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和公子雙手接過:「兄實不敢當。」
「唉!」王葵安深深歎一口氣:「我臥床多日,不分白天黑夜,總夢見自己走進那間佛堂,據說我娘在生之時禮佛虔誠,她死後我爹也一直留著並沒有換作它用,可我八歲那年,奶娘卻吊死在那屋裡,怕是奶娘至今仍冤魂不散吧?她總來引我到那屋裡去……」
「葵安,這恐怕是你思慮過深之故。」和公子寬慰他道:「你爹對你可是用心良苦,即使他別處有過錯,但為人子女,哪有為此記恨的?」
王葵安又長歎一口氣,搖著頭,目光落到茶銚上,良久才道:「我奶娘家住城外,本有幾畝良田,與我家的田地緊挨,我爹便順勢說要連她家的地一起買下。我奶娘家裡人本不同意,但我爹卻有點強買的意思,後來還在合同地契上做了手腳。我奶娘相與我爹理論,但她平素又是個賢德少話的婦道人家,幾下論理,都被我爹出言駁回,一時激憤想不開……唉!我總是夢見走進那屋子裡,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像三座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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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明正日,游春踏青的人尤其多,沿著小秦淮一徑出到城外,都是車馬和遊人。
桃三娘絞了青青的艾葉做出許多青團,又掐了最嫩的草頭拌成小菜待客。
這一日的歡香館當真是門庭若市,三三兩兩的人,車馬喧囂路過。我因幫著店裡生意,不停跑出跑進地斟茶遞水,送點傳菜,忙得不可開交。
過了午後,就見王員外領著王葵安及一眾家眷竟也來了,桃三娘連忙上前招呼。和公子不在,但王葵安照舊是讓小廝轉話準備風爐,他要親手烹茶。而王員外看來情緒也頗佳,笑容可掬地對桃三娘說:「我們都逛了半日,她們平時都少出門,也吃慣了家裡廚子做的飯,今天也讓她們來嘗嘗你的手藝。有什麼現成的小菜快先上些來。」
我在一旁趕緊先把青團和草頭各揀了兩碟拿上來,桃三娘再領著我到廚房去,將現成的糟鴨蛋、春筍乾絲雞湯又各送了一大碗來。
王葵安從自帶的包袱裡拿出茶餅敲開,以爐炭輕輕烤過,沒有預備的好水,只好改用井水,旁邊一個小廝打下手,他獨自守在爐邊燒茶,王員外身邊一位隨行的女子許是口渴,見他這樣太慢便嗔道:「大少爺的烹茶功夫真是做到家啦,只可憐我們都等到要渴死了。」
王葵安頭也不抬、不冷不熱地道:「那你就喝店裡的茶水罷了,不必等我。」
那女子鼻子裡哼了一聲,又轉向王員外道:「老爺啊,你最愛吃鯉魚的,讓小二去傳廚房做道鯉魚上來如何?」
王員外點頭然後吩咐小廝:「照四姨奶奶的話去傳。」
小廝剛要走,坐在王員外桌對面的一女人卻叫住:「慢著。」
小廝站住,那女人道:「老爺和我都愛吃鴨骨熬的粥,你讓廚房做來。」
「是。」小廝應了跑去。
王員外倒不置可否,但我卻發覺方才說話的兩個女人之間卻很有點不對付的顏色,小廝們都是小心伺候,拿捏著不敢有錯。
舀出的茶分別放到王員外和幾位同行家眷面前,王員外嘗了,皺眉道:「把茶都焙焦了,有苦味。」便把杯子放下不喝了,想起什麼又問道:「和公子幾時回來?」
王葵安低頭答道:「是,和公子是回臨安老家幾日,恐怕還得五六天。」
這時方才點鯉魚的那個四姨奶奶又吩咐小廝道:「這青糰子好吃,帶幾個回去給二少爺。」
王葵安自從那次發病臥床好了之後,我再看見他時,他都是一副若有所思,一改過去放蕩行事的德行,反而心事重重的,這會兒王員外不和他說話了,他就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桌子下首,窗戶外還是淅淅瀝瀝下著小雨,煙氣濛濛的,他也不知在看什麼。
吃過了飯,那位姨太太就問桃三娘有沒有花茶,那意思就是要另泡一壺花茶來喝,而不想再喝王葵安做的茶了。桃三娘連說有的,從櫃檯裡拿出一小包東西來,卻就用王葵安剛才用的風爐子,看那煮茶的銚子裡還有茶葉,桃三娘也不倒出裡面的茶,就直接加上水,打開手裡那包東西,竟然是些干的白梅花和青竹葉,用筷子夾了撒進去後,她一邊等著水開,一邊還笑說道:「王老爺是最懂茶的人,可曉得我這茶是什麼名堂?」
王員外也覺得稀奇:「不知。」
「我這爐子裡面,燒的是松木炭,加上梅花和竹葉,正是齊全的歲寒三友呀。」桃三娘打趣道。
「哦?是了、是了!」王員外笑著點頭:「想不到老闆娘還是個文雅之人。」
