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老三出來後,神情憔悴,雙手環抱抓著自己的手臂,那樣子我分不清是害怕還是冷。她對我說,今天謝謝你的小兄弟,我現在有些恍惚,剛才你也聽見我兒子說的了,他在我爹靈堂裡看到的,我給他作證,因為我也看到了。不過跟他看到的還是有點不同,沒有他那麼細緻。
  我問她說,那你又看見了一些什麼?老三說,我就看到我兒子被一大團黑色的霧氣包圍著,那些黑色的霧氣看上去一個個好像人的形狀,我看不清那些東西是不是我兒子說的那種表情,後來我哥哥他們進來後,那些東西就一剎那就消失不見了。
  我對老三說,那也就是說,你看見的東西,直觀地告訴你那些是鬼魂,但是由於你本身不相信,突然看到就嚇壞了,所以也跟著尖叫對嗎?她搖搖頭說不是,自己雖然是看到那團黑霧很害怕沒錯,但卻並不是因此而尖叫的。
  我問她說,那你尖叫是為了什麼?老三表情出現了抗拒和不安,她四下看了看,然後戰戰兢兢地跟我說,我看見我爸的棺材蓋,被推開了一道口子。
第三十七章 .關門斗鬼
  我心裡大呼不妙,中國人有句古語,叫做「蓋棺定論」,意思是說,棺材一旦蓋上了,結果就無從改變了,用來形容一件事已經有了定論。
  在玄學上來說,棺材又稱之為靈柩,是死人安息的容身之所。農村一般在人死之後放進棺材,因死人病氣死氣很重,所以會在入棺之後,就合上棺材蓋子,如此停放三天後,在下葬之前才會把棺材蓋子釘死。而從死人放進去到抬棺去埋葬的這期間,棺材是無論如何不能亂動的,不吉利只是一方面,更嚴重的,是很容易衝撞亡魂。
  這就好比你在家裡踏踏實實地睡覺,突然有人來撞壞了你的門,吵醒了你,試問這種心情如何。
  於是我問老三說,是孩子把棺材蓋給推開的嗎?老三搖搖頭說,剛才我離開房間之後,自己哄孩子睡覺的時候也問了一下,說軒軒啊,外公的棺材蓋子是你給打開的嗎?孩子卻說並不是他,而且如果媽媽不說的話,他壓根就沒注意到棺材蓋子是被人打開的。
  我心想著也不合理,棺材都是實心木材做的,那蓋子也有好幾十斤,這麼一個小孩,理論上是無法推開的。我的思緒在這件事上卡住了,因為我無法確認是不是因為這裡原本就存在鬼魂,是這些鬼魂推開了棺材蓋。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我的身邊響起。
  「哎呀你這個背時娃兒啊!喊你把你的本事藏著掖著,你硬是不聽啊!這下好了吧!大家都看見了,我看你怎麼跟你師父交代!」從這火爆的語氣和著急的語速,我知道,這是徐大媽的聲音。原來剛剛我在救小孩的時候,周大爺就不見了蹤影,想必是匆匆趕回家,把徐大媽給叫來了。雖然是在責罵我,但是徐大媽的語氣聽上去很焦急,她肯定也是在為我的安危擔心。於是我告訴她,真不好意思把您這麼晚都驚了過來,今天這件事我確實也是沒辦法,孩子的情況當時是比較危險的,如果我當場不救的話很有可能就晚了。
  我安慰徐大媽說,我知道我這麼做讓您擔心了,但是我師父應該也會理解我的,因為就算是換了他自己,他也一定會這麼做的。我們雖然是所謂的「封建份子」,但我們不害人,我們是救人的。
  這幾句話說出口以後,我感到非常驕傲,大概是年輕的關係,對於很多事情沒有一個輕重緩急的明確區分,因為在我看來,當時救回孩子,才是當務之急,也就無從思考過多。
  這時候,老大老二和一些還留在靈堂上的人就走了過來,紛紛指指點點的說,徐阿姨你別怪這個小伙子,我們都看見了,他是好人,多虧了今天有他在這裡,要不然你讓咱們這一群莊稼漢子也沒轍呀。老三也告訴徐大媽說,沒錯啊阿姨,要不是他的話,我孩子就沒救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都在替我說話。我心裡還是挺溫暖的,我可能今天做了不該做的事,但我做的並不是壞事,假如因為我行善而再度被抓,那我也只能從命了不是嗎?想到這裡我突然豁達了,於是我對徐大媽說,您放心吧,這事是我一個人做的,你們誰也不知道,將來如果有人來找我的麻煩,我肯定不會把你們二位老人拖下水的,這些日子一來,你們一直這麼照顧我,我一定會報答你們的。
  說完我朝著徐大媽深深地鞠了一躬,因為我當時心裡想的是,也許我過了今晚之後,可能就不能借住在他們家了。可這個時候,王家老大卻說,小伙子你在說什麼呢?為什麼會有人來找你的麻煩?於是我簡單地跟他說了一下我之前被抓捕的事情,但是師父「劫獄」的那段內容,我則沒有說出來。王家老大是個莽漢子,他拍著自己強壯的胸膛說道,媽的,今天這事是你救我我們王家的人,你就是我王家的恩人,將來誰他媽那麼不識相敢來找你麻煩,先過了老子這一關再說!
