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布萊恩的背影,余伯寵由衷讚歎:「有這樣精進不休的學者同行,使我對考察團的前景又多了幾分信心。」
「是呀,」蘇珊附和道,「博士能夠取得今天的成就,和他的勤懇敬業密不可分。」
竭智盡力未必能完成一件事情,但全神貫注卻是接近成功的根本。只不過世事難料,除了五色紛呈的**,還有太多意外的變化使人難以達到心無旁騖的境界。
布萊恩走了不久,地下室的入口處又響起一陣急如星火的腳步聲,匆匆而來的是「瘋狂伊萬」。和離去時的春風得意大相逕庭,他的神情憤怒焦躁,眼睛瞪得銅鈴般大小,一路左顧右盼衝到櫃檯前,粗聲粗氣地詢問余伯寵。「喂,看見那個**沒有?」
「哪個**呀?」余伯寵明知故問。
「還不是那個跳舞的臭娘們帕夏。」
「怪了,」余伯寵說,「剛才你們還成雙結對,歡聲笑語,怎麼此刻反來問我呢?」
「嗨,你不知道,那該死的**耍了我……」伊萬氣急敗壞地解釋。原來,和帕夏一起返回房間,他就迫切地提出**尋歡。帕夏一邊虛意應承,一邊推托內急,需要先方便一下。這種要求自然無法拒絕,伊萬隻得按捺**等待。誰知帕夏進了盥洗室後再無動靜,當他感覺不妙,奮力撞開門查看,卻發現裡面早已空空如也,而通向樓外的紗窗被人用刀子割開了一個大洞。
余伯寵啞然失笑,早有預感帕夏得手後必將全身而退,只是猜不出她如何設計擺脫糾纏,想不到採用的竟是最原始而簡捷的逃跑方式——尿遁。可見男人一旦為**所迷,往往會變得蠢如鹿豕,是非混淆。但臉上不便露出幸災樂禍的痕跡,強作矜重說:「上校,你也真是糊塗,帕夏既然敢開這麼大的玩笑,只怕早已遠走高飛,怎麼可能返回地下室坐以待斃呢。」
「遠走高飛,沒那麼容易。」伊萬憤憤地說,「這次巴扎即將舉辦之際,我已經勒令雅布當局派兵封鎖木拉提旅店,直到所有交易順利進行完畢。哼,那些渾水摸魚的騙子小偷休想提前溜走。」
余伯寵微微一怔,不曾想魯莽粗暴的伊萬竟有此先見之明,這一招防範舉措恐怕帕夏始料未及。但是「旅店客房上百,又有前後兩個深闊的院子,可供藏身的角落不計其數,想要從中找人也是很困難的。」
「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到那個臭女人,然後非剝了她的皮不可。」伊萬切齒詛咒。
「怒郁傷肝,何必發火呢,不如喝一杯消消氣吧,我請客。」余伯寵勸解道。
櫃檯後的木拉提見機斟滿一杯濃烈的伏特加,伊萬剛要接過,驀然發現余伯寵的身側還坐著一位金髮美女,眼前頓時一亮,憤懣不平的情緒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是一副色迷迷的神態。「難怪你小子說得輕巧,原來是『飽漢不知餓漢饑』,還不趕緊把這位漂亮的小姐介紹給我。」
伊萬來華已久,算得上地道的**通,因此能夠自如地套用中文俗語。
「這位是德納姆小姐,來自英格蘭。」余伯寵說。
「嗯,很好,」伊萬深褐色的眼珠溜溜直轉,稍稍壓低聲音說:「余,乾脆咱們也做個交易吧,你把這女人叫我帶走,我可以將那兩本婆羅謎法典原價轉讓。」
「主意倒不壞,只是我做不了德納姆小姐的主。」余伯寵微笑著,留意到蘇珊的臉色已變得陰沉。
「那麼由我來做主好了。」伊萬嚥了口唾沫,想要伸手去扯蘇珊的衣袖。
「滾開,」蘇珊厲聲呵斥,將手裡的半杯殘酒猛然潑向伊萬。
鮮紅的汁液濺了伊萬滿臉,他卻毫不在乎地用手一抹,肆無忌憚地大笑。「哈哈,野性難馴,很對我的口味。」說著又要強行將蘇珊拉入自己的懷抱。蘇珊極力掙脫,順勢撩起臂膀,給了他一記清脆的耳光。
伊萬怫然作色,惡狠狠地罵道:「不識抬舉的臭**,大概還不知道我的厲害吧。」一面揎臂揮拳,準備施加暴力。
