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

寒生打著馬虎眼兒,說道:「我們看你醉的不省人事,當然就走啦。」
「是去找陽公了麼?」馮生驀地目光炯炯。
寒生搖了搖頭,目光轉向了一望無際的雪原,蕭瑟而悲涼,一隻孤獨的老雕嘶鳴著劃過天空,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天際處。
婺源南山,即使臘月裡也還是鬱鬱蔥蔥的,山裡的鳥兒不停地鳴叫,茅草房裡飄出柴草燃燒的煙香味兒,自已耳邊彷彿又響起了父親搗藥的聲音,一切是那麼的親切……
寒生的眼睛濕潤了。
一輛草綠色的吉普車晃晃悠悠的從身旁超越過去了,車窗內閃過一張似曾相識的臉,短髮白面,鷹鼻素口,柳眉杏眼,頜下一粒美人痣……
筱艷芳!
寒生心中赫然一驚,他怎麼跟上來了?轉頭望了望馬車上的其他人,眾人大都裹緊了棉衣,昏昏欲睡,方纔還追問不已的馮生,此刻都已經發出輕微的鼾聲了。
這麼說,王婆婆和明月前腳剛出關,筱艷芳就追蹤而來,金道長為何派他來黃龍府呢?寒生隱約感到危險逼近了,王婆婆說的不錯,自己已經捲入了一場暗濤洶湧的江湖爭鬥中去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丹巴老喇嘛的那張舊羊皮,說穿了,就是那幾組數字。
可是金道長幾個不是丹巴老喇嘛的朋友麼?
寒生仔細的回憶著當時的情況,自己曾經問丹巴老喇嘛,為什麼不托付給他的朋友金道長、柳教授和筱艷芳等人,而是給自己,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呢,記得老喇嘛當時回答說,他們早已經被人盯上了……
什麼人在盯著他們幾個呢?是陽公麼,還是小翠花?
自己見識過筱艷芳的輕功,絕非陽公小翠花可比,那獨臂教授的武功不知怎樣,但金道長肯定是有兩下子的,丹巴老喇嘛無論如何也不至於擔心成這個樣子呀?
或許,還有更厲害的人物隱藏在暗處,寒生想。
自己是一個不經意間偶然闖入的局外人,而且即刻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沒有人會注意到,所以丹巴將羊皮交給自己是最安全的,他一死,線索就中斷了,恐怕將來也不會有人來找自己對暗號,索要那張舊羊皮了。
筱艷芳的出現,說明金道長等人懷疑到了自己的頭上,線索接上了……
可他們是敵是友呢?寒生百思不得其解。
傍晚時分,馬車駛進了一家大車店,看招牌,這已是遼寧省的地界了。
正文第三百三十三章
關東自古以來,民間運輸靠的都是騾馬大車,所以便出現了以接待長途運輸大車為主的旅店??大車店,其坐落位置一般都鄰近交通要道或在較大城鎮的周邊地帶,相隔十里二十里就能遇到一處,以方便趕車人在途中休息。現在東北以「店」命名的地名,很多都是以那裡從前的某家大車店名沿襲而來的,如「普蘭店」、「瓦房店」等等。
這家大車店的名字叫做「趙家店」,店主家姓趙,據說前清時就在這兒開店,已經有好幾代了。大車店房一般都是通敞的大間,南北兩鋪對面大炕,一間屋能住十幾人甚至幾十人,收費也很便宜,基本上屬於最低檔的旅店。雖然如此,大車店周圍要有比較寬闊的可利用空間,保證有停放大車和拴喂牲口的地方。住店的車老闆兒一般都是跑了一天的路,人困馬乏、又累又餓,所以進店安置好車馬後,夥計給端上熱騰騰的洗臉水和飯菜,吃完倒頭便睡,次日天亮就套車上路。住這種店的人雖然大多數是只睡一宿,但只要在店裡吃住順心,車馬貨物安全,就會有很多的「回頭客」,有的車老闆甚至寧可多跑一二十里路,也要趕到自己熟悉的店裡休息。因為大車店是外地客人比較集中的處所,周圍也帶動起一些相關的買賣。比如小飯館、釘馬掌的、賣草料的和日用雜貨的等等,至於賣煙卷、花生瓜籽的往往還偷偷的拉皮條,物色客人並帶去屯裡某個「雞窩」處,額外收取點小費,這裡儘管算不上什麼高雅舒適的場所,卻也是車老闆趕路途中必不可少的家。
