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木代覺得,自己真是見識太少了。
炎紅砂給木代看了一段視頻。
時間是晚上,但月光清亮,機子的像素也不錯,不像某些機子拍出來的,到處都是噪點。
好像是在水邊,抑或海邊,風平浪靜,海面上迤邐著絲綢褶皺般的蔓延紋絡,月亮映在水上,像無際的磷光點點,又像巨大的不平整的鏡子。
炎紅砂指著屏幕正中的位置:「這裡,你看。」
那是什麼呢?黑乎乎的一團。
拍攝者像是料到了觀者所想,下一秒,鏡頭拉近。
可真不小,得有小圓桌面大小吧,但是,是什麼呢?
好像是為了幫她解惑一樣,那個東西,忽然身體張開了一條線。
木代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
「這,這是……」
「沒錯,蚌,你見過這麼大的蚌嗎?」
木代屏住了呼吸不說話,屏幕上,那只蚌緩緩移動的身體。
屏幕裡有畫外音,是一個男人激動的聲音:「從來就沒見過這麼大的蚌,它現在是在曬月,傳說月圓之夜,老蚌會格外高興,會隨著月亮的東昇西沉不斷轉動身體以獲取月光的照耀……」
又說:「我之前查過,世界上最大的珍珠,又叫『老子之珠』,有人頭大小,現在估價兩千多萬美金。這麼大的蚌,如果產珠的話,價值簡直難以想像……我要靠近去看看。」
視頻就在這裡停止了。
炎紅砂給她解釋:「說話的是我叔叔,炎九霄。」
「叔叔是我們炎家的采寶人,但是我們家好些年頭沒開張了,因為我爺爺眼睛不行了。」
采寶,即便知道寶在井中,也不能蒙頭瞎子一樣去找,得從小煉眼,練就一對能辨寶氣的毒招子,要在泱泱天地之間,無數清氣濁氣之中,辨認出淡渺的一方寶氣,談何容易?
所以采寶的關鍵,不在於會不會采,而在於能不能辨。
不過,世事也有公平之處,得之於此,必失之於彼,炎老頭的眼睛不能見強光,連陽光都很少見,常年避居屋內,及至上了年紀,愈發成了半瞎子,看什麼東西都困難。
諷刺之處在於,別的都看不到了,勉勉強強,還是能看寶氣。
炎老頭靜心養眼,順便指導孫女炎紅砂學下井,炎九霄卻待不住,雖然素日掙的多,但是他們平日大手大腳,消耗也驚人,為免坐吃山空,炎九霄表示要出去「碰碰運氣」。
私底下,他跟炎紅砂說:「咱們采寶的,眼底不漏寶,這寶也不僅僅限於寶石,南面有珠,西面有玉,要是有機會,不妨也摻上一腳。」
新疆畢竟路遠迢迢,炎九霄頭站去了廣西合浦。
十來天之前,他打來電話,告訴炎紅砂,在合浦,他聽說了一個名叫五珠的村子,那是個好地方,因為聽說,那個村子世世代代奉行老祖宗留下來的採珠之法,采的都是天然珠子,從不人工養殖。
絕大多數的采寶人都覺得,人工雕磨,畢竟多了斧鑿痕跡,比不得天生地養。就好像整出來的當然也是美人,但拿到天生麗質的人面前一比,就少了些渾然天成的光暈。
更叫他高興的是,聽說五珠村已經廢了。
炎紅砂至今記得他說話時的興奮語氣:「聽說荒廢了好幾年了,老蚌不受人擾,才能靜心吐珠。海裡淹死過人,臨近的村人都忌諱過來,真是樂得清靜。說不定,我在這片水裡,能撿個寶呢。」
又過了幾天,他給炎紅砂發來了上面看到的那段視頻。
廣西、合浦、五珠村,還真是……有緣啊。
木代問她:「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然後,我叔叔就沒音信了。」