「哪裡哪裡,隨口胡說著玩兒的。」桃三娘待水慢慢開了,再放幾顆冰糖進茶裡,一時間店裡清香四溢,其他桌的客人也都不住地伸脖子來看。
王員外連誇桃三娘,想不到她的烹茶手藝也這麼好。
「其實啊,還多虧了大少爺的茶葉,第一回的湯太濃就苦了,第二回才正好。我這點東西算什麼呢?若只有干花和竹葉,哪能來這樣的茶色和香氣?」桃三娘一迭聲說著,舀出幾杯捧到眾人面前。
眾人喝了,也是沒有說不好的,王葵安似乎也不在意,一行人喝完茶歇夠了腳,沒什麼特別的情狀,就走了。
哪知道,第二天就聽街上的人們議論說,王員外家裡昨夜出大事了。
天剛擦黑上燈那會兒,先是園子裡鬧蛇,一條比人胳膊還粗的黑蛇突然從花叢裡游出來,把路過的四姨太和二少爺嚇壞了,一干下人追著打半天,足鬧了一個時辰,卻什麼也打不到。
王員外和管家則一直在西廂房裡談話,外面鬧蛇時他們也沒在意,後來一個小廝給送進一杯茶,員外喝時說了一句,茶怎麼一股焦味?不香。
管家正要起身去張羅給他換一杯茶時,就聽「撲通」一聲,員外翻到地上,管家過去扶他起來,卻見他臉都黑了,嚇一大跳,連忙把他扶到榻上,再回頭去叫人,正好方才送茶來的小廝還在門外,便過去一腳把他踢了,問他端來的什麼茶,可誰知不曾想這一腳踢下去,那小廝栽在地上也不動了,扒過來一看,額頭太陽穴正好觸在地面一凸出的石尖,「突突」地往外冒血。等其他下人拿著燈趕過來時,這人已經斷氣了,管家白白氣得跺腳也沒法子。
家人只好遣人報了官府,請來醫生,王員外這時已經只有出氣的份,沒有進氣的力了,幾位姨娘頓時哭得震天響。管家也被鎖了,幸虧大少爺王葵安出來與官府來人周旋幾句,送些銀兩不叫為難管家,才被帶走的;請得離家最近的譚大夫來之後,仔細看過了,也說不清究竟是中了什麼毒,只好叫人熬些蘆根甘草水來灌下去,都沒見起效,再在內關、外關、足三里等穴位處施針,半晌人還是不醒,譚大夫急得滿頭大汗也沒辦法,便說出還有一條方子,只是不敢用。家人一再追問,他才說員外是喝下了毒茶,所以必須讓他大吐才能活命,有一條古方,三國時候郭汜大將軍就用過的,十分湊效,乃是用糞汁灌飲下去,一吐即好。而若得陳年地下貯存的糞液,其性苦、寒涼,效果亦更佳。
一眾家人聽得大駭,紛紛搖頭絕不贊同。惟有王葵安,最後還是認為活命重要,自己親自跑到茅房舀出糞汁去灌他父親,結果王員外還真的吐了一地,體內的毒也發了出來,面色終於由黑轉紅,雖然發起高燒,但還是醒了過來。
這一折騰足足鬧到天亮,因為一整夜王家的小廝就滿城跑,官府差人也是來回幾遍,早就被好事愛打聽到人知道了,一下子給傳得沸沸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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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員外喝茶中毒,當時雖救活過來了,但也從此再沒下過床半步。
管家誤殺了人命,後來官府徹查,竟都不知道這小廝是哪來的,似乎是個冒名頂替進府行兇的人,官府查訪好幾遍也查不出任何究竟,王家背後使了不少銀子,又幫管家暗中疏通,但官府審理並最終草草結案之後,仍然判了他個流徙罪。
這王員外家,一時間沒了多年得力的管家,王員外又生了重病,生意立刻一落千丈,不過幸好店裡還有幾個年長的老夥計十分忠心又有份量,這才把幾家分號的局面穩住,沒有太大失損。
看著王家接連遭逢壞事,江都不少人就背後談論,說這苗頭從大少爺王葵安發瘋臥病起就有了,那時候大街上就有不少人聽見他喊: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家裡有條黑蛇云云,看來是早有預兆啊,只可惜無人覺悟到而已。
時日過著,不知不覺,花落葉茂,立夏時節,天就慢慢熱起來了。
歡香館的生意照舊是紅紅火火的,桃三娘每日都忙忙碌碌。
忽然一日晌午間,那帶著書僮的和公子與王葵安二人,竟來了店裡。
進門之後,坐到他們以往慣常坐的位置,仍然是書僮招呼何大要風爐煮水,但看起來不同的是,王葵安面色淡然,似乎一改以往的神情和做派。
和公子讓桃三娘做些素齋菜,兩個人便喝著茶,低聲說話。
我隨桃三娘到廚房去,她要做一道青菜梗燒麵筋,我便幫她摘菜梗子。
「三娘,」我想起什麼,忍不住問道:「他們第一回到店裡來時,你就說過王員外家會出壞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