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我企圖用我的幽默感來化解此刻的尷尬,於是我說,你別哭了,弄濕了我的衣服,回頭徐大媽會笑我流口水的。這一招果然有用,雖然孟冬雪依舊在哭。但還是被我這句無厘頭的話給逗樂了。然後她漸漸停止了哭泣,收聲後,她雙手撐著我的肩膀,把腦袋從我胸膛上挪開。但是她離開的時候,眼睛竟然完全沒有看我一眼。而是坐在床邊,一個人默默地低頭,捋著額邊的頭髮,一言不發。
  我必須承認,我是挺喜歡這個姑娘的。也許我的喜歡非常膚淺。一是因為長得好看,二是因為心地善良。可是在那樣的年代裡,有些東西,我只能點到為止。我和她都是暫時來到了這個村子,或早或晚,我們都將各自離開。
  於是我從地上站起身來,故作輕鬆地吹著口哨,然後沒有目的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孟冬雪始終低著頭,要麼玩自己的手指,要麼搓自己的頭髮,但是從她的臉上,雖然剛才的大哭讓眼睛一圈有點浮腫,但整個面部的表情,除了受到驚嚇之外,還有種害羞的樣子。我不知道她的害羞是不是因為剛才的一時性情,和我擁抱的關係。而事實上那也算不上擁抱,因為從頭到尾都是她在抱著我。
  為了輕鬆屋子裡那尷尬得快要爆炸的氣氛,於是我笑著對她說,剛才…呃…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懂,你是因為害怕。今晚這事是我欠你的人情,害你受了那麼大的刺激,真是對不起了。
  孟冬雪還是沒有抬頭,只是微微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氣氛再一次因為她的冷場而凝結。於是我又笑著對她說,現在這裡我已經處理乾淨了,此刻也才剛剛過了午夜,咱們現在回徐大媽家裡,還能多休息一會兒。於是我走到門邊,示意咱們現在就可以走了。她聽後從床上下來。依舊低著頭,兩隻手搓著自己的頭髮,好像在搓麻花似的。走到門邊我指著靠在牆上的招魂幡說,這裡所有的鬼魂,此刻都已經落幡。只需要等到明天天亮之後。我找個角落把它們送走即可。
  我還說,這些人都不是壞人,只是在當初的那個時代,把它們定義成了壞人。就好像我一樣,我本身也不是壞人,但在這樣的時代裡,我至少不算個好人。說完我苦笑了一聲,因為今晚我搭救的,就是一個認為我不是好人的人。
  孟冬雪這才開口說話,她說你別這麼說,你是個好人,你肯幫助別人。說完膽怯地抬頭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了頭。
  我也是未經人事的小青年,為什麼此刻一比,我好像臉皮比她厚了不少似的。不過她的這番話。讓我心裡挺溫暖的。因為她說的內容,正是我當年拜師的時候,我跟師父的許諾,我想做一個好人,我想去幫助別人。這麼些年來。雖然大家都知道我在幫助別人,可孟冬雪是第一個用這樣的口吻親口告訴我的人,這讓我很感動,也很高興。
  於是我帶著她準備下樓離開,當下已晚。我們也不願意去吵鬧老夫妻兩人,有事明天我再來特別交代一下就行。可是就在我們走到樓下的時候,老天爺瘋了似的,突然下起了大雨。
  在寒冬漆黑的夜晚,頂著大雨走泥濘的山路,這無疑是一種找死的行為。於是我和孟冬雪就默默站在牛棚邊上躲雨,都是那等下小一點的時候再走。可這雨卻似乎沒有要停的跡象,屋外很冷,我們倆直挺挺站在牛棚邊上,玩意老大爺老大娘出來上個茅廁。估計會把我倆當做鬼吧。於是我提議,要不然,咱們還是先回去屋裡等一會兒,外頭風大。
  就這樣,我和孟冬雪又再一次上了樓。只不過我把她送到屋裡之後,我卻沒有跟著進去。我說你自己先歇著吧,我在外頭吹吹風。說完我就合上了木門,但是並未上鎖。我其實並非不怕冷,而是我懼怕那種你不言我不語的尷尬,還不如給她一點空間,免得將來見面不好相處。
