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
「你好,我叫姚遠。」
「黃靜風。」
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自此開始了一段友誼。
說是友誼,回憶起來也沒有什麼轟轟烈烈感天動地的事,就是一個性格孤僻的人和一個性情隨和的人偶爾混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什麼的。那時的黃靜風對什麼都看不慣,卻又懶得抱怨。他在食堂吃飯一定買最便宜的菜,也許是營養不良的緣故,他的氣色就沒有好看過,非蠟黃即慘白,以至於大學四年裡有三次謠傳他得了絕症。
他的身邊有時會出現一個黑瘦黑瘦的女孩,名叫高霞,是農業大學的,也是他的同鄉,後來不知怎麼又漸漸地成了他的女朋友,但唯一的改變就是兩個人在食堂吃飯時多添二兩米飯……姚遠家庭條件要好些,實在看不過去時,會邀請他倆一起到附近小店吃個燒烤什麼的,在嗆人的煙火中噴一些孜然味道的廢話。
大三那年,姚遠終於追到郭小芬以後,花前月下的,就和黃靜風疏遠了,黃靜風倒也沒覺得什麼,他高傲而黯然的目光裡常常給人這樣一種感覺:生,死,病,苦……都是不可能改變也無需改變的事情,就像他身上那件鬆鬆垮垮的格子襯衫,就像他晃晃悠悠的背影,彷彿總是無所謂的走向自己潦倒不堪的宿命……
畢業這麼多年了,他竟然還穿著那件格子襯衫,袖口的邊都毛了。
兩個久違的朋友在小店買了幾瓶啤酒,來到街邊一張長椅上坐下,一邊喝一邊聊了起來。起初還東拉西扯的說一些老同學的近況,後來喝到舌頭發直、眼神發虛的時候,姚遠又問了一遍「你怎麼來這兒了」?黃靜風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說:「不來這兒,又能去哪兒……我家裡人都沒了。」
「怎麼回事?」姚遠驚訝地問。
深秋,積滿了落葉的樹林,幾座新墳……這景象再一次浮現在了眼前,彷彿永遠不能擺脫的夢魘。
然而,就像述說所有的夢境一樣,無論怎樣離奇,吐出的話語卻是那樣簡短而平淡:「其實也沒啥,大學畢業之後,在這兒找不到工作,我就和高霞一起回故鄉了,包了個園子種果樹。我們那個地方產煤,村子的地底下都挖空了,地面多處塌陷,每家人的牆壁上都是裂紋。一天夜裡,我和高霞坐在果園裡發愁呢,井裡抽不上水來,淨是些發黑的濕泥巴,果樹都快要渴死了,就聽見山上又放炮,我們村的好多房子,一下子就震塌了十幾座,我全家人都埋在裡面,一個都沒有跑出來……」
姚遠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目光裡充滿了驚詫.
月亮從稀疏的樹枝間灑下一片清冷的光輝,照在黃靜風的臉上,原本蒼白的臉孔彷彿敷上了一層冰。
「我和高霞只好回到這裡,租了個地下室,各自找了份工作……」黃靜風剛剛說到這裡,姚遠打斷他道:「什麼工作?」黃靜風猶豫了一下說:「在太平間做殯儀工……你不害怕吧?不怕,那就好,我反正不怕,我拿自己當個死人,死人沒有什麼可怕的……像今晚,我就值夜班,我很喜歡值夜班的。」
「你在哪個醫院上班?市第一醫院,那離這裡並不遠啊,走吧,一起往那邊走走。」姚遠站起身說,「高霞現在怎麼樣?」
「她很好。」黃靜風站了起來,和姚遠一起慢慢地往前走著,踩過一個又一個斑駁的樹影,彷彿撕掉一張張檯曆……這樣走了大概有十分鐘,也許,有一個小時,一陣吉他彈唱聲,突然飄過了耳際:
「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愛著的人吶,
到底我該如何表達,
她會接受我嗎?