趙家店裡已經落腳了兩三撥大車,幾個趕腳的漢子已經赤條條的鑽進了油膩的被窩裡打著呼嚕,有一個絡腮鬍子大漢露出半拉身子,正在自己的內褲上認真的抓著虱子,每抓到一隻便丟進口中,「嘎崩」一聲惡狠狠的咬死,隨後啐到炕下。還有幾個正盤腿坐在火炕的炕桌上,端著粗瓷大碗喝著燒刀子,一盆白菜粉條燉土豆,上面碼著幾塊精瘦精瘦的豬肉片,那時節豬也吃不飽,所以肥肉是很珍貴的。人們抽著葉子煙,滿屋子裡瀰漫著辣鼻的煙草味兒、臭汗味和一股說不出來怪怪的氣味兒……
明月禁不住蹙緊了鼻子。
「這是跑腿的味兒,越老味兒越大,」耶老得意的介紹道,「『木匠斧子瓦匠刀,跑腿的行李大姑娘的腰』,關東四大嬌中最嬌的當屬跑腿的行李了。」
「什麼是『跑腿的』?」明月嚶嚶細語的問道。
軟濃的南方口音吸引了那幾個趕腳的目光,他們一瞥之下頓時俱自發呆了,關東從來沒見過如此標緻的娘們兒。
「『跑腿的』就是趕腳的光棍兒啦,喏,他們都是,」耶老笑嘻嘻的指了指炕桌旁的那幾個發怔的小伙子,「老衲可是最老的跑腿子了。」
店傢伙計抱歉的說道:「俺們這大車店沒有專住女客的房間,只有大家擠一擠了,女客睡一頭。」
店家老闆走上前來陪著笑臉說道:「實在不好意思,如果感覺不方便的話,我帶幾位女同志到屯子裡去借住一宿如何?」
王婆婆淡淡一笑,說道:「不必了,」手一指北炕頭,「就在那裡吧。」
王婆婆在江湖中闖蕩近百年,自是不在意世俗之事,小翠花只要能夠躺在劉今墨的身邊就已經滿足了,老翠花借宿在耶老身體裡,更是無所謂,惟有明月感到面紅耳赤,不知所措。
關東地方寒冷,人們極少洗澡,加之睡火炕易出汗,身上多生泥垢,因而普便長有虱蟣,為防其夜裡噬咬刺癢,因此無論男女老幼,均喜一絲不掛入睡,這也是關東一大習俗。
大車店南炕有一排長長的窗戶,上下兩扇,下扇是寬敞大塊玻璃的,而上扇則是細小的方格窗,糊著窗戶紙,最底下一排小格子的窗戶紙大都已經破損,露出些洞洞,雖有涼風灌入,但因面南,故無凜冽寒風,對於睡在熱炕頭上的跑腿子來說,並無甚影響。
窗戶紙上破損的這些小洞,其作用可就太大了,跑腿子晚上若要起夜,光身子出去易受涼,摸黑穿衣服又嫌麻煩,於是他們便站在炕上,將小雞雞自洞中伸出,嘩嘩尿便是,既方便又快捷。那些尿液射入院子裡,與栓在那兒的騾馬撒的屎尿混和在了一起,片刻便會凍成了黃褐色的冰坨坨,次日,店傢伙計以十字鎬起出,丟進糞堆,開春後種地好用。
飯後,王婆婆與明月在北炕頭合身而睡,火炕燒得很熱,甚至無需蓋被子。小翠花挨著明月,右邊是已經成了植物人的劉今墨,寒生旁邊是那個老呔兒馮生,最後是耶老。耶老不顧老翠花的勸說,堅持要脫光了赤條條的去睡,後來脫了一半,發現自己實在是太瘦了,所以才悶悶不樂的作罷。
屋裡暖洋洋的,跑腿們的目光時不時的瞥向了明月,酒喝的也均比平時多了不少,醉醺醺的說些下流的笑話。
「寒生,你手上的指紋很是奇怪呢?」馮生躺在炕上抓過寒生的手掌驚訝的說道。
「是麼?」寒生不在意的敷衍著。
「你看,你10個手指上面一共有4個弓形紋,2個反箕,4個正箕,這種指紋的組合,是一種高度異常,在理論上這種組合出現率是百萬分之三,是47條染色體綜合征的患者,不能生育,而且無法醫治。」馮生極認真的說道。
「你怎麼知道?」寒生笑著問道。
「我在公安部刑偵局的痕檢處幹過好些年,見過生有同樣指紋的幾個案例。」馮生說道。
「那又怎樣?」寒生饒有興致的問道。
「他們都死了。」馮生道。
「是嗎?」寒生微微一笑。
