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你想重建遊俠令?」
出乎意料,似乎清醒了些的易秋樓搖了搖頭,「不,這麼多年來,遊俠令的內部分化已令它傷痕纍纍。派中弟子有恃強凌弱,也有只為錢財胡亂殺人。我不願重蹈覆轍,只想憑借自己力量,為那些被冤屈被枉殺的弱者復仇,讓那些害人者也嘗嘗報應不爽的滋味。」
「所以你就和荊烈聯手,暗殺那些你們認為該殺的人?」
「是。」瞇起眼,易秋樓醉眼朦朧地望著對面之人,「你……沒殺過人吧?那樣的話,你便不會知道從世上除去一個惡人是怎樣快樂。那些混蛋心懷鬼胎,一發現自己成為刺殺目標便惶惶不可終日,從前他們加在別人身上的痛苦,一一報應到了自己身上。真痛快啊,」將酒杯猛地往桌上一放,大笑道:「哈哈,真他娘的痛快!」
「但你如何判定一個人是否該殺?」
易秋樓聞言一怔,道:「這還用問?當然是他們濫殺無辜。」
「那麼,若你自己殺錯了人,算不算濫殺無辜?」
「當然不會。」易秋樓神情自負,「我所殺之人,都是有確鑿證據的。」
李淳風微微一笑,道:「譬如說我。」
「你?」想起什麼似地一拍腦門,「不錯,你……不過,那是出於無奈。」
「殺人者都可說,出於無奈。」凝視著桌上酒杯,李淳風道:「若荊烈殺了我,我又如何申辯?再,莫、羽之爭,羽氏那些人難道都是罪所應得,其中會否另有隱情?」
易秋樓被烈酒麻木了的頭腦似乎無法跟上對方思路,呆了一呆。李淳風搖了搖頭,道:「罷了,不提這個。木盒誤交到尉遲手中,是故意為之麼?」
「是。負責此案的人就是我,本來絕無敗露之虞。但案件一多,風聲便緊,聖上要常中郎協助,馬周又薦了你,必須要有人來頂罪,平息風聲。我們便定計嫁禍給羽字系的餘黨以脫干係。不料最後,還是被你看穿。」
『註:馬周其時為中郎將常何舍人。』
伸手抓起桌上酒壺,仰頭便飲,渾然不覺酒水淋漓灑了一身。手一鬆,啪地一聲酒壺落在了地上,瞪著血紅的眼睛望向李淳風。
「現在我已和盤托出。為何不通知官衙捉我歸案?還等什麼?」
「自然是等你付賬。」回答出人意料,卻又順理成章,「一壇桃花釀,啊,還有這酒壺,合計十二兩四錢。」
易秋樓一聲苦笑,「對,我險些忘了。」伸手將懷中錢袋摸了出來,往桌上一扔,「拿去!」
「承惠。」掂了掂錢袋,酒肆主人將之收入懷中,「錢帳兩訖,你該走了。」
「走?」原本頹然如同爛泥的長史吃驚地抬起頭,「到哪裡?」
不等他說完,李淳風截口道:「當然是回你自己的家,難道要住下?這裡只是酒肆,卻沒有留宿的地方。」
「你……你不通知官衙捉我歸案?」
「李某是這酒肆的老闆,並不是捕快。對我而言,你只是來此喝酒的酒客。你喝了酒,我收了銀子,那就再無干係。」
「可、可是……」
「既然答應了荊烈,李某自當信守諾言。」遲疑片刻,李淳風從袖中取出一隻撥浪鼓,放入目瞪口呆的易秋樓手中,「去吧,記得好生照顧他的家人。」
桃花林中,白衣道人手中長劍揮出,扁擔應手而裂。一樣東西從中掉了出來,發出金屬聲響。
「這就是那塊遊俠令?」將令牌撿起,掃了一眼,李淳風問道。
「不錯,這就是莫氏宗主交給我師尊的那一面。」死裡逃生的陳六垂手而立,眼光也看著地面,不敢與人相接。八年隱身市井的低賤生涯已將這個人徹底改變,現在,無論是誰也難將這位面相老實、滿面風霜的中年漢子,與當初羽之最得意的弟子聯繫在一起。