事態愈演愈烈,余伯寵已不能繼續作壁上觀,連忙挺身擋在蘇珊面前,笑著說:「算了吧,上校,有些事情是勉強不得的。」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教訓這個女人,看看誰敢攔我。」伊萬暴跳如雷,使勁推搡著余伯寵。
「沒人敢攔你,」余伯寵昂然不動,說,「我只想提醒一句,德納姆小姐在雅布的行動始終受到大英領事館的關注,或許你還不願製造一起外交爭端吧。另外,趕巴扎的本意是選購古董,何苦為了女人節外生枝呢。我覺得你的當務之急是妥善保管那兩卷文書,如果落得人財兩空就太不划算了。」
余伯寵本來不肯拆穿帕夏的伎倆,但為了替蘇珊解圍,只有先旁敲側擊地轉移伊萬的注意力。果然,「人財兩空」四字引起伊萬的狐疑,慌忙從懷裡掏出裝文書的包裹,悶聲追問:「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帕夏那小**有可能使詐……」
《樓蘭地圖》(七)(6)
「那是你自己的意思,我只不過認為凡事最好小心一點。」余伯寵閃爍其詞。蘇珊卻輕蔑地冷笑,「像他這樣無恥下流的惡棍,上當受騙也是活該。」
這一回伊萬並未發作,皺眉沉思了片刻,一把拽過木拉提的衣襟,說:「明天的『拍賣官』是誰?」
「關內來的水印法師。」
「去,把他給我叫過來。」
「是。」木拉提答應著,親自前往催請。「拍賣」是「地下巴扎」上的重要程序,凡持有奇珍異寶或對私下交易不遂意者均可參加,為此木拉提準備充分,調度配置了不少相關人員。其中有傳話交流的翻譯,有兌換各種貨幣的賬房,還有一位拍賣會上的主持,負責鑒別文物真偽,向客人推薦報價,因為司職關鍵,被尊稱作「拍賣官」,通常由德高望重學問精深的人士擔任。
不一會兒木拉提領來一個中年和尚,穿一件淺灰色袈裟,神容莊肅,步履沉穩,走到伊萬面前雙手合十,問:「施主有什麼見教?」
「我有東西拍賣,你先安排一下。」
「這……」水印和尚躊躇著,「拍賣會照例在巴扎的第二天舉行,施主不能再等等麼?」
「等不了,我的兩卷文書急於脫手,你就改改規矩吧。」伊萬不由分說地將包裹塞給和尚。
水印面露難色,眼角斜睨木拉提。木拉提賠笑道:「法師,上校是貴客,破例一次也無妨。」
「好吧,」水印只得依從,打開包裹說:「施主索價幾何?」
「底價一千……三百盧布。」由於多少有些心虛,伊萬並沒有漫天要價。水印雙手捧定,凝神審視,看不到數行,臉上已掠過一絲異樣的表情,接下來合上文書,原物奉還,淡淡地說:「非常抱歉,這兩卷文書小僧不能受理。」
「為什嘛?」伊萬愕然。
「因為東西的實際價值和施主的需求相差甚遠,小僧實在無能為力。」
「怎麼,難道想糊弄人嗎,當心我敲碎你的禿頭。」伊萬色厲內荏地叫嚷。
「佛門不打誑語,小僧絕無虛言。」水印理直氣壯,轉身招呼木拉提,「老闆,勞駕倒一杯茶。」茶水端來,水印將文書平攤在櫃檯上,向伊萬解釋說:「西域出土的法典政令,所用墨汁大都經過特殊處理,因而歷盡滄桑也難以磨滅。再請看這卷文書,上面的字跡色澤淺淡,一望便知是後人偽造的。」說著以右手食指輕蘸茶水,在文書上緩緩塗抹,其中古怪的文字符號即刻消失。
伊萬看得瞠目結舌,額頭上滲出黃豆大的汗珠。旁邊的蘇珊也感到詫異,忍不住小聲議論。「看樣子這個和尚很不簡單吶。」
「當然,」余伯寵說,「作為一個異教徒,能夠在穆斯林的世界出人頭地,本身定有許多超凡之處。」
「可是,除非以水相試,這兩卷文書看上去並沒有其他破綻,不知道如此逼真的贗品是怎麼做出來的。」
為避免伊萬再受刺激,余伯寵用英語回答:「先用柞樹汁作顏料,把紙染成**,再以古代文書為藍本進行仿造,或是胡亂刻寫一些不可辨識的文字符號,放入火牆煙道裡熏三天,最後用細沙洗上一遍就足可亂真了。隨著西域探險方興未艾,各種造假術已成為不少人致富的快捷方式。伊萬不算貪心,連一倍的利潤也不敢奢求,可惜他不明白,類似帕夏出售的貨色只需半個盧布就可以收購兩車。」
