩個古怪的老頭坐在店門口旁。 
「那個傢伙的名字叫海勒維,」查博紐翻閱記事本說:「他可能不會跟我們說什麼。」 
「他們都是這樣。但只要我們給他一點點刺激,他們的記憶就會馬上增進。」克勞得爾一面說,一面打開車門。 
那兩個老頭看著我們,不發一語。 
我們進到店裡,黃銅的鈴當響了起來,店裡頭很熱,瀰漫著灰塵和舊紙箱的味道。兩排背靠背的貨架把整個店隔出三條走道,佈滿塵埃的貨架上,陳列著各種罐頭和垃圾食物。 
在店裡最右邊,一座保鮮櫃裡放了幾桶核桃、幾斗干豌豆和麵粉。最裡面還有一些看起來無精打采的蔬菜。除此之外,櫃裡還擺了一些根本不需要冷藏 的貨物。在左邊的牆上是大型冷藏櫃,裡面擺設紅酒和啤酒。在它旁邊,一個較小的冰櫃裡有可樂、牛奶、橄欖和乳酪。在這個冰櫃右邊、商店最裡面的角落,便是 那台提款機所在的位置。若不是這次事件,那台提款機還真會讓人懷疑裡面到底有沒有放過錢。 
收銀台就在入口處的左邊。海勒維先生坐在收銀台後,拿著電話正激動地講著。他不停用手摸著他光禿禿的前額,把從年輕時代殘留下來的頭髮撥向 前。在收銀台錢櫃上貼有一張「微笑,上帝愛你」的標微。海勒維露出驚訝表情,匆匆用印第安語講了幾句後,便掛斷電話。他的眼睛躲在厚厚的鏡片後,不停在克 勞得爾和查博紐之間游移。 
「有什麼事嗎?」他開口道。 
「你是畢平·海勒維?」查博紐用英語問。 
「是的。」 
查博紐把那張照片放在收銀台上。「看看,你認不認得這傢伙?」 
海勒維伸出顫抖的手把照片轉過來,低頭看了看,顯得有點緊張。看得出來他正努力讓自己放鬆一些,至少表現出合作的態度。許多便利商店都販賣私煙或黑貨,警方上門多半是為了查逃稅。 
「只憑這張照片,根本沒人能認出他是誰。這是從我們店裡的錄影機翻拍下來的吧?這個傢伙幹了什麼事?」他說的是英語,腔調帶有北美印第安人歌唱般的韻律。 
「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誰?」查博紐問,不理會他的問題。 
海勒維聳聳肩。「來的人都是顧客,我們又不會多問他的身份。而且,這張照片那麼模糊,又看不到他正面的臉。」 
他坐回椅子上,在明白警方是針對錄影帶上的對象而來,而不是針對他後,他感覺輕鬆多了。 
「他是當地人嗎?」克勞得爾問。 
「我說過了,我不知道。」 
「難道你一點都想不起來這個人是不是曾進來過你店裡嗎?」 
海勒維又看了一下那張照片。 
「也許,也許是吧。但這實在太不清楚了。我很希望能幫忙。哎……也許我真看過這個人也說不定。」 
查博紐瞪著他,一副惡狠狠的樣子,心中可能猜想海勒維不知道在「哎」什麼,也許他認識那個人也說不定。 
「是誰?」 
「哎……哎,我不認識他啦。他只是個顧客。」 
「他有什麼習慣嗎?」 
海勒維一臉茫然。 
「這個傢伙是不是每天都同一個時間進來?是不是都從同一個方向過來?是不是都買同樣的東西?是不是都穿一樣的衣服?」克勞得爾叫道,己明顯不耐煩起來。 
「我說過了,我沒問,也沒注意。我賣我的東西,打烊了就回家休息。這張臉一點都不奇特,像這樣的人每天都在店裡來來去去。」 
「你幾點打烊?」 
「凌晨兩點。」 
「他是晚上進來的嗎?」 
「可能吧。」 
查博紐老早就攤開牛皮記事本準備記錄,但到目前為此,他沒寫幾個字。 
「你昨天下午有上班嗎?」海勒維點點頭。「昨天忙得不得了,假日前夕不都是這樣嗎?—大家都以為我們會休息。」 
「你有看到這傢伙進來嗎?」 
海勒維再次詳看了這張照片,兩隻手舉到頭頂,摸著他光滑發亮的腦門,然後歎了一口氣,雙手做出投降的樣子。 
查博紐把照片塞回記事本裡,砰一聲合上。他掏出名片放在收銀台上。 
「海勒維先生,如果你想起來他是誰,請打電話給我們。謝謝你的合作。」 
「沒問題,沒問題。」他說,臉上出現愉快的神情。從剛才他看到警微開始,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沒問題,沒問題,」我們走出店門,克勞得爾嘟噥說:「沒問題才怪。」 
「他在便利商店待久了,腦袋都充滿漿糊。」查博紐回他說。 
當我們走向車子時,我回首望了那家店一眼。那兩個老頭仍坐在店門口,像廟門兩旁的石獅。 
「那張照片借我一下。」我對查博紐說。 
他有點驚訝地看著我,但還是掏出了照片。克勞得爾正把車門打開,車內的空氣被風捲出來,炙熱得像熔爐內的氣流。他一手扶著車頂,一隻腳抵住車門,看著我的舉動。當我拿了照片往回走時,他對查博紐說一些話。幸好,我沒有聽到。 
我逕自走向坐在店門右側的老頭。他穿著已褪色的紅色運動短褲和背心,腳上穿了襪子和淺口便鞋。他的雙腿枯瘦如柴,靜脈血管糾結如蛛網,膚色蒼 白如同意大利面。他的嘴巴因無牙從而崩塌,在嘴角下垂的曲線底部,突出著一根香煙。他看著我向他接近,完全不掩飾臉上好奇的表情。 
「日安。」我用法語說。 
「好。」他微微動了一下身子,用英語回答我。也許是他聽出了我的口音。 
「天氣真熱啊。」 
「還會更熱。」他說。香煙在嘴角不停跳動著。 
「您住在這附近嗎?」 
他舉起一隻瘦弱的手,指了指聖羅倫街的方向。 
「我能向您打聽一件事嗎?」 
他蹺起二郎腿,點點頭。 
我把照片遞給他。 
「您見過這個人嗎?」 
《聽,骨頭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