  他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放心吧小伙子,別說咱們這兒沒怎麼鬧革命,就算是真鬧起來了,誰要是敢欺負你,老子給他來個白刀子進,綠刀子出!
  老二插嘴道,大哥,不是紅刀子出才對嗎?老大大聲道,你懂個屁,老子這一刀就照著膽捅!
  老大的話引起了在場的人的支持,他們都紛紛表示,絕不會有人去揭發舉報我,如果有的話,也一定是今晚在場的人,肯定查得到的。只要有人敢這麼做,保證讓他在這村子裡待不下去。我拱手謝謝大家相助,轉頭看著徐大媽,她一臉責備但又慈愛地看著我說,你這個兔崽子啊…哎!
  我看徐大媽雖然擔心,但也算是消氣了。於是就讓周大爺先把徐大媽帶回家,老兩口先歇了吧,我這兒還有點事沒弄完,如果太晚了,今晚就在這裡暫住了。大爺大媽走了以後,我把老大老二老三都湊到一起,跟他們說了下我的看法,並且要老大先去檢查一下自己父親的棺材蓋子是不是已經被推開了。既然事情都到了這一步了,我對我的身份也沒有掩飾的必要了,於是我坦率地告訴他們,你們這靈堂上肯定有邪事,如果不在出殯之前解決的話,很有可能讓老人走得不安穩,就算是入土為安,也難保將來不出蛾子。
  老大去看了棺材後就回來告訴我,的確是被人推開了一個巴掌寬的口子,問我要不要重新把棺材合攏,我讓他先不忙,讓我先查查到底怎麼回事了來。接著我問老大借來了他家裡的一把麵粉,均勻地灑在堂屋的門檻兩側。
  在農村,幾乎家家戶戶的堂屋門口,都是有門檻的。門檻大多一尺左右的高度,一是為了防止下雨的時候水倒灌進屋,二是起到攔路分界的意思。中國自古以來就會在入戶的門設立門檻,最早是什麼年代我倒是不清楚,不過我曾經在師父家的一本書裡,讀到過相關的內容。大致上是說,門檻之所隔,是屋裡屋外,也就是說,無論進出都需要抬腳跨過門檻才不至於摔倒。在古時候妖魔鬼怪如果想要進屋,就會被門檻絆倒,以至於無法進屋。所以中國人常常用門檻的高低來形容一戶人家是尋常百姓還是達官貴人,此處所謂的門檻,也就是特指那些不該進門的人,就只能留在門外之意。
  想必王老頭和他的兒女們,只知道家裡的門有門檻,但卻不知道這塊小小的木板,竟然包含著中國古代的大智慧。
  由於身上沒帶工具,除了我記得住的那些咒法和水法之外,此刻我能夠操控的,也只有我的兵馬。奈何我的兵馬由於修為尚淺,只是猖兵。眼下棺材開了口,一副好端端的皮囊躺在那兒,我很難保證個別猖兵不會走了歪路,鑽了空子。於是用兵馬查事的法子現下也不是用的時候,只能另尋他法。我圍繞著屋子,在幾個主要的進出口,都灑下了麵粉,然後叮囑大家,無論如何,都不要碰到這些麵粉。接著我就站在堂屋門檻的正對面,堆著王老頭的棺材深深鞠躬,心裡默默祝禱著,說我是來解決事的,不是來惹麻煩的,在你出殯之前,一定幫你把這些事情處理乾淨。接著我在王老頭的棺材上,擺了一個倒立放置的醋瓶子。
  其實我心裡是沒底的,但是我需要這麼說,來給自己留下一條沒有後路的路,我必須走下去。
  接著我抓來一大把香點燃,每三根為一炷,分別在房子的每個進出口的位置的地面上插上一炷,每次插香的時候,我都要默默唸咒:「手接金鞭天地動,腳踏七星五雷雲。六丁六甲隨吾行,吾轉來召天兵。天無血氣、地無血氣,天平地平,煞到寧行,凶神惡煞不得近前。神兵急急如律令!」
  這段咒法,俗稱打鬼咒。但實際並不是真的要打,取決於施法者的初衷。如果要我貿然用打鬼咒去收拾這一屋子的鬼,且不論收不收得住,就算收住了也傷了這王老頭的鬼魂。所以我在念誦這段咒的時候,更大程度上是在嚇,好讓裡頭的鬼魂們不要輕舉妄動。咒文裡的內容是在恭請天兵,很顯然,我沒有達到那個水平,但是用這樣的方式來唸咒,也算是達到虛張聲勢的效果了。
