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這一次的襲擊目標改成了肩膀,一雙力大無窮的鬼手捏著林言的肩胛骨,越來越用力,他簡直能聽見骨頭在咯咯作響,肩上一陣陣鑽心的疼。他媽有完沒完,當鬼當的跟牲口似的,林言慌不迭去開車門,偏偏停車時自動鎖上了,一時還打不開。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車裡漆黑一團,看不見控制門鎖的按鈕在哪,林言只好往控制板的小綠燈附近使勁摸索。鬼手從他肩膀上滑了下來,摸到小臂的傷口,猶豫了一會後俯身低頭輕輕嗅著剛結痂的刀傷。
林言想起自己身上還灑著隔陰陽的礞硝,只有破口處有人味,忍不住揉著肩膀撲哧一聲笑了。
「是我,別聞了,如假包換。」
那鬼長長歎了一聲,拽著林言的胳膊把他自己懷里拉,林言愣愣的看著他,突然被那副乖順的樣子弄得一點脾氣都沒了,只好放開車門把手,往副駕駛的位置靠了靠,側臉偎在那鬼的胸口。
「兄弟,今天是我對不住你,差點讓你不明不白得被那老和尚給掛了,算我欠你一次,下不為例啊。」
那鬼的胳膊纏上他的腰,林言的臉頰被長髮撩著,蹭的癢嗖嗖的。
「想媳婦了?」林言抓住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十指交扣著,輕聲說:「我也一直挺想我前女友的,不過散了就是散了,想開點。」
「挖了你的墳是我不對,可我學這個,導師讓我幹嘛我就得幹嘛,你別纏著我了,投胎去吧,趕個好時辰,下輩子當個小正太或者小蘿莉來找叔叔要糖。」
「長大了叔叔給你介紹對象。」
「……算了,你也聽不懂。」
車裡靜靜的,整個城市的霓虹映在車窗上,遠處高樓頂層的蘋果標誌散發著白色冷光,路上人來人往,三五成群的小姑娘們換了夏裝,拎著購物袋嬉笑打鬧;男孩子戴著耳機,專心致志倚在櫥窗邊玩手機遊戲,大概等女朋友等的不耐煩的緣故。
路旁停泊的A4小車中,林言跟一隻前朝的鬼相互倚靠,車窗外的喧囂似乎遠去了,剩下的只有陌生感,一個宣揚獨立與物慾的時代,繁華都市,浮躁生活,聽起來人聲鼎沸,卻誰和誰都沒有關係。
他時常被這種孤獨逼的走投無路。
不知是誰曾經感慨過,人見的多了就開始喜歡狗,林言養過一隻拉布拉多,永遠天真而熱情的睜著圓眼睛等主人回家,比戀人還忠誠。他忽然敬佩起眼前的鬼來,無論他跟著自己是出於什麼目的,索命,或者他們真的有過淵源,他竟有勇氣穿越數百年光陰在這個不屬於自己的時代踽踽獨行。林言想,當他跟在自己身後穿行過高樓大廈和鱗次櫛比的廣告牌時是不是也會惶恐不安,那麼……誰是你的力量?
林言掏出手機想給尹舟回條短信,事情變化的太快,幾個小時前他正嚷嚷要宰了這惹麻煩的厲鬼,現在竟然抱在一起看夜景。螢光在黑暗中有些刺眼,剛寫到第四個字屏幕忽然被人遮住了,林言撥開他的手,那鬼卻不依不饒的又蓋住屏幕,藍熒熒的光從他修長的指縫間漏出來。林言不由笑了,他覺得這鬼挺有意思,孩子脾氣,便按了屏幕鎖定,輕聲哄他:「不發了,別生氣。」說完從鬼的懷裡掙出來,拽拽他的袖口,那鬼還真聽話的湊過來枕著林言的胸膛,任林言用手指慢慢理順他的頭髮。
「離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我抱你睡會,今天害你被那老和尚整慘了。」林言說。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哈氣,眼前一層水霧,林言搖了搖頭,心想自己造的孽只能自己還,必須想辦法斷了他對人間的執念,安安心心投胎去。
11、緣由
會不會真的有一種人,你問遍全世界也打聽不到任何跟他有關的消息?