  我靠著門邊的牆壁坐在地上。下雨的天空看不到星星,黑漆漆的一片,但我卻始終把視線集中在那片漆黑當中。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什麼,也許是眼睛雖然望著前方,心裡卻思索著別的事。但如果要我回憶,我卻一點都不記得,那個時候我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或者什麼也沒想。我只記得大約在一個鐘頭後,雨依舊沒停,但孟冬雪卻打開門走了出來。坐在我的身邊,一言不發,就把腦袋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一夜,我們就這樣一聲不吭得待到了天亮。外邊嘩啦啦下著雨,被雨淋濕後。空氣裡夾雜著泥土的芬芳,卻也包含著底下的牛棚裡臭烘烘的牛屎牛尿味,我身邊還有個不合場景的招魂幡,隨著夜風,伴著夜色,輕輕地飄搖著。這看似極其詭異的一幕,卻成了我人生中,第一次溫暖浪漫的回憶。
  孟冬雪靠著我的時候,似乎還小睡了一兩個小時,因為她會偶爾輕輕地抽動一下肩膀。而我卻一夜沒睡,天亮之後,我遠遠聽見老夫妻倆打開門的聲音,於是我借口要去撒尿,孟冬雪才把頭離開了我的肩膀,只在我的肩膀上留下長時間壓住的觸感,以及她身上的氣味。
  我告訴老大爺,事情都解決了,但是你們家這牛棚,估計得挪個位置。不管是要挪開位置,你還得想法子挖開牛棚底下被屎尿長年累月浸泡的地面。因為那下頭,埋著許多死人。用屎尿覆蓋辱人屍骨,難保將來還會不會出些蛾子。
  而老大爺也證實了我另一個猜測,他回想起幾十年前剿匪的時候,那些土匪,的確就是這個月份,差不多也是這些天的時間打死的。交代完這一切之後,我問孟冬雪,你要不要跟我一塊回徐大媽家?她還是一副小姑娘害羞的樣子說,讓我先回去,她待會再走。
  雖然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做,但我還是先離開了。原本我以為,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假如說在此之前隔著一張紙,那昨晚發生的一切。應該說算是捅破了一點吧。儘管在昨天之前,我對孟冬雪也只是單方面的心存好感,我壓根不知道她究竟怎麼想我這個人。可是昨晚的那場擁抱,以及她自己走出來,一言不發地靠在我身上。這難道不是在向我表達著什麼嗎?還是說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人家小姑娘興許只是害怕而已。
  當天回到徐大媽家裡,告訴了紀幼安和她室友,屋子已經被我弄乾淨了,從此可以放心。她們連連道謝。尤其是紀幼安,那種溢於言表的感激其實是裝不出來的。這下子我覺得,起碼我和她之間的這些誤會,也算是因為這次幫忙而消除了。作為感謝,我也不知道紀幼安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她竟然摘下自己胸前的領袖徽章,說要把這個送給我。我也不好意思說什麼,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收下了,從此以後,我的包裡就多了這麼一個再也沒拿出來過的小東西。
  我一夜未睡,紀幼安她們佔據著我的床,於是我只能到門口靠椅上坐著睡。但卻怎麼都睡不著。起身看書,也怎麼都看不進去。偶爾走到門邊張望,也沒看到回家的路上有孟冬雪的身影。總之,我第一次出現了這種樣子的焦躁,這讓我非常煩惱,然而,我卻不知道這一切的煩惱,究竟從何而來。
  就這麼焦慮地挨到了傍晚,徐大媽家的大黃狗朝著遠方叫了起來,我一看,是孟冬雪回來了。不知為何,我竟然沒有出息地站起身來,好似迎賓小弟一樣,拘謹地站著。在她路過我身邊的時候,我本來想問她今天去了哪兒,過得怎麼樣,她卻只是衝著我微微一下,然後直接越過了我,進屋和紀幼安他們說說笑笑去了。
  哎,看來,也許是我想多了。
第七十九章 .砍竹少年
  從那以後的連續好多天,孟冬雪和我的關係卻始終停留在相視一笑的階段。其實和以往並未有太大的不同,但因為那一夜在牛棚上的小木屋裡,我和她畢竟有過短暫的親密,也許正因如此,才讓我無所適從。