「俄國佬罪有應得,」蘇珊鄙薄地笑道,「想必他此時再沒有尋歡作樂的雅興了。」
蘇珊的判斷不錯,伊萬最初的亢奮早已化作一團無名孽火,以至於燒得兩隻眼睛血紅通亮,直勾勾盯著文書發呆,喘息了片刻,終於發出一聲懊惱至極的吼叫。「氣死我了……」同時伸出雙手,將兩卷高價購買的廢紙撕得粉碎,拚命擲向一邊。
說來也巧,有一個西服革履的客人正好路經櫃檯旁,紛紛揚揚的紙屑落了滿頭滿臉,不禁橫眉質問:「干什嘛?」
「干什嘛?我要殺人———」伊萬瘋狂咆哮,揮拳便打,似乎已喪失了理智。
那客人看起來身材矮小,卻也毫不示弱,騰挪閃避,凌空擺腿,腳尖正中伊萬的左肋。伊萬痛呼一聲,笨重的身軀險些跌倒。那客人的動作強勁迅猛,使用的腿法近似日本空手道裡的「側踹」。余伯寵看在眼裡,忽然有所悚惕,但無暇細想,伊萬已再次撲上前去。那客人並不慌張,蹲下去來了一個掃堂腿,伊萬站立不穩,一跤向後摔去,脊背正磕在凳角上,疼得齜牙咧嘴。
這一下無異於火上澆油,伊萬嗷嗷怪叫著翻身而起,緊接著拔出腰間的手槍。水印和尚見狀衝上前去,用力托住他的肘關節。槍聲隨即響起,一顆子彈射向天花板。
伊萬意欲掙脫,水印卻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余伯寵和木拉提也幫忙制止,不給他從容瞄準的機會。爭搶扭動之間,伊萬又開了兩槍,所幸沒有傷及無辜,只是將牆上的一盞油燈打滅了。
巴扎上早已沸反盈天,驚叫聲此起彼伏,有人呆若木雞,有人抱頭鼠竄,也有人慌忙不迭收拾貨品,而方才和伊萬相互廝打的客人趁勢逃離了是非之地。就在周圍亂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高喊:「少將軍到——」
「地下巴扎」既是將軍府的一大利藪,裴家父子自然希望買賣興旺,秩序井然,孰料開市不久就有麻煩,伊萬提出的要求也頗讓裴紹武頭疼。「封堵各個出口,搜查前後院子和每一間客房,即使把旅店翻個底朝天,也要找到那一對狗男女。」
《樓蘭地圖》(七)(7)
搜尋範圍並不算大,裴紹武感到為難的是,巴扎裡不乏身份特殊的人物。例如迪化府高官顯宦的親戚,地位尊貴的宗教領袖,餘威猶存的沒落王公,還有受到大英領事館庇護的考古隊以及像余伯寵這樣的前輩故友。倘若草率行事,衝撞了哪一個都不合適。但轉念忖度,專橫跋扈的伊萬更加得罪不起,於是只得下令搜捕,同時委婉聲明:「為保證大家的利益不受損失,官府絕不容許巴扎上出現蒙蔽欺詐行為,所以請諸位配合我們的稽查行動,主動打開房門。另外,不相干的人可以繼續交易,但是不要隨意走動,以免發生誤會。」
安撫完畢,調配人馬,先從院子和一樓的普通客房開始,伊萬不肯枯坐守候,氣勢洶洶地帶領一列士兵衝在最前面。裴紹武走至余伯寵身旁,小聲笑道:「余大叔,我相信考古隊的清白,但難保竊賊不會自行潛入房間,所以煩勞您老親自回去查驗一番,也好讓我對上校有個交代。」
這樣的要求已經給足面子,余伯寵也不便推辭,逕直上樓逐房查看。探險隊員大多滯留於地下室,各屋空空蕩蕩,並無異常狀況。來到布萊恩房外,隱約聽到室內有人說話,敲了兩下門,裡面卻又闃然無聞。過了一會兒,傳出布萊恩低沉的聲音。「誰?」
「是我,博士,請開門。」
房門輕輕開啟,布萊恩露出腦袋,警覺的眼光向兩旁掃視一遍,說:「快請進,我正好有事找你商量。」
余伯寵邁步入內,放眼皆是雜亂不堪的文物,竹簡、陶皿、鑄錢、絲織品等,大多殘舊破損,最引人注目的是攤放於桌角的兩本文書,上面的字跡離奇古怪,從式樣上看似帕夏當初展示給伊萬的婆羅謎文法典。
余伯寵猶自遲疑,布萊恩問:「待會兒裴紹武是不是要上樓搜索?」
「也許不會,他已經托我代為檢查。」