木代後背有些發涼。
炎紅砂沒吭聲,其實也不是沒音信,有的,有一個晚上,睡的迷迷糊糊的,做著夢,她接到過炎九霄的電話。
說不清那是夢還是電話,或許是夢。
夢裡,炎九霄在海底爬行,雙手深深地陷進海沙,海底的湧流推著他顫慄不已的身子,他臉色慘白,雙眼佈滿血絲,陡然間和她四目相對。
他帶著哭音叫她:「紅砂,我不想死在這裡……」
炎紅砂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真的是在接電話,電話的那一頭,海浪聲好大好大。
她顫抖著,輕聲問了句:「叔叔?」
作者有話要說:1)關於世界上最大的珍珠,真不是為了跟老子扯上關係,我去搜的時候,發現它好巧不巧就叫「老子之珠」,有興趣的親可以搜來看看,人頭大小,真的好大。
2)這段文裡關於采寶的描述,參考了《天工開物.珠玉第十八卷》中關於珠、寶的記錄,摘一段供有興趣的親參考。
——凡產寶之井即極深無水,此乾坤派設機關。但其中寶氣如霧,氤氳井中,人久食其氣多致死。故采寶之人,或結十數為群,入井者得其半,而井上眾人共得其半也。下井人以長繩繫腰,腰帶叉口袋兩條,及泉近寶石,隨手疾拾入袋。腰帶一巨鈴,寶氣逼不得過,則急搖其鈴,井上人引緪提上。
☆、第14章
木代出來之後,跟鄭明山說了一下要做的事。
簡言之,炎紅砂的叔叔炎九霄在五珠村「失聯」了,炎老頭放心不下,但一來自己上年紀,二來眼睛不方便,就想找個功夫不錯的姑娘,陪著炎紅砂一起去。
他把炎紅砂當下一代采寶人培養,多少有歷練炎紅砂的意思,之所以一定要女的,是考慮到同住同行,異性有些不方便,而且,同天底下所有守著漂亮孫女的爺爺一樣,炎老頭也得提防有壞小子打紅砂的主意。
鄭明山說:「哦,行啊。那沒事了,我走了啊。」
他說走就走,木代目瞪口呆的,反應過來之後,小狗一樣在後頭追著:「師兄,你就走啦?你就這樣把我扔了?」
鄭明山停下腳步:「不然還怎麼著?你不是要歷練嗎?不把你扔海裡嗆水,你學得會游泳嗎?」
「可是,炎紅砂也沒經驗,我也……半吊子……」
鄭明山更不理解了:「又不是兵荒馬亂虎狼攔路,你自己又不是沒出去過,買張車票,哪都到了,經驗嘛,走著走著就有了。」
「可是……」
鄭明山說:「小姑奶奶,你還像不像習武的人了?就憑你這兩下,別的我不敢說,從街頭打到街尾還是罕逢敵手的。炎紅砂也會幾招三腳貓,你們的戰鬥力比一百塊錢游川藏的背包客強多啦,就去個廣西,至於嗎?」
木代臉上掛不住:「那……師兄,你好歹得交代吩咐我幾句。」
就像遊子上路,家人不絮叨點什麼總覺得儀式未盡。
鄭明山哦了一聲,正要說什麼,木代警惕地打斷:「別再說什麼到了陌生地方找飯館旅館車站之類的話了,我做夢都能背出來。」
原來說過的還不能說,鄭明山苦思冥想,頓了一會之後,他伸出肥厚的手掌,很是有愛地拍了拍木代的腦袋。
「有困難找警察,錢省著點花,遇到不錯的男人,想拿就拿下。」
說完了,拎著塑料袋,踢踏踢踏出去,頭都沒回一下。
木代有些感慨,這寡淡的師兄妹情誼啊,比之舊社會把兒女賣給地主老財當牛做馬的無良爹都不遑多讓。
合浦,五珠村。
要不要跟羅韌說一聲呢,木代想來想去,還是決定不說:我又不是追著你去的,我是工作去的,兩回事兒,碰到了呢就打聲招呼,碰不到也不稀罕。
不過,五珠村應該挺小的吧。
她在炎紅砂家裡住了一夜,炎家的傢俱都是老式的,尤其是床,居然三面合圍,睡進去了,再把鉤帳放下,像躺進四四方方的箱子裡。