也許永遠都不會跟她說出那句話,
注定我要浪跡天涯,
怎麼能有牽掛……」
路燈下,一個看不清面容的男歌手,靠著電線桿,一面彈著吉他,一面低低地吟唱著。他的歌聲正如他的影子一樣漫長、模糊而憔悴。
「夢想總是遙不可及,
是不是應該放棄,
花開花落又是一季,
春天啊你在哪裡?」
他們站著,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黃靜風突然說:「這個人大概和我一樣吧。」
「嗯?」姚遠有些不解。
「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黃靜風說。
一陣憂傷,猶如冰涼的夜風,襲上了姚遠的心頭:「靜風,你跟他不一樣,你有高霞,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真心愛你的女人在等著你,你就不算是無家可歸……很晚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點上班去吧,我們隨時聯繫,還和大學時一樣,經常出來喝喝酒吧……過去的事情也許不會過去,但明天總要繼續,你多保重。」說完,他抓住黃靜風的手緊緊地握了握,然後攔了一輛出租車走掉了。
出租車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黃靜風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記不得多久,沒有人和他這樣用力的握手了,掌心裡還殘餘著一點點熱度。他笑了笑,搖搖晃晃地向不遠處的醫院小門走去。
一棵老槐樹,像個苟延殘喘的肺病患者似的深深地彎下腰,用黑暗而濃密的枝葉遮擋住一座小平房的門臉,門簷上吊著一隻半明不暗的燈泡,走進去立刻感到沁人骨髓的寒氣。把門的木椅子上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工友,見黃靜風進來了,有點不耐煩「你怎麼這麼晚才來啊,說好十點交接班的。」
黃靜風面無表情,在一個用鐵夾子夾著的考勤本上簽了名字。
老工友搖搖頭,走了出去。
黃靜風順著南牆邊的台階一步步往下走,長了青苔的台階有點滑。走到底,正面是一堵白色牆壁。左手邊有一扇玻璃門,推開,便是醫院的太平間。醫院裡死了人,或者醫生要來這裡辦事,都是走南配樓的電梯直接下到這裡,電梯門就開在玻璃門的斜對面。而他們這些殯儀工每天上下班卻要像倉鼠一樣從小門溜進醫院,再從小平房下到這兒。對於患者,「死亡」這兩個字是忌諱,對於醫院,殯儀工也是一種忌諱,他們最好當自己不存在。
黃靜風把太平間巡視了一遍。這裡雖然是什麼規矩都不再起作用的地方,卻也是規矩最多的地方:比如過了十一點以後必須熄滅一切明火,銅盆裡的紙灰都不能有半點火星;比如看見一切沒有關緊的東西,冰櫃的櫃門也好,桌子的抽屜也好,都要用掌心而不是手指輕輕推閉;還有不能貼著牆邊走道,那是給死人的魂靈出出進進的專用通道……
巡視完畢,他一屁股坐在了冰櫃最裡面那一豎排的地板上,低著頭,彷彿是脖子斷了一般。
死寂的太平間裡,只有天花板上那根長長的大管燈在「滋滋滋」地吐著信子。
他習慣地伸出右手,抓住身邊冰櫃櫃門上的把手,嘩啦啦一聲,將標號為「T-B-4」的冷凍屜拉了出來。
躺在冷凍屜上的女屍,面龐的墨綠色似乎又深了一點。
半閉半合的眼瞼裡,早已渾濁不堪的角膜像兩個有點髒的冰球。
「我今天碰到姚遠了。」黃靜風突然說。
女屍神情冷漠,靜靜地聽著。
黃靜風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後把頭偏向女屍,道:「他問你現在怎麼樣?我說你很好。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你其實躺在這裡。」
月沉日昇。
靠在藏屍櫃上睡著了的黃靜風,是被交班的殯儀工叫起來的。太平間裡的光與影看不出世界行進到了哪個時分,於是他擦著惺忪的睡眼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哎呀」叫了一聲,拔腿就往外衝!
一路狂奔到地鐵站,下去一直坐到華貿站,衝到出站口,便見到段石碑正拿著一張報紙津津有味地看著,絡腮鬍子和灰色風衣一如既往地遮蓋著小部分臉孔和大部分身材。黃靜風氣喘吁吁地說:「不好意思,我遲到了,睡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