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這種地縛鬼,大多因為年代過於久遠,導致連鬼的意識也喪失了,給它們超度帶路,它們未必會乖乖配合。唯一驅使它出現活動的,要麼就是心裡深處無法釋懷的執念,要麼就是貪念著他人的香火。
  我緩緩朝前走著,雖然右手的香只是普通的香,而不是兵馬香,煙霧不能給我指引方向和帶路,但是煙霧依舊是非常輕緩的,周圍任意一點輕微的攪動,都足以引起它劇烈的亂動。所以某種程度上,它還是能夠讓我感知到周圍的動靜,以及什麼時候該出紫微諱劈打,以及該朝著哪個方向劈。
  我慢慢走到棺材邊上,那依舊開著的棺材蓋,是我堅持就這樣打開的。不過其實這並非好事,棺材蓋的其中一個作用就是隔絕生死,如今讓死屍和外界有了這麼密切的關聯,我很擔心這個王老頭會不會走得順當。不過既然我已經進屋了,剩下的就是解決這裡的鬧鬼的問題,好讓王老頭在第三天晚上能夠順利地被陰差接引,於是我伸手去推打開的棺材蓋,打算把它合攏,卻發現我怎麼都推不動。
  我心裡暗暗想著,這什麼木頭做的,怎麼這麼重,於是就換了斜著身子,用我的肩膀去頂棺材蓋,費了好大勁才把蓋子朝著合攏的方向推了幾寸,這個時候,遇到了明顯的阻力,這種阻力顯得有些微彈性,就好像有個人在跟我掰手腕,我們同時用力,互相爭奪著一寸半寸。我此刻已經確定這棺材絕不是人為去打開的,而打開它的那股力量,此刻正與我在對峙抗衡。
  我是個不願意認輸的人,無論任何時候都是如此,包括此刻。於是我玩命開始發力用肩膀去頂,總是會進了一分退了半寸,這個時候,肩膀上的力量突然大了起來,那個與我對峙的力量似乎也是此刻突然爆發,猛力一推,我一下子沒站穩,側著身子,顴骨著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頓時眼冒金星。接著匡噹一聲巨響,我迷迷糊糊看去,發現棺材的蓋子已經被反方向推倒在地上了,棺材原本是四角都架在地面墊起來的磚塊上的,這是為了起棺的時候方便抬,也是因為還沒埋葬的時候,棺材不能落地的緣故,而此刻墊起來的磚塊依舊被壓碎了一塊,棺材的一角跌落到了地面,整個棺材傾斜著,搖搖欲墜。
  聽見屋裡的響動,老大和老二立刻衝到了門口。看到自己老父親的棺材掉了一隻角在地上,又看到我側躺在地上那狼狽的模樣,似乎是明白了什麼,老二立刻朝後退了幾步,老大則結結巴巴地問我,小兄弟,這是怎麼回事啊?我爹的棺材怎麼就這樣了?
  我痛苦地捂著肩膀站起身來,沒有回答老大的問題,因為我的確無法回答,我難道說是我技不如人,讓那個鬼魂給虐了嗎?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棺材裡那平躺著的王老頭的屍體,腦子裡迅速把從昨晚到現在發生的一切古怪事情串聯起來,這下,我才總算是明白了。
第三十九章 .屍身之狀
  棺材裡的王老頭,從我站立的這個角度看,他的眼睛雖然大體上是閉著,但是還是出現了一條微微的縫隙,就感覺沒有合攏一般。他的雙腳的腳掌呈剪刀狀交叉著,腳踝處有一根麻繩,將兩隻腳捆著併攏在一起,這是殯葬習慣,一直延續著。而他的雙手垂放在身體的兩側,右手的小拇指微微翹起,和無名指之間,恰好形成一個小小的夾角。
  這個姿勢,這個動作,和早前老三的孩子倒地的時候,一模一樣!