木代睡不著,想到院子裡走走,出來的時候,看到炎老頭的房裡還亮著燈,走近了,絮絮的聲音傳出來,木頭的鏤空雕花糊紙門即便關緊了還有老大的透風縫,費不了什麼勁就能輕鬆聽到牆角。
「紅砂啊,在外頭千萬要小心,不管遇到誰,都得當成壞人來防,小心駛得萬年船啊。」
「也要防木代嗎?」
「鄭明山作保,理論上應該沒什麼問題,不過防著總是沒錯的……」
木代嗤之以鼻,連牆角都不屑聽了。
這老頭,還真是沒安全感,不過也對,采寶的人排外,人越多分賬的就越多,因此寧願小鍋小鏟的幹,看誰都像居心不良謀算自家的。
昆明到合浦約1200公里,車程約莫一夜加半個白天,所以,她們第二天中午出發。
兩個人都行李不多,算是輕裝,但心情大不一樣。
木代很警惕,沒人教她怎麼做,但責任使然,無師自通,視線盡量不離開炎紅砂,也會自覺不自覺地看周圍的人,但凡有生人靠近,全身的弦都繃起來了。
第一次工作,她不想搞砸了。
炎紅砂卻心情舒暢,看情形,炎老頭字字懇切的經驗建議,她是全拋到腦後去了。
哦,不對,有一點是照做了。
防著木代。
當然,多半出於私怨,木代踹她那一腳,她後半夜都疼得睡不著呢。
一出門,她就傲慢的把手拎袋遞給木代:「幫我拎著。」
說完了,昂著頭往前走,木代也不吭聲,默默跟上,走出百十米遠,炎紅砂回頭一看,登時跳腳:「你怎麼不幫我拎著呢?」
「我是保鏢,又不是重慶棒棒。」
重慶棒棒,她上次去重慶時才第一次見到,現在說的雲淡風輕,跟打小就認識棒棒似的。
炎紅砂沒辦法,小跑著又把手拎袋給拎回來了,跑的時候,肚子一抽一抽的疼。
上了大巴之後,炎紅砂黑著個臉,下定決心不跟木代說話,木代樂得清靜,自顧自把座位調低,學著大師兄,閉目養神,車子晃啊晃的,跟搖籃似的。
炎紅砂過了好久才發現木代睡著了,氣的不行,要知道,她拗那個生人勿近的造型,也是頗費力氣的——睡覺了你也吭一聲啊。
下傍晚的時候,車子中途停站,供乘客吃晚飯,就近的飯館家家滿座,木代和炎紅砂等了好久才等到位置,炒了兩個小菜,還沒吃上兩口,炎紅砂叫她:「木代,木代!」
木代抬頭看,炎紅砂氣的臉通紅:「那桌,那個男的,色迷迷地看著我。」
循向看過去,還真的,這種二皮臉,什麼地方應該都會碰到,就像韭菜,割了一茬還有一茬,又像野草,春風吹又生。
木代說:「趕緊吃飯。」
「他盯著我看呢。」
木代扒飯:「看就看吧,看了也不會少一塊肉。再說了,你就不能低頭吃飯不看他嗎?你不看他,就看不到他在看你了。」
炎紅砂被她氣的飯都吃不下了:「你這個人,怎麼一點個性都沒有?」
……
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上到的合浦,轉了兩個小時的中巴到鎮上,木代分別朝不同的人問路,說是要搭鄉鎮公交車,在「兩棵樹」站下來,下來之後,再打聽著走。
鄉鎮公交車在兩棵樹中間停下來,扔下木代和炎紅砂,噴著尾氣絕塵而去。
炎紅砂尖叫:「兩棵樹站就真的只有兩棵樹,連個站台都沒有!」
木代也很驚訝,但在炎紅砂面前,她忍住了,總得有個人表現的老成持重一點吧。
同時,她開始有了擔心,顯然,兩個人都對五珠村及其附近的旅遊接待能力估量有誤,這個地方,可不像有旅館啊。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