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你是怎麼定義疼痛的,莎克絲?說不定什麼感覺都沒有的人,也會感覺到疼痛。」
「你還能做很大貢獻,在刑事鑒證領域、在歷史知識上,沒有人比得上你。」
「這種『社會貢獻論』已經是老生常談了。」他說著瞄了伯格一眼,但伯格醫生沒有搭腔。萊姆發現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桌上的那塊骨頭上——那塊蒼白的椎間盤骨。伯格把那塊骨頭拿起來,捏在戴著手銬的手掌裡。萊姆想起,伯格以前也曾經是一名整形外科醫生。
他接著對莎克絲說:「但誰說我們一定要對社會有所貢獻?更何況,說不定我們貢獻後的結果更糟呢。我也可能會造成傷害,無論是對我自己,還是對其他人。」
「生活本來就是這樣。」
萊姆笑了。「可是我選擇的是死亡,不是生活。」
莎克絲有些激動,拚命思索反駁萊姆的話。「但是……死亡並不自然,活下去才是。」
「不自然?弗洛伊德不會同意你的看法的。他超越了享樂原則,感覺到還有另一種力量——他稱之為『非性慾的原始侵略』。努力解開我們建構在生命中的關聯,我們的自我毀滅是一種完美的自然力量。萬物都會死,還有什麼比這更自然的事?」
她又開始撓頭皮了。
「好吧,」她說:「活下去的挑戰性對你來說,可能確實比其他人要大。不過我認為……以我對你的觀察,你是個樂於接受挑戰的人。」
「挑戰?我告訴你什麼叫做挑戰。我戴了整整一年的呼吸器,看到我脖子上的疤痕了嗎?那是做氣管切開手術留下的。好,通過正壓呼吸運動——還有我能集聚的偉大自制力——我終於擺脫了那台機器。事實上,我做到了沒有人做過的事,重新恢復了肺部的呼吸功能,我的肺可以說和你的一樣健壯。莎克絲,對第四脊椎損傷的患者來說,這是見諸記載的惟一一例,為此我付出了八個月的生命。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整整八個月,只是為了能自理基本的動物功能,我不是指畫西斯廷教堂或演奏小提琴,我說的是他媽的呼吸。」
「但是你還有機會恢復得更好。說不定就在明年,他們就會發明新的療法。」
「不會的,明年不可能,再過十年也不可能。」
「你怎麼知道?他們肯定一直在研究……」
「他們當然在做。你想瞭解一下嗎?我可是這方面的專家。移植胚胎神經組織到受損傷的組織,以促進神經細胞軸突的再生。」這些專業術語輕易地從萊姆漂亮的嘴唇裡吐出。「目前尚無顯著成效。有些醫生採用化療方法處理受損部位,以創造能讓細胞再生的環境,也同樣沒有顯著效果……對較高等的生物還不行。至於一些低等的生物,這種做法就有很大成效。所以,如果我是一隻青蛙,我就有重新站起來的機會。呵,真希望如此。」
「這麼說,的確有許多人在從事這項研究?」
「當然。不過,沒人指望在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裡會有什麼重大突破。」
「如果他們認為沒有指望,」莎克絲說:「他們幹嗎還要研究?」
萊姆笑了。她還真厲害。
莎克絲撥開垂到眼前的紅髮,說:「你曾是一名執法者,別忘了,自殺是違法的行為。」
「也是道德上的罪孽,」他回答:「達科他印地安人相信,那些自殺者的亡魂會永遠繞著他上吊的那棵樹拖行。這阻止了自殺嗎?沒有。他們只是會用小一點的樹。」
「告訴你,萊姆,我不再和你爭辯了。」她朝伯格點點頭,抓起手銬上的鐵鏈。「我要帶他回警局,起訴他,制裁這種人。」
「林肯。」伯格緊張地說,眼神裡充滿了驚惶。
第73節:我從來沒想過自殺
莎克絲按住醫生的肩膀,帶著他往門口走。「不要,」醫生說:「求求你,別這樣。」
當莎克絲正要打開房門時,萊姆在後面喊道:「莎克絲,在你這樣做之前,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她停下腳步,一隻手抓在門把上。
「就一個問題。」
她回過頭。
「你有沒有想過……了結自己的生命?」
她用力打開門鎖,發出啪嗒一聲響。
萊姆說:「回答我!」
莎克絲沒有把門推開。她站在門前,背對著他。「沒有,從來沒有。」
「你覺得你的生活快樂嗎?」
「和所有人一樣快樂。」
「你從沒有感覺過沮喪?」
「我沒這麼說。我只說,我從來沒想過自殺。」
「你告訴過我,你喜歡開車。喜歡開車的人通常都開得很快,你也一樣吧?」
「有時候。」
「你開車最快的紀錄是多少?」
「不知道。」
「超過一百三十公里?」
莎克絲偷偷笑了一下。「不止。」
「超過一百六十公里?」
她用拇指向上比了比。
「一百八?二百?」他問,驚訝地笑了。
「我的紀錄是二百七十公里。」
