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何大拿出糕屑的紙包來,我娘就答謝著收下了,我們接著繼續趕路。
從家到澄衣庵,大約有七八里路,我們在大毒日頭底下走著,很快都汗流浹背的,弟弟很快就哭了起來,娘只好一直哄著他,等到了澄衣庵,已是中午時分,庵裡香煙裊裊,今日到這兒的香客真不少。
娘與蕙贈師太還算熟絡,因此徑直去到她的淨室,她這時正和幾位女客在裡面喝茶閒聊,我娘只好帶我們坐在屋外一棵大樹下的石墩上等。弟弟還是哭個不住,娘便解開懷給他餵奶,不一會兒屋裡的人就出來了,是一位帶著丫鬟和婆子的年輕夫人,我一眼看見丫鬟手裡抱著一隻奇特的紅毛大貓,真是稀奇得緊,但那貓只是半昧著眼睛,似乎在人懷裡正打盹,全不屑去搭理周圍。
師太送走了她們,才笑著過來請我們進去坐,我還一直伸著脖子去看那紅貓,師太就笑道:「也不是什麼稀奇物,不過是京城的人愛玩的,把貓用茜草染的紅罷了。」
我娘讓我把尺頭和僧鞋交給師太,她連連謝了,要留我們吃齋飯,我娘又拿出一些錢,請她給我弟弟在佛堂裡點盞平安燈,她都一一允了。
在佛堂燒完香,那蕙贈師太又自顧招呼旁的香客去了,我娘意志虔誠,讓我抱著弟弟到附近去走走,她自己仍跪在蒲團那唸經。
因為前院人多,我便抱著弟弟從小門走到庵後,那都是淨玉師父管理的菜園子,繞著園子半圈挖了一條小水溝,不知從哪引來一道清泠泠的溪水,一眼望去那瓜果菜綠,煞是好看。
一個頭皮烏青的尼姑正蹲在地邊摘茄子,我走過去看,那小茄子才剛剛發紫,比拇指頭粗大些罷了,她小心在意地連蒂一齊摘下來,裝得滿滿一籃子,正待起身,一抬頭便看見了我,果然不是淨玉,她穿著一口鐘的僧袍,顯得肩胸平順,身子瘦長,眉目也很清秀,想來就是新來的玉葉師父吧?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朝她點頭笑笑,她也笑笑,便提著籃子走了,這時我娘找過來:「以為你跑哪去了,蕙贈師父要給你弟弟祈福做法呢。」
我趕緊隨我娘去,到了蕙贈師父平素自己修行的小佛堂裡,已經等著好幾個帶著孩子的女人,蕙贈師父坐在佛龕前,手持念珠,其她女人圍著她「嘰嘰喳喳」,無非就是孩子夜啼、不知吃壞了什麼瀉肚子、孩子的爺爺剛過世……說個不了。
蕙贈師太看我們也來齊了,便唸一聲佛,眾人都噤了聲,她開始口中唸唸有詞,接著在佛龕前拿起一碗米,用手捏起一小撮,然後灑在每個孩子頭上,我懷裡的弟弟這時也乖乖的,不哭不鬧,用一雙滴溜溜的眼睛四處看。
灑完米,師太又從佛龕裡拿出幾張寫滿字跡又折成三角的紙,告訴女人們這都是經文,回去就給孩子縫在枕頭裡,可保平安吉祥,我娘也恭恭敬敬接過一張,趕緊小心在意地收好。
蕙贈師太才帶我們從屋裡出來,忽然一個男小廝跑來:「師父,我們家少爺來了。」
「噢?嚴少爺來了?」蕙贈一愣,然後對我們說:「你們先到齋堂去用齋,我隨後就來。」
齋堂裡並不寬敞,只是廚房外一間草頂的簡陋屋子,不過收拾得整齊潔淨,空氣裡有誘人的菜餚香氣,玉葉尼姑請我們落座,端出沁涼的煮竹葉水讓我們喝,然後又在每個人面前擺上一碗熱米飯和一小碟菜,我仔細看那碟菜,是鹽豆豉燜煮的連蒂小茄子,小茄子看樣子囫圇地過過滾油,萎黃的模樣散發出特有的焦香。
這頓齋飯雖然簡單,但是味道卻出奇地好。我們都吃完了,蕙贈師太還沒來,玉葉又從廚房裡端出幾個熱氣騰騰的籠屜,我伸頸一看,裡面是一個個圓鼓鼓的餃子,每個都有我的拳頭那般大,但與一般的餃子不同,這餃子的口上敞開著,露出花一樣五種顏色,我再仔細看去,似乎分別是塞入綠的碎韭菜、黃的熟雞蛋、白的剁瓜瓤、黑的木耳絲、赭的醬腐干。
玉葉尼姑笑著道:「這是剛蒸得的餃子,待晾涼些,大家各帶點回去,也是我們感謝施主的功德。」
蕙贈師太這時走了來,她身邊跟著一位三十歲上下,相貌堂堂的華衣男子,玉葉便朝兩人合什一揖,口稱:「師父,大少爺。」
蕙贈師太跟她說道:「小琥少爺昨夜又驚風病著了,大少爺過來拿藥。」
玉葉皺眉擔憂道:「這可如何是好?總吃藥也還是好一陣又不好一陣。」
蕙贈師太寬慰她道:「小少爺想吃你做的點心了。」
「好,我這就去做。」玉葉說完又轉身進廚房去了。