天氣預報說今天的氣溫會首次突破三十度,中午十二點,學校主樓門廳外的大理石地磚洩了一地白花花的炙熱陽光,林言和尹舟坐在樓梯上相對無言,他們已經為查那小道士的地址打了三個小時的電話,林言又是一夜沒睡,多日缺乏睡眠讓人有種獨立於人世之外的迷離感,視覺和聽覺彷彿都遲鈍了,他把臉埋在手心裡使勁蹭了蹭,仰頭吐了口氣。
"全問遍了,跟他同項目組的,同研究方向的,以前同宿舍的,朋友……他好像沒朋友,也沒聽說在這兒有親戚,去哪找他?"尹舟把手機一扣,抓起地上的紙團又攤開看了一遍:"他們一整個星期都沒課,都為論文開題準備材料去了,要不再去小廟問問?"
"求你了,昨天那架勢你是沒見,跟陰曹地府過大年似的,我怕我一出現那和尚拎把桃木劍三蹦兩跳把我收了煉器。"林言有氣無力的說,"你先查,讓我瞇一會。"
"哎,"尹舟鬼鬼祟祟的戳了戳林言,眼鏡片上也彷彿閃著一點賊溜溜的白光:"你和那鬼最後幹嘛了?"
林言枕著膝蓋蜷成一團,不情願的回答:"說八百遍了,看了一夜五道口夜景。"
"看夜景?你倆瓊瑤附體了吧。"尹舟往林言身旁湊了湊,「就這麼化敵為友化干戈為玉帛了?接下來是不是人鬼情未了?」
"你注意點言行舉止,那哥們現在在旁邊看著呢。"林言面容呆滯的抬起頭,使勁眨了兩下眼睛,用力揉著太陽穴想讓自己保持清醒:「不開玩笑,天一亮他就從車裡消失了,但我能感覺的到他還在。奇怪的是不管我跟他說什麼他都像聽不懂一樣,那和尚說修成真身的鬼不記得自己做過人,他大概……也就跟動物差不多。」
"得快點找到阿顏,我怕他出事。"林言說:"而且他肯定比咱們瞭解的多。"
尹舟使勁一拍大腿:"總跟三次元的人泡一起,把本行忘了。」
「調學校住宿處的電子檔案,學生搬出宿舍肯定登記過新住址,說不定有戲。"
下午兩點半,林言和尹舟出現在大東路一座舊式五層老房子前。
這座城市保留了不少類似的建築,地價一天天飛漲,開發商拆不起,住戶也沒錢搬家,久而久之這種老房就成了簇新樓盤中一塊突兀的疤。舊式設計采光很差,即便大白天也晦暗潮濕,灰白的牆皮一塊塊剝落,露出裡面的褐紅磚牆;落滿灰的自行車和破傢俱堆在樓道裡沒人打掃,時不時躥過一隻老鼠,在黑暗裡瞪著小眼睛警惕的注視著闖入者的行蹤。
"這地方該拆了吧?"尹舟難以置信的盯著紙條上的地址,又抬頭看了看似乎已經搖搖欲墜的老居民樓:"住這裡萬一地震一個都沒得跑。"林言有些愧疚,他聽說過小道士家境不好,一直靠打工補貼學費,可沒想到竟差到這種地步。早知如此當初說什麼也不能在他被趕出學校時保持沉默,害的他一千塊一年的宿舍不能住,跑出來在寸土寸金的地方租房子。
兩人小心翼翼的穿過樓道,林言撥開懸在頭頂的蜘蛛網,回頭問尹舟:"阿顏家門牌號是多少?"