  其實我這麼做的目的很簡單,地上的麵粉,是為了檢查鬼魂活動的痕跡。通常這種傳統的靈堂,在第三天出殯前的那個晚上,也是要關上靈堂的門,在地上灑白灰的。這是相傳第三天的時候黑白無常會來帶走亡人,而黑白無常踩到這些白灰,就會出現雞爪子的腳印。當出殯當天如果打開門看見了雞腳印的話,就說明亡人已經被順利帶走,可以下葬了。
  而棺材上的醋瓶子,則是以為我施了咒之後,那些鬼魂一定會出現亂竄的現象,倒置的玻璃瓶很容易就會受到環境的影響而打翻在地,由此我可以判斷這群鬼魂的能力大小,繼而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對付,而摔碎瓶子,本身也能夠起到嚇唬鬼魂的作用。
  而在門口插香就更加簡單了,因為我斷定小孩之前在裡面撞見的那些鬼魂,大多也都不是害人的鬼魂,而是周圍死了很久,也許沒有香火祭拜的鬼魂。
  因為香火是鬼的飯菜,王老頭死了,靈堂前的香燭旺盛,於是也就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眾生,這才造成了鬼魂的聚集。我在門口插香,一來是為了防止那些鬼魂再竄出來,二來是把它們喂個飽,也算是我施以恩惠,待會對付它們的時候,或許遇到的抵抗也能夠溫柔一點。
  做完之後,我就靜靜地坐在一邊等候,卻很久都沒有動靜,於是我迷迷糊糊地就在寒風中坐等了一夜,突然匡噹一聲玻璃摔碎的聲音傳來驚醒了我,我看了看天,此刻已經接近凌晨5點。
  瞌睡一下醒了,我手裡趕緊抓了三炷香,左手拍了拍地上的香灰,好讓自己的左手此刻髒兮兮的。接著我又朝著手心吐了點口水,用香把子,在手心寫下了一個諱文。
第三十八章 .棺材蓋子
  一邊書寫,我一邊動唇不出聲地念誦道:
  「頭上青雲蓋,左邊三點金,車動龍身轉,斤刀斬妖精,耳聞霹靂響,萬嚇走無停,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全諱共計二十八畫,代表著二十八宿。
  這道諱,是我幾年前跟師父學習了罡步和手決,然後剛剛開始學習符咒術的時候,師父教我的入門手藝。
  所謂「諱」,是道門最重要的部分之一。畫符,書咒,如果不將「諱」灌入其中,則這道符或者咒的作用微乎其微,甚至是一張廢紙。中國自古以來,提到大人物或者皇帝的時候,都避免直呼其名,因為要「避諱」,而在咒法符法的運用中,諱通常代表著這個符咒所恭請的天神、星君等。
  而我此刻寫在手心裡的諱,叫做紫微諱,分上中下三部分組成,上為雨,中為漸,下為耳。在道教的理論中,天神、活人、亡魂是三種狀態,是以紫微諱的組成結構,頭雖然是「雨」但卻是「雲」的上半部分,代表著天官神仙,中下部分合為一個字,稱之為「聻」,發音和看見的「見」相同。
  師父曾經告訴我,人死為鬼,鬼死為聻。人會害怕鬼,鬼也會害怕聻。道教的諱大多都是上神下鬼,稱為雲君鬼臣,代表著陰陽兩界,中間的使用者,就是我們人。這道紫微諱用法極廣,除了防身護身之外,甚至還有驅邪、退煞的作用。
  不過師父在後來一次閒聊中跟我說起過紫微諱,他告訴紫微諱在民間的傳播中,作用一致但解讀上有了不同,民間的師傅們認為,這是一道生殺令,可令一切妖魔鬼怪望而卻步,古人識字的不多,於是常常用同音字或相似字代替,紫微諱拆開為「雨漸耳」,本為「余斬爾」,也就是「我殺你」的意思。
