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桃三娘扶著我站起來,我還是很擔心爹的安危,朝船上張望,果然船已經綁好幾根大繩子,眾人用力正將船拉回來了。
「你爹不會有事的。」桃三娘低聲對我說。
「三娘,已經快到子時了……」我擔憂地問道:「春陽他們不是還得殺一個人麼?」
「嗯,其實方才真是嚇到我了,我以為他們真想把你淹死。」
我心裡一驚,腦子裡回想方纔的一幕:「那麼說,方纔我在水裡看見的,都是真的?不過……」
「不過春陽好像並不想殺你,或許剛才他弟弟想對你下手的,不過他還是制止他了。」桃三娘接了一句,冷笑一聲:「他們早就有看中的人了。」
「誰?」
「噓——」
風募地又強盛起來了,在河面上打著旋兒,天空上隱隱能感覺到層雲堆積,還有沉悶的彷彿是雷聲在滾。船終於靠岸了,爹下了船來。
「爹!」我喊一聲,跑過去。
「桃月兒?」爹看見我臉上充滿疑惑:「你怎麼到這來了?」
「我和娘都好擔心你,這裡死了兩個人……」我抓住爹的衣服,才有了心裡石頭落地的感覺。
「是你娘叫你來到?」
「不、不是,我拜託三娘帶我來的。」我仰望著爹的臉,他一臉疲憊憔悴,也是驚魂未定。
風呼呼地在我耳邊過,我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
「快把船固定好,回到屋裡去!」我聽見那長沙人喊。
人們手忙腳亂地吆喝著收拾,爹也拉著我和三娘說:「先去避避風吧!」
這時有人喊:「趙先生,站在邊上太危險!」
我一邊往回走,一邊回頭去望,可很多人都火把都已經被大風吹得熄滅了,只覺得黑糊糊一片,看不清誰是誰。
「可能還要下雨,快走!」爹扯著我,容不得我再看仔細,果然沒多久,天上落下滂沱大雨,我們好多人都擠在逍遙客棧的大堂裡。逍遙客棧本來是只接待貴客的地方,可這會兒事出非常,也是看在元府的面子上,沒有辦法阻止。
我冷得陣陣發抖,桃三娘拿出銀子讓廚房給我煮薑糖水,我爹推辭半天,絕對不肯收,這時忽然有人問:「趙先生?趙先生在哪兒?元大人有請!」
大堂裡的人都面面相覷,這裡沒有那長沙人的影子,我驚恐地望向三娘,她對我搖搖頭,意思是不許我作聲。
「難道還在外面?或者上茅房了?」有人說了了一句,其他人也在紛紛揣測,也有人說,要不找幾個人出去找找他,其他人立刻反駁道,這麼大的風雨,去哪兒找人?有人指著我說:「剛才這小丫頭是命大,掉進水裡還能自己冒出來抓住繩子。」
桃三娘攬著我的肩,一邊撥我的濕頭髮,並沒理會那些人的話,看樣子,是絕對沒人肯出去找那長沙人的了,我抬頭看著三娘的臉,她的神情肅穆,也不說話。
我們就這樣一直等了一個時辰,屋外的風雨才慢慢停住了,元老爺沒再露面,估計已經在樓上的客房休息去了,只有元府的家丁仍在守著打點。那個長沙人也一直沒有露面。
我很睏倦了,但是硬撐著不肯閉眼,爹卻還不能回去,因為工錢還得等到明日才發,再說折騰了半夜,船也有損傷,明日還得修整。桃三娘讓李二背著我,爹對三娘再三道謝,拜託他們送我回去。
回家的路似乎很遠、很黑,路上空空蕩蕩的,兩邊的樹在輕輕搖晃,也很靜。
「三娘,那個人死了嗎?」我忍不住問道。
「應該是。」桃三娘沒有看我,淡淡回答,她對這事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但我心裡好怕。
「為什麼他們能夠輕易就殺掉一個人?人為什麼這麼容易就被殺死?」我說這話的時候,心裡很難過,但我試圖不表露出來,不想被三娘發現:「餓鬼很可憐……但他們為什麼可以隨便就殺人?」
桃三娘這一次沒有回答我,她只是望著前方。
我伏在李二背上,側著臉就能一直看著她,夜裡她的身影也是一團模糊,我很困很想睡了,今夜春陽已經如願以償了吧,他會怎麼把船帶走?他那個說話聲音稚氣,一副微笑吟吟帶著虎牙的弟弟,真的一點都不像是會是殺人吃肉的鬼怪……為什麼都看不出來呢?我好累了,但我更想知道為什麼……
※※※
桃三娘為那個長沙人做的金絲粉,他沒有吃完,就再也不見了。雖然我並不喜歡他,但一個人憑空就不見了蹤影,聽到很多人在那裡頻頻猜測他的去向,甚至後來很多人去河裡打撈,但卻連屍身都找不到。
我覺得,他那麼戀著家鄉,死後會不會順著河流回去呢?不過桃三娘說,子時死的這個人,是春陽餵給到時幫他開船的鬼,那就是說,會連身體也被吃掉嗎?好殘忍……
那艘船並沒有受到什麼毀壞,但後來元老爺也沒有用它去招待客人,就那麼停在運河邊。沒幾日就快到中秋節的前夕,那艘船在一天夜裡悄無聲息地就消失了,江都的人們都議論紛紛,它果然是不詳的,船上恐怕是藏著鬼怪也未可知!
