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顧曉前心想,趁著黑燈瞎火,此時不跑更待何時?他有心要跑,卻不想後面的人擠著他就往裡走,他也就身不由己地往裡面走了。蘇媽媽這時也把燈拉亮了,光線一亮,頓時又叫人大吃一驚:他們又回到剛才的那間屋裡了,麻將桌上那一把未打完的牌還原樣擺著,蘇姍姐妹也坐在原來的地方,正百無聊賴地吃著瓜子和陳皮糖!
  蘇媽媽招呼他們:「吃完銀耳蓮子羹再接著打吧。顧先生手氣正旺,可不能太輕饒了他們,顧先生是第一次來,他們是老熟人了,可好久都不來看我了,顧先生替我懲罰他們。」
  顧曉前唯唯諾諾,也和其他人一樣接過碗,一碗羹吃下去也不知道是什麼味道。吃完了羹接著打麻將,顧曉前哪兒還有心思打麻將,摸牌的手都還有點抖,就這麼三幾把,就把之前贏的輸了精光,有心要走,見大家都不說話,他也就不敢開口。
  正心裡叫苦的時候,忽然蘇姍「撲哧」一聲笑出來,先是捂著嘴,像誰不小心撞著了個小銀鈴,然後就笑得直不起身——這就是銀鈴亂晃了。大姐和二姐見她笑,先是還怪她,然後自己也忍不住,也笑了個花枝亂顫。帶顧曉前來的那人見她們笑,連叫可惜,說:「說好不許笑的,怎麼又笑出聲來了?可惜了,原是想趁著他嚇得膽破的時候狠贏他一筆的,全叫你們攪黃了。」
  顧曉前聽得一頭霧水,就看見蘇姍站起來,一手叉腰,一邊還嗑著瓜子,嘴裡說:「我就看不慣你們欺負老實人!」
  大家都笑她:「三妹這是看上小顧了,蘇媽媽,女大不中留,我勸你趁早打發她嫁人,還能落一筆聘禮在袋裡,省得小妮子情熱的時候,捲了你家裡的細軟跟人跑了!」
  這時顧曉前再笨也明白過來是被他們耍了,驚笑道:「好啊,你們全都合起來蒙我!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為什麼燈黑了燈亮了,再看時會是兩個房間呢?」
  二姐一本正經地說:「這有什麼難的,用個五鬼搬運法,輕輕易易就做到了。」
  顧曉前笑道:「你們的話我都不信,我只信三妹的,三妹你告訴我,這怎麼回事?」
  蘇姍嗑完瓜子,拍拍手,對牌桌上的其他人說:「可對不住你們啦,人家信我,我可不能騙他。」
  大家都點頭:「看看,這就好上了。」
  蘇姍也不理會他們,就把真相告訴了顧曉前。其實說穿了一錢不值:這一排屋是長長的一個通間,蘇媽媽為了不浪費空間,就找人在房子中間做了兩扇可以拉動的屏風,將它隔成了三間。
  這屏風是做成了牆的樣子的,剛才第一次燈黑下來的時候,蘇媽媽她們就拉開後面的屏風,然後離開坐的地方,躲在了房間後面。找的人故意說沒找到她們,順勢就把顧曉前帶到屏風後面,然後蘇媽媽在後面又把屏風給拉上了,所以燈亮的時候顧曉前就發現自己到了另一個房間裡。
  第二次燈黑也是一樣的道理,是為了不讓他看見那扇拉開的屏風,等他回到原來的位置時,最後走的那人再把屏風拉過去,於是顧曉前就發現,自己又回到原來的那間屋子裡了。
  這情況常來清吟小班的人都知道,只有顧曉前這樣的生客會上當,帶他來的那位朋友存心開他的玩笑,就和眾人串通好了演這一齣戲。
  顧曉前聽得恍然大悟,也有些哭笑不得。蘇媽媽見他臉色不大好看,忙打圓場,叫蘇姍唱一曲《蘇三起解》來給他賠罪,蘇姍嗑完瓜子正忙著剝陳皮糖吃,聽見蘇媽媽的話,忙舔舔嘴唇把陳皮糖嚥下,就站起來說:「那我唱啦,你們可別不愛聽。」
  顧曉前見這姑娘一刻不停地忙著吃東西,兩眼滴溜溜的,也大感有趣,就笑著說:「從你的樣子看,可唱不出《蘇三起解》的味兒來。」