  總而言之,它是可以嚇唬一切陰邪的玩意,並且伴隨著強烈的攻擊性,且在許多地方,用得極為廣泛,可以說任何一個會畫符書咒的道家人,一輩子使用頻率最高的,也就是這個簡單的紫微諱了。
  左手持諱,右手持香,就好像一手拿盾,一手握劍一樣,心裡有了底氣,我也就沒那麼害怕。我踏在堂屋的門檻上,一下子跳進了屋裡。原本放在棺木上的醋瓶子已經摔爛在地上,這意味著它剛才被什麼東西碰到了,也證明這裡的鬼魂活動的頻率是非常厲害的。
  我開始檢查我灑在門檻內側的麵粉,原本均勻的面上,出現了一些細細的腳印,有穿鞋的,也有光腳的,還有那種類似三角形的腳印。這些都是鬼魂的腳印,並且都是腳掌的前半段。
  大多數人說到鬼魂的時候,總是會用「輕飄飄」三個字來形容,這並非沒有道理的,因為它們本身的就是很輕,通過能量的聚集而形成人的樣子,這個樣子也只有被害一方才會直接目測到,例如老三家的小孩,他能夠看到清楚具體的鬼魂的樣子,但是老三卻只看到一團黑霧。正因為本身輕,所以它們走路的時候總是會前腳掌著地。事實上,並不能說它們是在走,而是他們的意識裡,刻意在模仿自己生前「走」這個動作罷了。
  很顯然,它們在我把屋子內外布好局以後,曾四處活動過。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一定會到門口來吃我插在門外的香。
  如此一來,我就很輕易地收集到他們的腳印。從腳印的大小形狀加以區分,我得出結論,這個屋子裡的鬼魂,總共有四隻。其中兩個沒穿鞋的,一雙大腳一雙小腳,由此可判斷,應該是一男一女,兩個鬼魂之間也許沒有直接關係,但是他們在生前多半都是窮苦人家,以至於死的時候連鞋子都沒穿。另外一個穿鞋的,從哪細細的紋路來看,應該是一雙布鞋。解放以後,穿布鞋的人其實越來越少,即便連農村也是如此,從腳掌的大小來看,也應該是一位男性。剩下的那個三角形就比較容易區分了,舊社會對婦女捆腳掌的劣習,讓很多婦女的腳發育畸形,所謂「三寸金蓮」就是指的這個。不過既然這雙腳是束過的,那就首先意味著,這是一位女性,並且是有一定家族背景的女性,尋常的小戶人家,女兒還沒資格束腳呢。
  我迅速把找到的這些線索拼湊起來,並開始一一印證早前孩子說的那些話。那個「三寸金蓮」,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應當就是那個把他的肩膀抓出淤痕的老婆婆,孩子說她看上去很悲傷,那個年代的人大多數都挺悲傷的吧,不過她如果是一個大家閨秀的話,沒理由死後沒人續接香火才對。而那個吊著下巴的人,應當就是那個光腳的男性,這類鬼魂以這樣的狀態出現,無非只有兩個可能,要麼就是他死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要麼就是死了太久,忘記了自己的樣子,以至於想要以人的形態出現的時候,卻給自己弄了個不倫不類的造型。
  至於那個歪了臉的鬼魂,單憑這點線索,我是區分不出來的。不過依舊可以得知,它也是死去很久了,並且多半都忘記了自己的模樣。
  這些鬼魂,都有一個不爭的共同點:它們都是在這附近死去的人。這點我是基本上可以確認的,大多數鬼魂,除了那些明顯的帶著強烈報復性的鬼魂之外,一般都無法遠離自己死去的那片地方,只能在附近某個程度的範圍內活動。這也就是為什麼常常有人會在某一個地方撞鬼,而隨後越來越多的人在這個地方撞鬼,而不會在別的地方遇到同一隻鬼的原因。
《司徒山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