  於是我立刻就明白了這當中的原委。
  棺材蓋子被打開這件事,最早看見的,就是老三。老三在孩子開始驚呼的時候,就跟著一起衝了進去,在那個時候她才看到棺材被打開了。而孩子之前在堂屋裡玩直到他發出尖叫的這個過程裡,他卻沒有看到棺材蓋子被打開,否則當他媽媽這麼問他的時候,他不會如此回答。
  於是我基本上可以斷定,棺材蓋子被打開的時間,一定是孩子尖叫之後,到老三出現之前。當時我是在場的人之一,所以我記得這中間大約最多只有10秒鐘的時間,那麼孩子被救出來以後,就出現了倒地休克的症狀,根據我的處理也證明了他的休克是因為體內有另外一個鬼魂存在的原因,把孩子自己原本的魂魄給擠了出來。
  孩子倒地後,出現的種種現象,包括身體的僵硬,都跟此刻棺材裡的王老頭完全一致,於是就證明,當時鑽進孩子體內的那個鬼魂,不是別人,而是王老頭自己。
  棺材蓋子也是王老頭自己的鬼魂打開的,其原因應該是聽見了外孫的尖叫,知道外孫遇到了危險,於是也顧不得那麼多,就跑出來相救。我雖然對鬼魂的思維方式瞭解的不多,但是絕對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更瞭解,所以我覺得當時王老頭的鬼魂從棺材裡出來,這說明在此之前,它的鬼魂,就待在棺材裡,也就是說,從自己死亡的那一刻開始,他實際上已經認命了,乖乖地待在自己的屍身當中,等著被接引帶路了。
  我問老大說,你家父親的右手小指頭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翹個蘭花指?老大說他爹年輕的時候上山砍柴,不小心把手指給砍傷了,從此就卷不回來了,留下了殘疾。我又問他,你爹當時嚥氣的時候,眼睛也是像現在這樣沒有合攏嗎?因為的確有很多人死去的時候由於呼吸衰竭的關係,牽動了神經,以至於死亡的那一刻眼皮是處於一個高度緊繃的狀態,如果沒有人為地去為他合上眼睛的話,隨著屍體的僵硬,就很容易閉不上眼。
  在中國文化裡,死不瞑目無論在哪個年代都一樣不是什麼好意思的詞語。
  可是老大卻說,這不可能,他爹的眼睛是自己親自撫平的,農村人都在意這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老爹的眼睛合不攏就進了棺材。老大還問我,是不是你撞翻了棺材,把我爹的眼睛給震到了?我白了他一眼說道,這怎麼可能,都死了這麼久了,還睜開眼幹嘛?看熱鬧還是曬太陽啊?
  也正因為老大的回答,我才聯想到,王老頭眼睛微微睜開,應該就是他的鬼魂決定出棺的那一刻。看見外孫被一些莫名其妙的鬼魂欺負,即便自己是剛剛死後的新鬼,也要拚命保護。可也正因為是新鬼的關係,無法掌握方式,導致了他的保護反而把孩子的魂魄給擠了出去,造成了孩子哭著哭著就突然倒地僵硬了。
  不過按理說,孩子的魂魄被我帶了回去,也把王老頭自己從孩子身體裡逼了出來,他最擔心的問題也算是解決了,此刻理應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繼續瞑目才對。並且我幫了他,他應該感謝我才是道理呀,為什麼我剛才想要合攏棺材蓋子的時候,卻遇到這麼大的抗拒力量呢?
  除非只有一個原因:那個不讓我合攏棺材蓋子的力量,並不是王老頭自己!
  這也同時說明,王老頭的鬼魂,並未在昨天晚上之後就回到自己的身體裡,而是一直在外面。於是我仔細看了看地上麵粉上的腳印,再看了看王老頭屍體上的鞋,沒錯,那個穿了鞋的腳印就是王老頭的。
  於是事情到這個時候,就什麼都清楚了。我心裡迅速的捋了一下,王老頭死了以後擺設了靈堂,祭拜的香火引來了附近的遊魂野鬼偷吃,王老頭的小外孫廖宇軒在堂屋裡玩耍的時候,因為小孩子心無雜念,以至於可以看到更多成年人看不到的東西,撞到了那群來偷吃的孤魂野鬼,孩子被嚇哭了,王老頭挺身救外孫卻讓外孫魂魄出體,在我救回廖宇軒,且在屋外佈陣之後的一夜時間,王老頭的鬼魂就在屋裡跟那些孤魂野鬼對峙著,期間其中一個鬼魂撞翻了醋瓶子,我進屋之後找到線索想要關閉棺材蓋,卻遇到阻力抵抗,其原因極有可能是王老頭的屍體此刻是一具空蕩蕩的皮囊,鬼魂看見空子就想要鑽,這就跟師父常用的扶乩小木人一樣的道理。
  那幾個孤魂野鬼,其中那個三寸金蓮的老婆婆,既然能夠把孩子的手抓成那樣,說明它的力量是不小的。鬼的力量一般來自於死後作為遊魂野鬼的時間長短,以及執念的強弱。能夠出現那個樣子的淤痕,說明這老太婆的怨氣不小。畢竟大戶人家的女人死後是不該沒有香火的,要麼就是死前她已經被剝奪了階級,要麼是死得冤枉,無論哪一種,都會造成她的怨氣。
  想到這裡的時候,我對老大老二說,你們兩個男丁快進來,把你爹的棺材扶起來,然後把蓋子蓋上,只留下一條開口給我。老大問我,要多大的開口,我說就你昨晚看到的時候那種大小。
  兄弟倆開始手忙腳亂地做了起來,期間由於慌張的緣故,把地上我灑的麵粉灰踩了個亂七八糟,好在我已經不需要再借助麵粉灰了。等兄弟倆把棺材放平後,蓋上蓋子,只留下一個兩寸左右的開口時,我讓他們站到一邊,看著自己爹的眼睛,等下眼睛閉攏了之後,你們倆也把棺材蓋子合攏!