「太好了,這樣就可以避免出現尷尬場面了。」布萊恩如釋重負,走到床邊輕聲呼喚。「出來吧,沒人會傷害你的。」
話音剛落,帕夏從床底閃身而起,臉上帶著狡黠的笑意。「又見面了余老爺,看來你我緣分不淺。」
「博士,這是怎麼回事……」余伯寵越發納悶。
「帕夏小姐情急來投,我不可能見死不救吧?」
濟危扶困無可厚非,這一點余伯寵沒有異議,只是擔心因此引起裴紹武的猜疑,或許將導致意想不到的後果,畢竟考察隊目前還有求於將軍府。
「我理解你心裡的苦衷,」布萊恩目光如炬,「事實上我也有同樣的困惑,但反覆考慮,又相信你一定可以見機行事,巧妙化解,總不會再把她交到那個瘋子手裡吧。」
若將帕夏交給伊萬,形同於羊落虎口,余伯寵斷然下不了狠心。何況「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良知道義也不容許他再作猶豫。「帕夏先藏著別動,我去和他們周旋。」
帕夏連聲致謝,笑顏如花。布萊恩說:「好心會有好報的,你的慷慨幫助不僅保護了一個柔弱女子,也給整個考察隊做出了貢獻。帕夏答應過,倘若脫險,情願將兩本婆羅謎法典免費相贈。」
「博士,你可要驗證清楚,」余伯寵看著桌上的文書說,「免得成為第二個冤大頭。」
「放心吧,余老爺,這兩卷文書如假包換。」帕夏笑道,「我怎麼會拿著一堆廢紙搪塞救命恩人呢。」
「哦,你肯把如此珍貴的東西白白送人,豈不是虧了血本?」
「你大概不會算賬吧,」帕夏神采飛揚,「這兩卷東西我已經從笨蛋上校那裡賺足了利潤,此刻又能夠藉以保全性命,真正一舉兩得,又怎麼會虧本呢。」
余伯寵笑了,說:「你那個『哥哥』呢,大概已經逃之夭夭了。我還從未見過相貌如此迥異的兄妹,也許造物主對你格外垂青吧。」
帕夏也笑了,說:「什麼事也瞞不過你的眼睛,亞孜確實不是我哥哥,而是和我合作了近十年的夥伴。他躲在一處非常安全的地方,估計任何人也難以找到……」話未說完,樓下傳來一聲撕心裂肺般的慘號,帕夏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
慘叫聲正是由亞孜發出的。從地下室出來,他本打算先行撤離,卻發現旅館周圍設有哨卡,後來和逃出客房的帕夏商議,兩人分開隱匿更利於縮小目標。接下來帕夏前往布萊恩房中,亞孜則潛入樓道盡端的一座神龕內。神龕距地面一丈有餘,附近燈火昏暗,除了五時朝拜,平日不見人影,是一處極佳的藏身之所。況且雅布民風素來敬畏神明,尋常人也不敢擅動褻瀆。但亞孜忘記了一點,這次碰見的是「瘋狂伊萬」。
伊萬找到亞孜,並未搜出文書與盧布,便拽著他的衣領拖至廳堂,一路拳打腳踢,高聲喝罵,威逼其供出帕夏的下落。亞孜鼻青臉腫,嘴角滲血,卻始終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混蛋,再不說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伊萬恫嚇著。
「割了我的舌頭,你更別想拿到錢和文書……」亞孜的眼裡閃過一絲恐懼,語氣卻依然強硬。
「不要自作聰明,就算你這雜種不開口,帕夏那小**還跑得了麼。既然不識時務,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伊萬惡聲惡氣地說,目光左右巡睃,看見了身旁的一隻炭盆。
時至初冬,夜間寒冷,旅店各處已配置了取暖設施。炭盆裡斜插著一根拇指粗細的撥火棍,末端燒得通紅熾熱。伊萬獰笑著抓在手裡,兩邊的士兵盡皆變色,裴紹武也失聲喊道:「上校,不可胡來……」
《樓蘭地圖》(七)(8)
**大發的伊萬根本不聽勸告,猛然將赤紅的鐵條捅入亞孜的胸膛。廳堂裡迴盪起毛骨悚然的慘叫,隨即瀰漫著一股皮肉焦爛的刺鼻氣味。亞孜在地上翻滾哀號,渾身抽搐不止,聲音越發微弱,眼看活不成了。
周圍的士兵和聞聲趕來的旅客無不驚心悼膽,有人掩面垂首,不敢直視。伊萬卻全無顧忌,猖狂大笑:「都看到了吧,這就是騙子的下場。」