"0023"尹舟拍了拍牛仔褲上的灰塵,迷茫地抬頭掃視周圍的門牌:"可這層都是一開頭的。"
"地下室。"林言沉聲說。
老樓道裡堆滿垃圾,暗沉沉的,勉強能看清前面尹舟身上那件立領T恤的藍灰條紋,空氣裡一股潮濕霉變的氣味,不知道為什麼林言忽然想起看過的一部叫《第四層》的鬼片,陰暗的樓道盡頭穿白衣的女人歪著脖子,漆黑的頭髮裡露出兩隻黑窟窿似的眼睛,林言使勁搖搖頭想把腦子裡的幻想趕出去,忍不住自嘲說自己果然出毛病了,看什麼都能想起鬼。
尹舟停下步子,指了指前面對林言說到了。只見走廊盡頭一扇簡陋的門板門上歪歪斜斜刻著0023幾個數字,林言剛要敲門,尹舟卻衝他擺擺手,將耳朵伏在門板上。
"有人在說話。"尹舟皺著眉頭托了托眼鏡:"聽不清楚說什麼……"說著把手指往嘴唇一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見林言猶豫,尹舟揪住他的領子使勁往前一拽。老房子隔音不好,隔著門板彷彿真聽到裡面斷斷續續的說話聲,語速慢悠悠的,偶爾發出一兩聲低低的笑聲。
「像阿顏的聲音,家裡有客人?」林言壓著嗓子回頭,想了想覺得聽壁腳不太道德,便拉著尹舟一邊往後退一邊嘀咕:「別聽了,讓人看見以為咱倆做賊呢。」
拉扯間門突然開了,尹舟失去平衡一下子往前衝了兩步,扶著門框才站穩,尷尬的解釋:"嗨嗨,你好,你好,我以為沒人來著。"
沒有聲音,門後漆黑一片,門板微微晃動的聲音在空曠的樓道裡迴響,"吱悠--"
一隻骨節瘦長的手抓著門框,昏暗中閃出一張蒼白的臉。尹舟跟他打了個照面,瞪大了眼睛失聲叫道:"我靠有鬼!"接著一連倒退了幾步,後背撞在林言身上,林言被他一嚇,來不及看清發生了什麼也本能的往後撤退,左腳踩著右腳鞋尖,兩人狼狽的摔成一團。
一個怯生生的男聲從頭頂響了起來:"林言哥哥?"
燈亮了,門口站的人是那小道士阿顏。
進門時尹舟還忍不住一個勁嘀咕神經病,跟著林言不情不願的走進去,一套兩居室小房,陳設簡陋但打掃的一塵不染,舊沙發前的茶几上點著一根白蠟燭,燭淚在桌面上凝成了一小團疙瘩。林言和尹舟坐下來好奇的四處觀望,這裡完全不像年輕人住的地方,空氣中浮蕩著淡淡的中藥氣,老式櫃子上擺著羅盤和桃木劍,牆上掛著一幅發黃的人物畫像,尹舟用口型問林言這老頭誰啊,林言趕緊示意他閉嘴,輕聲說這是陶弘景,茅山派道教教派的創始人。
在學校見阿顏那副神神叨叨的樣子一直認為他在故弄玄虛,林言想,沒想到真的跟精通鎮鬼之法的茅山派有些淵源。阿顏依舊穿著那身古里古怪的藍袍子,端著兩隻茶杯走進來,一俯身吹熄了桌上的蠟燭,恭恭敬敬的把茶杯遞給林言和尹舟。陶瓷杯子是路邊十元錢三隻的便宜貨,但茶水卻清香宜人。
"峨、峨眉山的竹葉青,是我家鄉的特產,師父給的,說想家了就喝這個。"
尹舟被初見時阿顏的下馬威唬得夠嗆,喝了口水定定神道:"你不是有客人在麼,怎麼不開燈啊?剛才嚇死我了。"
小道士的表情一下子變了,囁嚅著說沒有,尹舟挑著眉斜睨著他,小道士被盯的無法,轉身從櫃子裡捧出一隻托盤,小心翼翼的放在茶几上。"只有它們。"阿顏說。托盤裡擺放的竟然是些神態各異的黃楊木雕,有人物也有動物,雕刻的栩栩如生,眉毛鬍鬚、甚至衣褶都清晰可見。林言拿起一隻仔細端詳,驚訝的半天喘不上氣:"這不是你師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