  我是一個對女性幾乎不瞭解的人,所以我也沒辦法去猜測孟冬雪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起碼我自己而言,我心情是比較矛盾的。自打紀幼安和她的室友回去之後,我依舊每天睡在堂屋裡,每到孟冬雪早出晚歸的時間,儘管我並不想讓她察覺到我的關心和關注,卻依然忍不住會時不時望著她離開或回家的那條必經之路。
  我曾尋思著,要不然就直接把這層紙捅破得了,省得讓我整天猜來猜去的。但我卻沒有說出口的勇氣,我終於發現我並不是害怕對她說,而是害怕說出來被拒絕。同在一個屋簷下,到時候就更尷尬了。
  就這麼胡思亂想了好多天,我的精神也為此大打折扣。紀幼安被我搭救了之後。自然免不了在其他人跟前多說我的豪華。於是我察覺到許多對我另眼相看的知青,到後來態度都慢慢發生了轉變。是的,在這樣一個村子裡,即便我這種人屬於另類的存在,但還是能夠漸漸被大家所尊重的。
  終於有一天,生產隊隊長來找我。說自己的小外甥好像是撞見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要我去幫忙。我在完全沒有得知情況的時候,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因為我需要一個理由,讓我暫且不去胡思亂想,甚至是暫時離開這裡。
  也許是我答應得爽快,這讓生產隊長還有些訝異。他家住在村頭。這次出事的他的外甥,是他妹妹家的孩子,妹妹嫁去了別的村子,距離咱們這兒,大概得有半天的路程。於是我此刻不但有了轉移注意力的理由,還有了暫時離開村子去辦事的理由。
  連事情都沒打聽我就答應了,約好第二天早上,我去村頭他們家等他。
  這件事我連徐大媽都沒說,只是告訴她我得出去一趟。第二天天剛剛開始擦亮的時候,我就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徐大媽家裡。這短短一里多的路,竟給了我一種逃離煎熬的感覺,走得無比輕鬆。
  生產隊長姓李,村裡人都稱呼他為「李隊長」。和村長不同的是,村長負責管理村子裡的閒雜事務,協調鄉親們的家長裡短。生產隊長則只負責耕種和收穫。在那個年代,每家每戶按人頭和政治成分,每月或每季需要給國家上繳一定份額的糧食,作為回報,則以積攢「工分」的形式,來考核每個人每月的工作是否合格。合格的人則可以分到一些自己家沒種的糧食,還有肉,酒,布匹等物,不光如此,還有錢拿。
  聽上去很美好,但實際上,做的還是當年地主的那些事。
  在去另一個村子的路上,李隊長才跟我說起了這件事的經過。
  他的外甥今年8歲,由於農村上學晚,今年9月的時候,才把孩子送到鎮上的中心小學去上學。前一個月相安無事,孩子上學也挺用功的。村子距離鎮上不遠,所以孩子每天都是早上出門上學,下午放學後還得回家幫忙做點力所能及的家務。8歲的孩子也沒辦法做多少事,也就只能幫著割下豬草,或者喂喂家禽牲畜。忙完了這些之後,才能夠開始寫作業。
  李隊長說,可是就在一個禮拜之前,孩子照例放學回家,幫著家裡去後山砍竹子,但是這一去就一夜沒回家。家裡人等到晚上開飯的時候看見孩子還沒回來。於是就特別著急,全家動員還拉上附近的鄉親,漫山遍野地找孩子,始終沒能找到。第二天白天也繼續找,想著有光線也許能夠看得清一些,可是依舊沒能找到。
  李隊長告訴我,鄉下地方小,有點芝麻綠豆的小事,很快就全村都知道了。雖然大家都很擔心孩子的安危,卻免不了出現一些胡亂的猜測。說什麼孩子是被狼給叼走了,或者說是遇到毒蟲毒蛇,給摔到山下邊去了,甚至還有人說,是被外鄉人用糖果騙了走了。
  短短一天時間,猜測和傳聞就到處流傳著。這對於自己妹妹家是一個非常大的打擊,雖然人家的猜測都沒有得到證實,但是那些情況,卻恰恰是自己擔心的。我打斷李隊長說道。難道小孩子走丟了你們都沒報案嗎?李隊長說,當然報案了,人家民警同志還來了,但是我妹妹那村子吧,因為靠近鎮上,所以村的範圍挺大的。鄰村的人多少有些不熟悉,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跑去了鄰村玩什麼的,這麼大的範圍,多數都是野地和農田,要找一個八歲的孩子,實在是非常困難。