裴紹武忍無可忍,正想命令隨從奪下伊萬手中的凶器,卻聽到身後響起一句聲嘶力竭的怒吼。「畜生,我殺了你———」一條倩影迅即分開人群,縱身騰空,飛起雙腿跺向伊萬。伊萬猝不及防,被踢了一個跟頭,撥火棍也掉在一邊。
這個人自然就是帕夏。看到同伴的慘死,她早已泣下如雨,不顧布萊恩和余伯寵的勸阻,悲憤填膺地跑下樓來。突襲得手,緊接著揮拳抬腳,沒頭沒臉地向伊萬身上打去。無奈氣力有限,連番攻擊也不能置對方於死地。伊萬緩過神來,越發惱羞成怒,一掌將帕夏打了個趔趄,然後抓住她的頭髮,就要痛施辣手。這時卻感到太陽穴發涼,像是被一件硬物頂住,眼風斜掃,原來是裴紹武的槍口直指自己的腦門。
「干什嘛?這臭女人就是行騙的主謀啊。」伊萬錯愕不已。
「我知道,但您不認為把她交給官府處置更加妥當嗎!」裴紹武平靜地說,內蘊深邃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帕夏臉上,雖然蛾眉緊蹙,淚痕斑駁,卻毫不掩飾俏麗嬌艷的本色。帕夏也注意到眼前多出一張英武俊朗的面孔,內心微微一動,情不自禁地偏過頭去,五百年前的一對冤孽似乎在不該相遇的地方重逢了。
「嘿,到底怎麼啦,你老子也從來不敢這樣對我。」伊萬難以置信地盯著裴紹武。
「那是因為他從未看到過你濫用私刑草菅人命的行徑,」裴紹武放下槍,順勢擋在帕夏身前,說:「雅布雖是荒僻小城,卻也法度嚴明,不允許任何人恣意妄為,這個女人必須由我帶回衙門。」
「你的膽量真不小,難道就不考慮一點後果麼。」伊萬威脅道。
「也許是年輕的緣故吧,我做事情從來是不計後果的。」裴紹武淡淡地笑道,「據說你和迪化府的姚大帥交情深厚,但既然來到雅布,就要守這裡的規矩。或者我再讓一步,如果在場各位多數贊同你的做法,我也可以不聞不問。」
亞孜和帕夏雖是咎由自取,卻也罪不至死,伊萬的凶殘暴虐早已引起圍觀人群的憤慨,聽了裴紹武的話,異口同聲地指責排斥。伊萬見眾怒難犯,氣焰頓時削減不少,不大情願地說:「這女人交給官方處置也行,不過,要把審理的結果隨時向我通報。」
「放心吧,上校,我會如數追繳贓款,絕不會讓你在雅布受到半分委屈的。」裴紹武客氣地說,吩咐士兵拘捕帕夏,將亞孜的屍體抬走,隨後驅散人群,帶隊離去。
《樓蘭地圖》(八)(1)
翌日,布萊恩取消了城東尋訪的計劃,挑一處僻靜角落邀余伯寵共進早餐,陪坐的還有蘇珊,席間的話題自然從昨夜的「巴扎風波」開始。
「從東歐到中亞,俄國人的野蠻表現無處不在,」布萊恩說,「估計昨晚巴扎上的成交量大幅度減少,『瘋狂伊萬』的暴行使許多顧客產生了恐慌心理。」
「我倒有些擔心余先生那個跳舞的朋友,」蘇珊說,「想來她也算得不償失,不知道能否忍受官府的嚴刑拷問。」
「這一點無須多慮,」布萊恩說,「我可以肯定帕夏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哦,何以見得?」
「你沒有留意裴紹武當時的神色嗎?」布萊恩微笑道,「即便我對男女之愛領悟不深,也能感觸到他眼神裡的灼熱與**。有這樣一層微妙因素在內,帕夏的人身安全事實上已經得到保障。」
「不錯,帕夏的麻煩結束了,考察隊的處境似乎又面臨著新的難題。」余伯寵忽然開口。
「什麼難題?」蘇珊問。
「我們的競爭對手可能提前到達了。」余伯寵說,輕呷了一口羊奶,目光瞟向布萊恩。「博士,大清早約我出來,或許和此事有關吧。」
「余先生果然明察秋毫,莫非和我有同樣的判斷。」布萊恩微笑著。余伯寵不及回答,懵然不解的蘇珊已率先發話。「嗨,你們在打什麼啞謎?快說給我聽聽。」