  說完我腳踏罡步,把右手的香傳到左手拿著,右手捏了個二指決,堆著棺材蓋的開口處,一邊書寫著,一邊口中大聲念叨:「三部生神,八景已明。吾今召汝,返神還靈。一如律令!」
  這是還魂咒,我足足念了三次。所謂「三部」,指人分為上中下三元宮,每一宮各有八景真神。上元宮為思維思想,中元宮為精力神韻,下元宮為自身元氣。王老頭雖然已死,但也是新亡之人,人性還沒有忘記,但在號令之下,它只能回到自己身體裡。此咒念誦三次,加以律令,要的是刻不容緩,不容商量。如此一來,我可以讓王老頭待在外面的鬼魂此刻歸為,別給我搗亂,好讓我安心踏實地收拾這些孤魂野鬼。
  這時候老二說道,大哥大哥,爹閉眼了!於是老大開始發力,匡噹一聲,就把棺材蓋子閉了個嚴嚴實實。
  我對老大老二說,行了這裡沒你們什麼事了,你們都退出去,走之前把屋裡燈打開,把門關上!老大手腳快,一下子就開燈關門。原本開著門靈堂的燈光還更亮堂一點,但是我擔心待會動起手來那些鬼魂亂竄了出去,於是在這小小的屋子裡,昏暗的燈光下,只有我和一副裝了死人的棺材,還有另外三隻我看不見的鬼魂。
  手裡的香已經燃燒了一半,我必須在香燒完之前結束這一切。我並非不害怕這些鬼魂,而是即便知道自己害怕,有些事也不得不做。我開始朝著靈堂一側的一扇門走過去,昨晚,廖宇軒就是在這個位置看到了屋裡的鬼魂,而根據他的描述,那些鬼魂就是從屋裡面走出來的。我要去關上房門,在門上按下我左手掌心的紫微諱,好讓待會我開始收鬼的時候,這些鬼魂不會逃了回去,如果此刻它們本身就藏在屋子裡,我也能把堂屋這間屋子安安全全地檢查一次。
  我繞著王老頭的棺材走了一圈,左手隨時準備劈打,右手把香平放在眼前,煙霧的動靜告訴我,這裡並沒有別的鬼魂,如果有的話,煙霧是會快速變動的。堂屋的大門上又按下了一個紫微諱,接著就打開了裡屋的門。
  這是我第一次走到裡屋裡,壓根不知道燈的開關在那兒,眼前黑漆漆的,偏偏這個時候門外的老大老二又不出聲了,於是四下裡安安靜靜,我連自己緊張的心跳都可以聽見。按照習慣來說,燈的開關一般在進門的牆上,於是我開始伸手在牆上摸著,這個尋找的過程我非常焦急,可越是焦急就越發的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我摸到一根繩子,那就是燈的拉繩開關,心裡鬆了一口氣後,我一下子拉開了開關。
  燈光亮起的一瞬間,我的身後傳來匡的一聲關門聲,我趕緊回頭去看,發現裡屋的門已經被一股力量關上了,這下我連逃跑的路都沒有了,於是我伸手去拉門,試圖把門打開,卻遇到了和剛剛推棺材蓋子一樣的阻力,無論怎麼拉,門都紋絲不動。
  而再當我轉身的時候,猛然看見和我鼻尖對鼻尖的位置,站著一個眼仁發白,朝著兩側分散,滿臉皺紋,膚色蒼白,披散著頭髮,還一臉不高興、呲著牙的鬼臉老太婆。
第四十章 .正面交鋒
  在叔父的茶館裡,我耳聽著東西被砸碎的聲音,我知道鬼魂在那裡,但是我卻沒有親見;跟著師父第一次出單的時候,無論是在修女墓前,還是在那個教堂裡,我只知道鬼魂在那兒,但我沒有親見;我第一次單獨出單,找到了那條鬼魂生前使用的拉絲領帶,途中甚至還遭遇了抵抗,但是我只知道鬼魂在那兒,但我沒有親見;在望龍門的小巷子裡,我在大毛的幫助下給一個半聾老軍人的中陰身送行,我也知道他在那兒,但我也沒有親見;可是如今,我實實在在地第一次親見了。
  這種對心理的撞擊,幾乎不亞於我過去二十多年經受過的每種驚嚇的總和。我曾經問過師父,鬼到底是什麼模樣。師父跟我說,有鼻子有眼,但是會憔悴蒼白得多,多數情況是它們死時候的樣子,或者它們情緒中的狀態。所以我內心一直對鬼魂有一個具體的描繪,但是直到此刻面對面,我才發現,我之前的描繪,有多麼小兒科。