  李隊長接著說。到了失蹤的第二天下午,終於傳來了消息,說孩子在離家大約十里之外的竹林子裡被找到了,但是找到他的時候,他渾身上下一絲不掛,在幾株粗大的竹子之間,側臥著,雙手抱著膝蓋,頭埋在手臂之間,整個人看上去很像是一個球狀。而且找到的時候孩子沒有反應,當時還以為是死了,結果很快就醒了過來。當人們問起孩子到底怎麼回事的時候,孩子卻顯得迷迷糊糊的,好像不知道中途發生了什麼事。
  從李隊長跟我說的這些情況來看,如果說一個人走在山裡突然失蹤,被找到以後,卻對山裡的那段記憶,例如怎麼走到那兒去的,又例如為什麼身上沒穿衣服,等事情沒有記憶的話,我初步判斷,孩子有兩個可能。第一是畢竟歲數小,魂魄沒有長齊整,就容易給一些山裡遊蕩的邪物擠出去,這種方法就跟最早的時候,村裡王家人喪事現場,那個叫廖宇軒的小朋友一樣。另外一種,就有可能是鬼打牆。
  所謂的鬼打牆,大多時候是在指,人在一個地方來回打圈,卻怎麼都走不出去。就好像鑽進了一個迷宮一樣,眼前看到的和腳下實際走著的,其實並非同一條路。這種狀況多數發生在農村又墳山的地方。以往交通不便,人忙活一天回家後,許多都要從一些零零星星的墳邊路過。這個時候,就很有可能出現鬼打牆。不過鬼打牆基本上是對人無害的,頂多也就是感覺到稀奇而已,事後並不會對人產生什麼壞的影響。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鬼打牆,在極少數情況下。也同樣會產生危害。這取決於讓人出現鬼打牆的這個「鬼」其動機的好壞。例如有些人走夜路,莫名其妙地就鑽到了墳地裡,然後中途記憶空白,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天亮了,自己才發現,原來我昨晚在墳地裡睡了一覺。這種情況,就跟李隊長外甥遇到的,有那麼一些相似。但是還有一種就比較危險了,鬼打牆的方式都是一樣,結果卻截然不同。例如有人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眼看前面是條筆直的路,一腳踏過去,才發現那是一個懸崖,或者一條河。如此一來,人多半就沒了命。這種鬼打牆的始作俑者,多是惡鬼,且沒出現一次,受害者非死即傷。
  李隊長的外甥沒有受傷,但卻無從保證他遇到的這個鬼是好是惡,因為畢竟他身上一絲不掛,時下已經是年末,農村本來就又更加冷一些,加上竹林這樣的地方。相對潮濕,夜裡更是冷得刺骨,那麼這個孩子赤身裸體了一晚上,就算是人沒死,估計也是傷了元氣了。
  但是這些猜測我並沒有告訴李隊長,因為目前我只是覺得有可能是,但未必就真的是。於是我讓李隊長接著說後來發生的事。
  李隊長告訴我,孩子被送回家以後,父母一邊哭一邊責罵,這個孩子是比較懂事的,以往看見父母傷心,他一定會安慰或者跟著一起哭,但是這次他卻完全沒有反應,神情呆滯,精力無法集中,感覺對身邊的東西,都非常麻木一般。
  我問道,那他還記得這地方是自己家。這兩個人是自己的爹媽嗎?我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突然的性情大變,也有可能是被鬼上身的緣故引起的。但是李隊長卻說,當然認識,回到家後一切都和尋常孩子一樣,一天到晚三餐不落。該玩就玩該睡就睡,只是父母擔心他的狀態,暫時跟鎮上的小學請假,所以這一個多禮拜,都在自己家裡。
  聽他這麼說,我竟然有點糊塗了。我原本根據李隊長的描繪。心裡對孩子的症狀是有個初步判斷的。但每當我的判斷剛剛出現的時候,他卻用另外的事實,來駁斥了這個判斷。李隊長說,雖然孩子感覺沒別的異常,可是作為朝夕相處的家人來說,怎麼會對孩子這突然之間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沒有察覺呢?
  於是孩子的媽媽,就瞞著孩子的父親,偷偷去找了村裡一個80多歲的「麻油婆」,讓麻油婆幫忙看看孩子倒地怎麼了,結果麻油婆說,她看見孩子的手腳腰部,都被粗大的繩子纏繞著,正在往遠處拉,孩子卻一點都沒有察覺到有東西在拉扯自己。
  我心裡一驚,如果麻油婆看到的幻想是準確的,那這個孩子有可能離死不遠了。
第八十章 .奇門卦象
《司徒山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