「日本人是最熱衷於穿西服的東方民族,」布萊恩說,「但由於身材普遍矮小,他們有一個特殊的習慣,就是既用皮帶又加背帶。這種滑稽的樣子昨天我碰巧在地下室見到了。」
「博士說的就是那個和伊萬發生衝突的年輕人。」余伯寵補充道。
「『地下巴扎』吸引八方賓客,發現一兩個日本人也不足為奇,也許是普通的古董商販呢。」蘇珊說。
「想想看,普通的商販會有勇氣正面抗拒伊萬的**麼?」余伯寵反問。
蘇珊頓口無言,回憶昨夜的光景,穿西服的年輕人精悍機敏,像是受過嚴格的訓練。於是遽爾驚醒,說:「難道是『櫻花社』的人,他們的行速竟如此快捷麼?」
「如果日夜兼程,並非沒有可能。」布萊恩說,「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櫻花社』事先在雅布設有伏兵。通行證沒有拿到手的前提下,留給我們的選擇只有兩個,或是掩藏形跡,嚴密防範,使對方的陰謀詭計無從施展。或是隨機應變,主動出擊,爭取奪回失竊的半幅地圖。」
「掩藏形跡怕是辦不到了,」余伯寵苦笑,「昨晚的巴扎上,威瑟先生逢人便吹噓自己是英國探險隊長,並且四處冒充鑒賞古玩的行家,如今旅店內已經無人不知我們的存在了。」
「這麼說只有主動出擊了。」蘇珊皺緊眉頭,「可是,我們並不清楚『櫻花社』在雅布的人數有多少,究竟具備多大實力,又該如何採取行動呢?」
「目前的態勢敵暗我明,」布萊恩說,「一旦短兵相接,考察隊絕不會佔得便宜,這也是我找兩位商議的主要原因。」
「當務之急是誘使『櫻花社』暴露原形,」蘇珊沉吟著,「但據說日本人奸猾詭詐,要讓他們上當恐怕不大容易。」
「我有個主意,只是過於冒險了……」余伯寵躊躇未決,吞吞吐吐,像是顧慮很深的樣子。
「余先生毋庸諱言,」布萊恩鼓勵著,「考察隊趕赴西域,原本有應付各種艱險的準備,倘若有什麼需要,我方人員一定全力協助。」
「我剛才在想,」余伯寵遲疑著說,「今晚地下室將舉行拍賣會,假如把我們手裡的半幅樓蘭地圖拿去公開出售,不知道會產生什麼樣的反響。」
「你的腦子是不是有毛病?」蘇珊愕然駁斥,「地圖是我們賴以成功的根本,妥善珍藏猶恐不及,怎麼可能拿來拍賣。」
布萊恩起初也頗覺驚異,略加思索便已意會,連忙勸阻蘇珊。「你大概誤會余先生的本意了,出售地圖純屬假象,只不過想利用這一事件達到引誘敵人的目的。」
余伯寵不緊不慢地說:「羅布荒漠幅員遼闊,地貌複雜,依照半張地圖未必找得到樓蘭遺址,一般的尋寶者或許捨不得高價求購。但對於已經掌握另半張地圖的『櫻花社』來說,無疑具有難以抵禦的吸引力。」
「對呀,」蘇珊終於明白了他的企圖,以讚賞的語氣附和著,「當他們眼紅心熱,蠢蠢欲動的時候,免不了出現許多破綻,我們伺機下手,必可大獲全勝。」
「余先生的思路別具一格,」布萊恩說,「但讓我想起法國寓言詩人拉·封丹的名作《猴子與貓》,猴子騙貓取出火中的栗子,栗子取出後被猴子吃掉了,貓不但沒有吃著,反而把腳上的毛燒掉了。」
余伯寵何等聰明,當即聽出了弦外之音,說:「博士莫非認為此計不通麼?」
「不,恰恰相反,」布萊恩說,「你的新奇構想幾乎是考察隊搶佔先機的最佳選擇。我只想提醒一點,在佈置圈套之前,各種準備工作必須縝密細緻,每一個環節都不容許輕忽大意,否則將造成弄巧成拙的局面。」
「博士見教的極是,」余伯寵微微點頭,說,「至少我們還不會拿著真正的地圖孤注一擲。德納姆小姐參與拍賣之際,我將不離左右保護她的安全。另外請博士調配人手,分佈地下室嚴格監視,發現可疑跡象,即刻採取相應措施。哦,對了,這件事要不要通知威瑟先生?」
《樓蘭地圖》(八)(2)
「不用了,」布萊恩說,「威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最好還是敬而遠之。考察隊有幾個年輕人相當精幹,足以應付『櫻花社』的挑釁,況且必要時還可以借助官府的力量。」