  突如其來的面孔,在一瞬間消滅了我過往所有對它們的勾勒,繼而直接變成一個我苦尋卻又想去逃避的答案,深刻分明地,並永遠銘刻在我的腦子裡。
  不過分的說,從師幾年來,大大小小的鬼事我經歷過不少,卻從來都是感知,而非親見。某種程度來講,我甚至有些期待有朝一日我能夠親自看看鬼長什麼樣,究竟是不是我心裡的那個樣子,但是直到看到這個老太婆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之前的幻想是多麼愚蠢。
  人在受到驚嚇的時候,會本能地一愣,然後做出躲避的動作。那一愣也許只有零點幾秒,可是在那零點幾秒裡,我幾乎回想了我這幾年來,所有經歷過的鬼事。我嘗試著在任何一個片段中,找到和眼前這一幕有絲毫類似的地方,卻完全找不到。等我反應過來想要躲閃的時候,我壓根就忘記了我背後的門是被緊緊鎖住的。
  在我拚命向後退的時候,後腦勺結結實實地撞在了門上。這次猛烈的撞擊卻沒能夠促使我眨一下眼睛,我只覺得眼前突然變黑了一點,畫面歪曲了一點,但那張可怕的臉卻隨著我後退的動作僅僅貼著我,連距離都不曾發生改變。
  我知道我必須做出反應,否則我一定會完蛋。我可不想活著的最後一幕記憶,定格在這樣一張鬼臉上。於是我來不及多想,掄起左手的巴掌,狠狠朝著面前的老太婆的頭上打去。在我接觸到它的一霎那,手心有種輕微觸電的酥麻感,這幾乎用了我全部力氣的一掌,就好像擊打在一個外邊包著塑料紙的棉花枕頭上一樣,我能夠感覺到力量正因為接觸而發生分散,但那種使不上勁的觸感,讓我感到特別不真實。
  我猜想我可能是打中它了,因為那種感覺一閃而過,他就好像是許多黑色的氣體一樣,瞬間就散開了,飄散著就在我眼前消失了。我這才明白,原來之前老三跟我說的,她去救廖宇軒的時候,看到那一團黑色的霧氣,大概就是我眼前的這種,只不過我距離比老三當時要近,所以我看得更真切罷了。
  在那團黑氣消失之後,整個面部的壓迫感頓時就輕鬆了許多。此刻的我,已經清楚眼前發生了什麼,即便是我第一次直接目擊鬼魂,現在也容不得我半點走神,我並不是不害怕,而是緊張到已經忘了害怕。
  身上的壓力小了,我也就能夠背靠著門。黑氣消失之後,在黑氣的背後,大約距離我三四米的對面那堵牆邊,直挺挺地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矮的是個女人,它的臉看上去很奇怪,似乎半側腫大得特別嚴重,而另外半側卻顯得有些萎縮,靠近腫大一側的那隻眼睛瞪得很大,而且有些爆眼珠,看上去很像是一個被吹滿了氣的氣球,此刻只需要輕微的觸碰,就會讓它爆出很多血漿來一般。
  於是我猜測這就是廖宇軒口裡說的那個歪著臉的鬼。
  而另一個正如我最早檢查腳印的時候猜的一樣,是個瘦高的男人,作為男性來說,他的頭髮顯然是有些長,不過看上去好像有些掉發一樣,頭頂的頭髮灰白且稀稀拉拉的。他的表情木訥,看不出是喜是憂,更多的,像是一種對周圍一切的漠不關心,他雙手微微地向著胸口有個夾攏的動作,導致他的雙手垂放下來,是放在自己的髖骨的位置。沒穿上衣,瘦得皮包骨頭,很像我小時候,父親跟我說起我的曾祖父曾經吸食福壽膏時候的樣子。穿著破破爛爛的灰白色褲子,渾身慘白,但卻看著髒兮兮的,顛著腳,沒有穿鞋。
  不過我在他的身上,並未看到廖宇軒之前說的,一個下巴可以吊到胸前的感覺。
《司徒山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