  蘇姍眼神輕飄飄地飛了他一下,也不答話,就唱了起來,一陣銀鈴響過,她唱著《蘇三起解》把顧曉前給俘虜了,從此顧曉前就成了她的「客人」。
  清吟小班裡說的「客人」可不是一般的客人,那時候的清吟小班也是有很多規矩的,一群人一起進來,只有一個人可以成為「客人」,其他人則只能稱為「朋友」,一個姑娘挑中一個人成為她的「客人」後,以後便不能再接待這些一起來的「朋友」,否則就是壞了「道義」,給人瞧不起的。
  顧曉前成了蘇姍的「客人」,就帶著她出席各種場所。他交遊廣闊,跟什麼人都稱兄道弟,朋友們就叫她「顧太太」,她也應得清脆。他是一個人住的,單身的男人是在窩裡打滾的貓,什麼都是亂糟糟的,她就去給他收拾,於是,襯衫是平整的了,手帕是乾淨的了,連襪子也不臭了。
  他們真像兩口子了。
  所以他提出讓她跟他走的時候,她也是漫不經心地答一句:「好呀。」他說他已經托人向督軍活動過了,督軍答應讓他回到軍中去官復原職,所以這一趟她就跟著他回軍中去,不必操心的是,說是軍中,其實也是在城裡居住,和一般人家無二,只是換個城市罷了。
  她「嗯」了一聲,也沒聽清他說的什麼,反正不管怎樣,她總是願意跟他去的,她不想在這裡等他回來,因為「愁是離人心上秋」呢。
  事情就這麼說定了,他讓她先別跟蘇媽媽說這事,怕蘇媽媽捨不得放走她這棵搖錢樹。蘇姍不擔心媽媽不放她走,因為媽媽早就說過了,委屈她們吃了這幾年青春飯,權當是報答她的養育之恩了,再往後就該為她們自己著想了,所以,她們三姐妹什麼時候遇上願意跟著走的人,儘管走就是。但是她還是聽他的,沒有把這事告訴蘇媽媽和兩位姐姐。她願意聽他的。
  接下來就是要做出城的準備了,首先就是要拿到出城的許可。那年代的城市,戒嚴不是什麼稀罕事,三天兩頭就來一次,誰叫各省都不安分呢,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連帶著尋常人都不安生,入城要嚴查,出城要許可。顧曉前帶著蘇姍拜會了一個大人物,說就是要帶她一起走的,聽那口氣是之前就提起過的。
  蘇姍見他肯到處跟人說要帶自己走,心裡有一股偷來的甜蜜。她不認識那大人物,只看見他有兩撇又尖又翹的鬍子掛在上嘴唇,活像仁丹廣告裡的人物,神氣中又帶些滑稽,倒是坐在他旁邊的一位姨太太真好看,骨肉如水做的一般靈動,顧盼生姿。蘇姍就看著她出神,人家也不怪她,還朝她微微一笑,她這才羞澀起來。
  這個大人物見過了她之後,就給他們發了出城的許可,後來蘇姍才知道,他就是執掌本省大權的督軍。拿到了出城許可之後,顧曉前跟她說,再在城裡採辦一些東西後,就可以動身了,讓她也回去偷偷收拾一下行李,不用太多,拿些離不開身的東西就行,其他的到了地方再買就是。他還說,時間到了會來接她,到時候再跟蘇媽媽道別,總不會叫她無名無分就跟他走的。
  蘇姍回到清吟小班,心裡裝著一半的歡喜,一半的感傷。想著自己就要離開的事,她就給媽媽還有大姐二姐唱《蘇三起解》,搞得蘇媽媽一臉的嗔怪:「這孩子,怎麼總是瘋瘋癲癲的,也不知道以後有人要沒有。」蘇姍就笑,大姐、二姐也取笑她:「怎麼沒人要,現在就是顧太太了!」聽她們這麼說,蘇姍一下子就不感傷了,只剩下了歡喜,掐著手指頭等顧曉前來接她。
  可是等一巴掌的手指頭都掐算完了,顧曉前也沒有來接她,所有的人都說沒見過他。這個人就像忽然出現那樣,忽然消失了。
  蘇姍慌了,她以為他變卦了,丟下她自己一個人走了。直到她再次聽說他的消息,才知道他並沒有自己走——他因為拐帶和殺害婦女,被槍決了!