可在我看來,最低限度,爹能平安無事地回來了,我就很滿足了。
回來之後,因為落水著涼,我病了一場,但之後回想起來,我掉進水裡春陽卻沒有要了我的命,也還是萬幸!當時在幻象之中,差一點就進了那屋裡去……也許進去就沒命了,但我發覺是假的,是因為他當時回過頭來看我時那微皺眉頭那種目光,似乎在叫我快點離開這裡。我撿回一條命,其實都是托三娘的福吧。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春陽的眼神裡竟有種悲哀,隨意就能奪走人類性命的餓鬼,如此可恨……卻又如此悲哀,我實在是想不明白。
十二、紙花蜜
中秋佳節將至,菜市飯館裡桂花蜜酒、酥飴小餅飄香,栗子、紅棗交新,一派香甜熱鬧。
娘姨捎來書信,因重慶節前要趕到夫家鄉下鹽城去祭祖,因此途中經過江都,數年不見,到時必定要來家小聚等話。
爹掐指算過日程,大約就在八月十二、十三日這兩天就能到了,但他手裡還有活計要忙,就讓娘好好把家裡打掃一番,沒有多餘房間,只有進屋左手邊一間小房,本來是堆放木料什物的,爹就把那些雜物都搬出來,裡面原有一張舊木榻床,也讓我擦拭乾淨,鋪上乾淨被褥。他也沒太多時間陪著招待,也不知他們會留住幾天,所以囑咐娘不要太省銀子,多買點糖果回來才是。
爹出門忙活去了,我陪著娘,娘滿心憂喜參半,給我說起小姨,是從小兒一塊吃一塊睡感情最好的親姊妹,長大後卻都各自嫁人,娘嫁到江都,而小姨夫家是賣茶葉的,開一家店舖在金陵,這些年各自忙於家庭生計,就少了往來;兼之娘家人又少,我的外公外婆在我五、六歲那兩年相繼病逝後,我娘就連娘家也鮮少再回去了,只是過年節時候,會捎封書信或者一點土產與娘舅互道問候一下罷了。
「你那表姐李珠兒,還記得嗎?比你大三歲,那時候比你就高大半個頭,很細挑兒個頭的,那年你六歲她九歲,你老黏著她,她卻嫌你小不肯跟你玩,但是晚上你們倆又抱著一塊睡覺,真逗!我和你小姨看著你們兩個就好笑。」娘摸摸我的頭,我因為之前那次晚上去河邊找爹而掉進水裡,回來發了好幾日的燒,吃了幾服苦藥才好了的,娘心疼得什麼似的,還習慣了似的,總沒事就摸摸我的頭,好像怕我燒還沒退乾淨一樣。
「我記得的,珠兒表姐那時候喜歡掐鳳仙花染手指,我也學著她做她就嫌棄我。」我想起來還覺得好玩,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我就再也不喜歡掐鳳仙花玩兒了,甚至不太喜歡和同年齡的女孩子在一起,甚至看見她們跳皮筋,我也從來不去參加。
「可惜後來聽說你小姨和表姐的身體都不好,也不知是什麼緣故,珠兒小小年紀,還得了哮喘症……他們這一趟回去祭祖,旅途勞頓,身體恐怕都吃不消呢。」娘忽然搖搖頭歎息一句。
八月十三這日午間,姨父小姨一家果然到了。一家三口人加上一個傭人張媽,坐著雇的一輛馬車,姨父在給車錢,娘和我就忙著幫把卸下的行李拿進屋,小姨只比我娘小一歲,但性子比我娘爽朗許多,又是在金陵開店舖做生意的緣故吧,穿著顏色光鮮許多,深紅的衣裙,頭上插著一支金釵,看起來比我娘也年輕不少。
小姨看我娘要幫她提包袱,趕緊制止住,說她還有個肚子,搬東西不怕傷了腰,我卻拿眼看表姐李珠兒,小時候她就比我個頭高,現在更是比我足足高一個頭去,很素淨斯文的模樣,只是瘦削,臉色不大好的樣子,不時用手背擋著嘴輕輕幾聲咳嗽,往屋裡走去,她也正好轉過臉來看我,目光甫一對視,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倒大方地微微一笑笑。
屋子裡早已擺好了桌椅,一邊安置他們坐下我一邊趕緊去泡茶。見我拿茶壺小姨又連連叫住我,讓表姐去拿包袱裡帶來的茶,說是姨父才托人去雲南帶回的茶團,還有一包干菊花,兩樣一塊烹煮放一點冰糖,滋味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