策劃既定,立刻付諸實施,首先需要製作一件近似樓蘭地圖的贗品。借此機會,余伯寵第一次親眼目睹了喬治·德納姆的遺物。泛黃的羊皮紙上,線條符號相互交織,其間附有密密麻麻的文字註釋。有幾處標誌似曾相識,大多數圖解則全無印象。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僅靠這半幅地圖絕對尋找不到樓蘭故址,因為每當路徑岔口或地勢錯雜的所在,恰恰位於紙張斷裂的邊緣,可見當初分割地圖的人頗費了一番心計。
余伯寵托木拉提向趕「巴扎」的商販購得一張羊皮紙,參照地圖剪裁描繪,雖然從未幹過造假的營生,但憑著耳濡目染的心得,臨時效仿也不在話下,最後在羊皮紙上撒上灰塵,反覆揉搓幾遍即告完工。當然,其中的內容已做了大量更改。
余伯寵和蘇珊忙著安排誘餌,布萊恩也沒有閒著,陸續挑選了幾名忠實可靠的隊員,發放武器,交代任務,要言不煩地叮嚀警誡,所有細節處理停當,已經是午後時分。不料,事情卻起了一點不大不小的變化。
一名差役來到旅店,告訴余伯寵一個消息,裴敬軒已從迪化返回,特意請他前往將軍府敘話。余伯寵讓差役稍候,搔首躑躅著向布萊恩和蘇珊講明情況。「真不巧,偏偏這個時候回來了。」
布萊恩也感到事出倉促,再三斟酌又難以推拒。「最高地方長官的口諭無可違拗。而且通行證的問題尚未解決,還不知道裴將軍的態度如何,正好先去探探意向。」
「可是,裴老六八成會留我吃飯,或許耽誤了晚間的行動。」
「沒關係,」蘇珊滿不在乎地說,「既然我們已做好了周密部署,就不會因為缺少一個人而影響全局。」
直白坦率的表示使余伯寵略覺尷尬,也更加憂慮,說:「『櫻花社』行蹤詭秘,凶殘狡詐,萬一我趕不回來,還請德納姆小姐多加小心。」
「謹慎持重是一種美德,但若過了頭就變得保守畏縮了。」蘇珊傲睨自若地說,「難道余先生忘記了我的槍法嗎,區區幾個日本人不值得大驚小怪。」
余伯寵無奈地苦笑,早已領教過她逞強爭勝的性情,輕易不會聽從勸導,好在有素來沉穩的布萊恩輔助,估計也出不了太大的閃失。於是辭別兩人,乘著由差役雇來的馬車離開旅店。
進入將軍府,余伯寵一路揣摩著對裴敬軒的稱謂方式,從前只管「老六」、「蠍子」的亂叫,如今平步青雲,直呼其名多有不敬,因此等見了面,很自然地改了口。「裴將軍。」
「哈哈,不要取笑我了,還是叫六哥吧。」裴敬軒起身讓座,樣子十分親熱。
話雖如此,余伯寵卻從他眼裡看到了一絲極大的滿足,在家會客而不脫戎裝的習慣更加體現出對於處尊居顯的迷戀。只可惜相貌粗陋,身材枯瘦,穿上一套嶄新的俄式黃呢軍服,頗有幾分沐猴而冠的味道。
「余老弟,你來了有多少日子了?」
「半個多月吧,」余伯寵說,「和你家老大見過幾次,真正是年輕有為,青勝於藍。」
裴敬軒的神色越發愉悅,難以掩飾舐犢之情,笑著說:「嗨,到底是少不更事,聽說他還想拉你入伙,卻不知你已經結交了大人物,又怎麼會把這座偏遠小城放在眼裡。」
余伯寵心思微動,說:「想必六哥看過倫先生的信了。」
「是呀,」裴敬軒說,從衣袋裡取出一張紙片遞了過來。「我在迪化府還接到倫先生的一封電報,托我當面轉交給你。」
余伯寵展開觀閱,電報是從武昌發來的,上面寥寥數字。「諸事平安,近日赴疆相晤。」
由於變故頻生,余伯寵一直擔憂倫庭玉的境況,如今看來,倫庭玉並沒有遭遇意外,傷勢恢復得也不錯。但轉念忖度,中方人員抵達雅布之前,籌備工作卻毫無進展,自己似乎有負眾望。愧疚之餘,盤算著如何說服裴敬軒,盡早趕回旅店對付日本人。
裴敬軒卻體會不出這一層焦慮,不等言歸正傳,忽然伸了個懶腰,然後連打哈欠,神容萎靡不振。余伯寵暗自叫苦,知道他的煙癮發作了。
余伯寵雖不耐煩,卻不敢稍有流露,靜候著裴敬軒過足了癮頭才悠然開口。「六哥,這次去迪化公幹還算順當吧。」
「唉,別提了,」裴敬軒怨氣沖天,「督軍府的一幫王八蛋故意刁難,害得老子白跑一趟。」