  那段時間城裡紛紛揚揚傳的都是他的事:他將督軍的一位姨太太拐帶走,並在城外將她殺害,被追趕的督軍警衛隊當場槍決了。
  大家在說他膽大包天的同時也都感到大惑不解,為什麼這樣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軍官,會做出這樣昏了頭的事來?後來傳來傳去,事情的真相才傳了出來:原來那個姨太太並不是被他拐帶的,她之前就是他的女人,卻在一次督軍巡查軍中的時候被督軍看上,隨即就轉投了督軍的懷抱。
  顧曉前之前以為她是被督軍強行帶走的,在軍中大鬧,這才被解了職。等到他知道是她自願跟督軍走的時候,這才安靜了下來,並且攜重金進城,想活動一番後重新回到軍中。督軍知道他的來意後,不置可否,叫他先在城裡玩一段時間再說,他去清吟小班,其實是督軍安排人帶他去的。
  後來他跟蘇姍好上了,大家都以為他將那個女人忘在腦後了,這才為他說話,讓督軍恢復了他在軍中的職位,而他也宣稱要帶蘇姍走,並把她帶去給督軍看了,督軍這才放下心來,為他們發放了出城的許可。
  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暗度陳倉,又跟那姨太太聯繫上,並且說服她跟他一起走的。或許是那女人雖然攀上了高枝,卻從未忘記過他,所以,顧曉前就用蘇姍的那張出城許可帶走了她。
  而那張出城許可,其實根本就是他借蘇姍的名義為她申請的,他要帶走的人一直都是她,而不是蘇姍。只是讓人大惑不解的是,他費盡心思要將她帶走,為什麼卻在明明已經成功帶走她之後,又在城外將她殺害了呢?此事一時間眾說紛紜,後來才有人猜測:顧曉前帶她走的目的,其實就是為了殺害她。他愛她入骨,所以恨起來也分外慘烈,這是對她之前背叛的懲罰!
  於是大家就又紛紛傳揚他是個敢愛敢恨的好男兒了,風月場裡甚至有姑娘傳出話來,這樣有情有義的男子,倒貼錢也值得!
  只是,一直沒人想到的是,他對這個背叛的懲罰,其實是通過另一個背叛來完成的。
  這個消息傳到清吟小班的時候,大家都有些吃驚,不過吃驚過了也就過了,一個「客人」而已,門口那對紅燈籠照過多少這樣的客人是不必提的,迎來送往的事嘛,誰還當個真了?也許三五年後說起來還帶一些傷感,說一句:「這人倒是不錯的。」也僅此而已了。
  蘇姍聽了這個消息,倒是和大家沒什麼不同的反應,一直很安靜,旁人見她身為「顧太太」,也這樣無動於衷,難免心裡腹誹一句:這姑娘待人情分是薄了些。不過清吟小班裡的姑娘,你還能要她怎樣呢?於是麻將照打,陳皮糖照吃著,一切都沒什麼不一樣。只是麻將打到一半的時候,無緣無故的,蘇姍忽然開口唱了一句:「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
  別人都被她嚇了一跳,去看她時,她也不理睬,只是自顧自地唱著:「未曾開言我心好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不是兩塊青玉碰撞的聲音,而是空了的皮囊擠壓出的空氣聲。
  大姐打了個寒噤,對她說:「三妹,別唱了吧,聽著怪瘆得慌的。」於是蘇姍就不唱了。
  再後來的故事就是,蘇姍再也唱不出六月天冰鎮酸梅湯一般的《蘇三起解》了,再後來,三姐妹的年紀都大了,蘇媽媽還算厚道,把清吟小班解散了,給大姐二姐都揀了小康之家的老實人嫁了。
  至於蘇姍,沒聽說她的消息,也許是給哪一個有錢人當了第幾房姨太太,有著榮華富貴卻獨守空房的生活;也許是嫁給一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過著吃糠咽菜的日子。不管怎樣,寫這故事的人都希望她有一個好的歸宿。
  可是真實的情況是怎樣的,誰知道?或者說,誰在乎呢?那一爐點起的檀香屑,在氤氳的迷醉中,總有高跟鞋踩著年少的歲月,一步一個窟窿。
傳奇故事
  訪翠記:綠萼
  文/米蘭Lady
  上
  海面上微風吹,碧波在蕩漾。在這黑夜之前,請來我小船上。
《奇情寐語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