馮生歎了口氣,解釋道:「理論上是這樣的,指紋是人體獨一無二的特徵,現在全世界所有的人口中,沒有兩個人的指紋是相同的,因此,當今世界各國司法部門都把指紋作為『物證之首』。這麼說吧,一個人在胚胎期,如果神經類型受損、發育不良的話,就會導致指紋發育不良,因此,通過指紋就可以分析到神經類型發育是不是正常。換句話說,一個人神經方面的缺陷,一定會在指紋上有所表現的。」
寒生笑道:「你是公安人員,也相信民間的那些『一斗窮,二斗富,三斗四斗賣豆腐,五斗六斗開當鋪,七斗八斗坐著走,九斗加一鬥,背著花簍滿街走』的傳說麼?」
馮生低聲說道:「從概率學上來說,這些都是對的。」
「一螺窮、二螺富、三螺煮酒賣豆腐,四螺開當鋪、五螺作媒婆、六螺傍黑去作賊、七螺拾馬糞,八螺騎馬上白墳、九螺平地朝天子、十螺南面做金墩。嘻嘻……」耶老突然從身旁的被窩裡探出頭來說道。
馮生兀自嚇了一跳,扭過臉來瞪了耶老一眼,耶老又縮進了被窩裡,不吭氣了。
寒生躺在炕上,中醫裡有關指紋的診病也有涉及,如《小兒指紋診病歌》曰,「小兒風氣命三關,色澤長短仔細辨。青色為驚淡疳積,紫紋具熱紅受寒。指紋浮現病在表,病證在裡紋沉暗。三歲孩提休問切,淺紅絡象保康安」等等,但是像馮生所說的那樣聳人聽聞倒是沒有的。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姑且聽之妄之吧,寒生尋思道。
「你喝我的血,我吃你的肉……」耳邊突然傳來惡狠狠的說話聲。
寒生大驚,忙挺起身子望去,原來南炕上的那個絡腮鬍子不知又從哪兒又摸出一隻虱子來,丟進了嘴裡不停地叨咕著。
寒生覺得好笑,眼光掃過房門口,正好瞥見那個店夥計站在門檻外在朝他招著手……
寒生疑惑著以手指指向自己,那夥計點點頭。
寒生起身穿上鞋子下了地,向屋外走去,身後,耶老好奇的探出了腦袋。
「你是要找我麼?」寒生問那夥計道。
店夥計見左右無人,悄聲說道:「是的,外面有個人找你,並說別讓其他人看見。」
「誰呀?」寒生疑惑道。
「是個女人。」夥計曖昧的一笑。
正文第三百三十四章
一輪彎彎的殘月,倒掛在高大的白楊樹枯梢上,孤零零的鳥巢上探出一隻烏鴉的腦袋,冷眼望著世間,清冷的月光灑在白雪覆蓋的原野上,倍感蒼涼。
月光下,站著一個體態妖艷的女人,隨風散發出一股留蘭香雪花膏的淡淡香氣。
「筱艷芳?」寒生淡淡一笑道,他知道,這個追蹤而來的京城名旦一定會露面的。
「寒生,關東的天氣還習慣麼?」筱艷芳白皙的臉上面無表情,目光冷艷之極。
儘管寒生已經知道他為何而來,但自己也只能夠假裝糊塗,裝得一時便一時了。
「真想不到會在這兒遇見你,金道長、柳教授還有丹巴老喇嘛都還好吧?」寒生熱情的說道。
寒生畢竟江湖經驗尚淺,一開口便露了餡兒,王婆婆在雍和宮見到丹巴喇嘛已死,而且現在且與寒生一路同行,寒生現在卻問到丹巴是否還好,豈不是明知故問?
筱艷芳嘿嘿冷笑了兩聲,心道,這雛兒還是太嫩了些,自己索性也不戳穿,於是悲傷的說道:「寒生,丹巴喇嘛已經去世了,金道長讓我趕過來找你,詢問你點事兒。」
「什麼事兒?」寒生清澈的眼睛望著筱艷芳道。
「嗯,這麼說吧,」筱艷芳看著寒生眼中的那種坦然的目光,思忖著說道,「丹巴喇嘛在你走後,跟金道長說了,他曾托付給你了一件事兒,要我們三個人協助你來完成,如果你認為自己不方便或是有困難,交給我們來做也可以。那麼,你現在是否感到不方便或是有困難呢?是否願意交給我們來做呢?」
寒生明亮的眼睛依舊坦然的望著筱艷芳,平靜的說道:「丹巴老喇嘛要我辦的事情,你們代替不了的。」
筱艷芳心中一陣激動,忙說道:「我們會努力去做的,你快說,是什麼事情?」
「丹巴老喇嘛是個菩薩心腸的人,他要我以後一定要遍訪杏林,通查醫書,找到根治『陰陽草』絕降的醫治方法,為民除害。」寒生說道。
「他就只說了這些?」筱艷芳剛剛泛紅的臉色驟然間又暗淡了下去。