「天啊,莎克絲,你真讓人佩服。好,開這麼快,你就沒想過可能……只是可能……會發生意外?說不定某個連桿或輪軸之類的東西會突然折斷,某個輪胎會爆掉,或是路面上突然出現一灘油漬?」
「我很注意安全。我又不是瘋子。」
「你很注意安全沒錯,但把車開得像小飛機一樣快,畢竟不是絕對安全,是吧?」
「你在故意誘導證人。」
「不,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既然敢把車開得那麼快,就已經事先接受了可能發生意外而喪生的後果,對嗎?」
「也許吧。」她承認了。
伯格雙手銬在身前,站在一旁緊張地觀望著,手裡還捏著那塊蒼白的椎間盤骨。
「所以,你已經接近那條線了,對吧?喔,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知道你肯定知道——那條介於可能死亡和必然死亡之間的界線。看,莎克絲,如果你抱持死亡的念頭,要跨過那條線只是短短的一步之遙。只要一小步,就加入到他們中間了。」
她低下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紅髮又垂了下來,遮住了她的眼睛。
「放棄死者。」他輕聲說,心裡暗自祈禱她別把伯格帶走。他知道自己已經非常接近於把她推過那道界線了。「我再問一個敏感話題。你那時心裡有多少想死的念頭?肯定不止一點點,莎克絲,比一點要多很多。」
她在猶豫。他知道他的話已經說到她的心坎裡。
她轉過身,怒氣沖沖地面對伯格,抓起他被銬住的手。「走吧。」她推著他朝門口走。
萊姆喊道:「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不是嗎?」
她又停住了。
「有時候……事情就這樣發生了,莎克絲。有時候你無法成為你想要的樣子,無法得到你該有的東西。生命是變化無常的,也許只變一點點,也許變化很大。有時候,一些出了差錯的東西根本不值得為它奮鬥或修補。」
萊姆看著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房間裡異常寂靜。莎克絲轉過身,回頭望著他。
「死亡能治療孤獨,」萊姆繼續說:「它治療緊張,治療慾望。」就像先前她曾打量他的腳一樣,萊姆此時也飛快地瞟了一眼她滿是傷痕的手指。
莎克絲放開伯格的手銬,走到窗邊。在窗外昏黃的街燈照耀下,她臉頰上的淚滴晶瑩閃光。
「莎克絲,我累了,」萊姆真摯地說:「我無法告訴你我有多累。你不知道重新開始生活有多難,必須建構在一大堆的……重擔之上。洗澡、吃飯、排泄、打電話、扣襯衫扣子,撓鼻子……這種瑣事成百上千,一件又一件地壓在你的身上。」
萊姆說到這裡就不再開口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莎克絲才說:「我要和你訂個協議。」
「什麼協議?」
她用頭指指牆上的海報。「823號嫌疑犯手上還有一對母女……幫我們救出她們。就到她們為止。如果你辦到了,我會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和他單獨在一起。」她看看伯格。「並且保證事後讓他平安地滾出這個城市。」
萊姆搖搖頭。「莎克絲,萬一我中了風,萬一我失去了溝通能力……」
「萬一發生這種事,」她冷冷地說:「即使你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咱們的協議仍然有效,我仍舊會給你們一個小時時間。」她又擺出叉著雙臂、跨開兩腿的姿勢,這是萊姆最喜歡看到的艾米莉亞?莎克絲的形象。他真希望自己能親眼見到那天早上她站在鐵軌上攔住火車的樣子。她說:「我一定說到做到。」
萊姆考慮了一會兒,終於點點頭。「好吧,就這麼定了。」他又對伯格說:「星期一好嗎?」
「當然,林肯,沒問題。」伯格仍然驚魂未定,一臉狐疑地看著莎克絲替他打開手銬,似乎很害怕她會突然改變主意。他的雙手一獲得自由,就馬上朝房門走去,走了兩步才發現手裡還握著那塊脊椎骨。他轉身回來把它放下,幾乎是用畢恭畢敬的態度,把這塊骨頭放在萊姆身邊的桌子上,就放在那天早上第一件兇殺案的現場報告旁邊。
「他們高興得恨不能在地上打滾。」莎克絲說。她正懶散地坐在那張嘎吱作響的籐椅上。她在說塞利托和鮑林,這是他們得知萊姆同意為這個案子多幫一天忙後的第一反應。
「尤其是鮑林,」她說:「我還以為這個小個子要衝上來擁抱我。別告訴他我這麼叫他。你現在感覺如何?你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她抿了口威士忌,把杯子放回床邊的桌子上,緊靠著萊姆的大玻璃杯。
《人骨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