「八年前,師尊接到一封神秘書信,而後便帶著我們十三個人秘密潛入京城。臨行之前,他將刻有莫氏各地組織聯絡方式的令牌交給我保管,要我哪怕犧牲生命,也要確保令牌不失。這是他當年對莫宗主的信諾。後來,不知為何走漏了風聲,被朝廷官兵大肆圍捕。當時情勢危急,我們的人已死傷大半,師尊也身負重傷。他……他要我……要我佯裝背叛,砍下他的頭……」
說至此處,陳六渾身顫抖,雙腿更是如同篩糠,看起來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去,但臉上卑怯神色卻依然未變,彷彿刻板表情已深深印入了皮膚。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掌心溫暖,卻是李淳風。
「……從此,我的性命就只為了保護這塊令牌而活在世上……哪怕再屈辱、再卑賤,也要支撐著活下去……這是師尊的遺命。」忽然抬頭,大聲道:「莫氏宗主之死決不是師尊所為!師尊將這令牌看得比自己生命還重要,又怎會背叛莫祁的信任?」
再次點了點頭,酒肆主人神色溫和,「我知道。」
一瞬間,這飽經風霜的中年漢子驀地跪倒,像個孩子一般伏地大哭起來。種桃道人歎息一聲,將目光轉向遠處。一直坐在樹上的白髮少女則好奇地盯著陳六。這奇怪的人為什麼要哭呢?難道是因為吃不到糖糕?
「為了師尊遺命,不惜背負叛徒的罪名苟活於世,你才是真正的俠者,也是遊俠令真正的主人。令師泉下有知,當以你為傲。」伸手扶起中年漢子,李淳風將那面遊俠令交給了他,「俠以武犯禁,盛世之中,本來便容不得俠者。但世間可以無俠客,卻不可無俠氣。這令牌,便當作俠氣猶存的遺緒吧。」
目送陳六的身影蹣跚走出玄妙觀,白衣道人舉起了桌上酒盞。
「了結了?」
「嗯。」在他對面,李淳風漫不經心地剝開手中花生,「說來還要多謝觀主,若不是你幫忙,斷不會如此順利。」
道人微微一哂,「你我之間,不必客氣。」
「其實仍有未解之處,」李淳風若有所思地將花生放入口中,「比如說,莫、羽兩派糾紛究竟是誰挑起?目的何在?莫祁死於誰人之手?八年前之事,如今看來,顯然是一個陰謀,旨在摧毀遊俠令,那麼,這又是出自誰的籌劃?」
「嗒」地一聲輕響,一朵桃花不知為何從樹上斷裂,不偏不倚掉落在兩人之間,花瓣嫣紅,邊緣已變成淺白顏色。道人歎了口氣,道:「你這好奇的毛病當真難醫。莫非想將世事都看個透徹明白麼?」
盯著那桃花看了半晌,酒肆主人突然無聲地笑了起來。站起身來,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
「不,不想。這樣好的天氣,只想曬曬太陽,釣幾條魚。」
他將那枝桃花拈起,斜插在自己襟口,轉身向林外走去。白髮少女睜著一雙大眼,莫名其妙地看看沉默中漸漸露出微笑的道人,不知道這人世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貞觀二年春,唐軍征突厥;七月,突厥騎兵圍攻原州。百泉縣令方恪率眾抗禦,以兩千守軍力敵三萬鐵騎,血戰身亡。第二年冬,雍州長史易秋樓於熟睡中被人取去頭顱,兇手下落不明,料是仇家所為。從此之後,無人知曉遊俠令的下落,也再無人說起。
【風雪連朔夜,天明猶未已。
一劍從西來,飛騎萬千里。
偶然與君得,傾蓋成知己。
劇飲天下事,意氣方揮斥。
飲罷旋上馬,夜斬十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