「人人都羨慕高爵厚祿,看來當官的滋味並不好過啊。」
「話也不能這麼講,做官的樂趣是隨著地位的提升逐步顯現的。督軍府那些混賬狗眼看人低,只因我出身綠林才會區別對待。說什麼雅布城南匪患是老子縱容的結果,呸,簡直是一派胡言。」
這句話似乎離正題不遠,余伯寵相機發問,「雅布城南究竟是一股什麼勢力,竟讓六哥如此煩心?」
「還不是那個雜種……」裴敬軒歎道,突然一拍腦門。「嘿,我怎麼忘了,就是你的好朋友嘛。」
聽到「雜種」兩字,余伯寵已有不祥的預感,遲疑著問:「莫非是哈爾克?」
「除了他還有誰?」
《樓蘭地圖》(八)(3)
「可是……」余伯寵難以置信,「大家本是同道中人,何故反目成仇呢?」
「說來話長,」裴敬軒擺出一副無辜的神態,「當初清政府即將垮台的時候,新疆四分五裂,局勢動盪,正是英雄出頭的天賜良機。我好意邀請哈爾克共同舉事,開基立業,他卻全然不領會這一番苦心。不識時務倒也罷了,反而聯合拉西木處處和我作對,你也清楚他們兩家的實力,與我為敵無異於自尋死路。」
以前的天山四寇中,除去特立獨行的余伯寵,其餘三人各自擁有數目不等的部屬,相形之下,確實以「蠍子」裴老六的力量最為雄厚。但論起私人交往,余伯寵與「老狼」拉西木、「野駱駝」哈爾克的關係更加親近,尤其和後者是自幼相熟的摯友。於是不免替兩人擔憂,說:「眼下他們在哪裡落腳?」
「經過幾年混戰,他們吃足了苦頭。」裴敬軒趾高氣揚地說,「拉西木已經在一次圍剿中喪命,哈爾克僥倖逃脫,卻也潰不成軍,如今帶領殘部龜縮在雅布城南的老風口。」
「那地方不是鄰近沙漠嗎?」余伯寵愀然動容。
「不錯,乾旱缺水,地形險惡,估計哈爾克也支撐不了幾天了。」裴敬軒陰惻惻地笑道,「我的人馬已形成合圍之勢,不日即可大獲全勝,你想要的通行證很快就能拿到手了。」
余伯寵雙眉不展,對於通行證的渴望已不再迫切,內心只顧惦念好友的安危。「難道六哥非要趕盡殺絕不可嗎?」
「說句老實話,誰都不願看到屍橫遍野的場面,只是哈爾克冥頑不靈,加上督軍府的嚴令,叫我也沒有辦法呀。」裴敬軒像是極其無奈。
「六哥,在你發兵之前,能不能容我先找到哈爾克,詳陳利害,婉轉規勸,以致雙方化干戈為玉帛,也可遂你避免傷亡流血的意願。」余伯寵近乎乞求地說。
「小余,我也明白,」裴敬軒淡淡地說,「城南設禁只能阻止車馬輜重通行,對於你這樣的人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不過,因為拉西木的死哈爾克對我早已恨之入骨,恐怕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化解的。既然事不關己,我勸你還是不要插手,免得惹火燒身就不好看了。」
話裡不乏威脅意味,余伯寵卻仍不肯輕易放棄,默默思謀著如何繼續爭取,只見一名聽差掀門簾入內,躬身稟告:「將軍,有客來拜。」
「什麼人哪,沒看到我正和余老爺聊天嗎?」裴敬軒拉起了官腔。
「是一位外地口音的楊先生,看樣子來頭不小……」聽差輕聲說,雙手呈上兩份紙柬,一張是名帖,另一張大概是禮單。
裴敬軒定睛端詳,眼角掠過一抹難以捉摸的笑意,轉身說:「小余,你稍待片刻,我出去敷衍一下。」
「六哥請。」余伯寵說,未償所願,自然不打算先行離去。
裴敬軒走出不久,客人也到了,通報姓名,寒暄致意,交談的內容很清晰地傳至耳房。有一個聲音余伯寵聽來甚覺耳熟,不禁好奇地隔著鏤空的窗葉窺探,誰知一望之下,悚然心驚。
來客正是在長江上乘采砂船而去的「楊大班」,和最初見面時一樣,他仍自稱是上海「泰隆洋行」的經理人,專程來雅布採辦貨品。
「楊先生做的什麼生意,都需要哪些東西?」裴敬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