「是啊,丹巴老喇嘛真是個好人,他說,做一個好醫生,一定要精益求精,努力學習,『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人家白求恩大夫不遠萬里還來到中國,愚公那麼大歲數了還在那裡搬山,還有,張思德燒炭,李自成進京……」寒生滔滔不絕的講了起來。
「住口!」筱艷芳實在聽不下去寒生的胡謅了。
「要是沒有什麼事兒的話,我要回去睡了。」寒生打了個哈欠道。
好小子,黃毛還沒褪,竟然耍起我筱艷芳來了……慢,這小子如此毫無忌憚,莫非那個高深莫測的老太婆真的將一身的武功過給了寒生?不行,謀定而後動,我得先試探一番,想到這兒,筱艷芳臉色變得嫵媚動人,摸摸腰掐了掐臀部說道:「寒生,你還年輕,在江湖上行走要學點防身之術才行啊,就像我筱艷芳,藝色雙絕,若是沒兩把刷子,豈不是竟讓那些戲迷們揩油吃豆腐了?」
寒生笑了笑,沒有做聲,心想,這戲子不知又在打什麼主意了,聽王婆婆說,他曾用極快的速度以指甲割殺了那個泰國降頭師坤威差,如此濫殺,應該是個惡人,儘管那個降頭師是害死丹巴老喇嘛的兇手。
「所以,學一點輕功還是必要的,喏,你瞧,這株粗大的白楊樹,底下的大樹杈差不多有兩層樓高,你看著我如何上去……」筱艷芳話未落音,早已屈膝、扭臀、擰腰、提氣、亮相,然後「嗖」的躥起一丈多高,手掌輕輕在粗糙的楊樹幹上一按,身子驟然間又再一次升起,一屁股坐在了高高的樹杈上。
哇,這一手看的寒生直咋舌,關鍵是筱艷芳的身形動作非常具有戲劇的韻味和美感,與湘西老叟白毛瑟瑟的飛天窮酸像截然有所不同。
此刻,筱艷芳坐在樹杈上又亮了一個相,定格了一兩秒鐘,然後輕輕的躍到了地上。
「寒生,先看看你能蹦多高?」筱艷芳站在樹下笑嘻嘻的問道,一面擺弄著長長的指甲。
哼,寒生,若是老太婆故弄玄虛,根本就沒傳什麼天下第一的祝由神功,我就先擄走你,抽絲剝繭的慢慢拷打,丹巴究竟對你說了什麼……突然,筱艷芳的眼睛呆滯住了……
寒生雙手下垂,身子竟然輕輕的飄起,飄啊飄,一直向上升到了高高的樹梢上……背影投映在一彎殘月上,如同仙人一般。
「神奇的祝由術啊……」筱艷芳不由得長長歎息道。
筱艷芳垂頭喪氣的一跺腳,身影一閃,迅速的消失在了茫茫曠野之中。
寒生的身邊鳥巢裡探出一隻碩大的烏鴉腦袋,橫眉張嘴就是一口,箝住了寒生的手背……
「哎呀!」寒生驟然氣洩了,身子猛然間往下一沉,慌亂之中幸好雙手抱住了一根樹枝,顫悠了幾下,這才沒有墜落下去。
「壞了,老翠花,我下不去了。」寒生急道。
「我說讓你一定要沉住氣的,這樣我才好發功,你總是在關鍵時刻掉鏈子。」老翠花在寒生體內不滿意的嘟囔道。
方纔,寒生從炕上下地,應店夥計招呼出門,被好奇的耶老發現,耶老摩拳擦掌的想要爬起來也跟著出去,卻被老翠花制止了,然後附身在了寒生的身上,一同出去看個究竟。
當筱艷芳要寒生上樹時,老翠花在寒生耳邊悄悄告訴他說有危險了,這個筱艷芳絕對不懷好意,叮囑寒生如同上次飛躍遼塔圍牆一樣,全身心的放鬆,惟有意念上升,配合老翠花在寒生體內發功,果然飄起的十分順利,直到驚動了那隻大烏鴉……
寒生緊緊地摟住楊樹杈,低頭望下去,天哪,太高啦。
「不要緊,繼續全身四肢放鬆,想像自己想雪花一樣漂浮在空氣中。」老翠花叮嚀道。
「一鬆手就掉下去啦,況且我記得上次說的是鵝毛,不是雪花。」寒生提醒她道。
「雪花同鵝毛都是一樣的,總之越輕越好啦。」老翠花不耐煩的說道。
越輕越好?寒生想,那還不如吳道明的陰錐呢,輕飄飄的,頭上還打著卷……想著想著渾身鬆弛了下來,接著手也鬆開了,身子重又飄浮起來了,晃晃悠悠的往下落,臨近地面時,還畫了個圈……
寒生穩穩的站在了地面上,哇,好險,他長吁了一口氣。
《青囊屍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