那男子又對蕙贈道:「師太這還有客人,我就不便在此久留了,我還是到外面去等。」
蕙贈微笑地點點頭,這時我懷裡抱著的弟弟「咿咿呀呀」地伸手摸我的臉,眾人看我弟弟可愛,都笑起來,引得那大少爺也回頭來望了我們一眼。
吃完飯,我們每家人都分得了五個餃子,便各自回家了。
到家時,我娘說因要答謝早上桃三娘送的糕屑,便將餃子分出兩個,讓我送去歡香館。
歡香館裡這個時候沒客人,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門前的核桃樹上幾隻蟬在拖長聲地叫個不停。
我拐到後院去,桃三娘在蒸紅綠鬆糕,就是磨細的米面和糖,用老酵發透,分別拌入紅曲末或青草汁蒸熟即成,想是今天六月六,不曬紅綠也要做紅綠糕才應節。
我跑過去:「三娘,天氣這麼熱也不歇著?我娘讓我給你送餃子來,是澄衣庵的小師父做的。」
桃三娘接過我遞過來裝餃子的布包,便讓何二看著蒸籠,一邊打開了布包看,忽然「噗哧」笑起來,我詫異地望著她:「三娘,你笑什麼?」
「想來這小師父倒是不俗。」桃三娘把餃子給我看:「這五色,不就表象如佛家所講的『五毒』麼?」
「三娘,什麼是五毒?」我不懂。
「呵,貪、嗔、癡、慢、疑……」桃三娘說著,把餃子重新包好,然後帶著我走到歡香館門前,將布包鄭重地放在其中一株核桃樹下,我雖然不知道她是什麼用意,但也就沒問,然後桃三娘又留我喝茶,但我還要回家給弟弟洗尿布。
「那好,幫我謝謝你娘。」桃三娘送我出門,卻正好看到一人騎著菊花青的大走騾,帶著幾個跑路的小廝停在門前,我一抬頭看時,竟是方才就在庵裡碰過面的那位嚴家大少爺。
一小廝上前來看門首招牌:「果然是歡香館?那陳姨婆便是說在這等了。」
桃三娘便上前招呼道:「這裡便是歡香館,客官用飯?」
那嚴家大少爺從騾子上下來,逕直進了店裡,我則自顧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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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一個不認識的中年女人竟來敲我家門,我為她開了門,她進來打量我一番,問我:「幾歲了?」
我答她十二,她點點頭,說要見我爹娘。
我爹正好在家,便讓了她進屋去做,我則抱著弟弟在院子裡和烏龜玩,不曾想沒過半刻鐘,就聽見屋裡爹趕那女人走:「你個死迷了心的虔婆!滾出去!」
我從未聽過爹這樣罵人的,嚇了一跳,懷裡的弟弟也忽然「哇」一聲哭起來,然後就看見那女人笑著一張臉走出來,嘴裡還在說道:「莫急莫氣!你們再好好想想罷,我改天再來……」
「滾!我們不賣的!」屋裡飛出一個茶壺,砸在女人身上,女人「哎喲」一聲,但沒受傷,她只好趕緊逃出門去,出了門外,又在那恨恨罵一句:「這等好事,你還莫以為一定落你們家頭上哪!好幾家人家都排著隊等著,不過是多算上你家罷!」
我爹氣沖沖地從屋裡出來,那女人嚇得老鼠見貓似的趕緊跑走,我一邊搖著懷裡的弟弟一邊疑惑不解問:「爹?她說什麼?」
我爹沉著臉一言不發,把院門關上,便回屋裡去,我預感到一種不祥,心裡油然升起一陣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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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江都城便下起了滂沱大雨。
這黃梅天時本是多雨水,並沒有什麼好在意的,可不曾想,這大雨卻一連下了好些日子,小秦淮裡的水也漲到與路面一般高,時常淹上柳青街,那水攪得泥漿似的顏色。有時風還特別大,聽一些街坊說,那鄉下田里大片大片的稻禾、菜畦都被風雨打得稀爛,往後的日子恐怕要開始不好過了。
歡香館裡桃三娘這些日也同樣不舒心了,原因自然是因為飯館的生意差,說來也是因為天候不好,惹得菜市裡也買不到好貨,菜瓜被雨水泡得爛芯葉黃不新鮮,但這就罷了,甚至有那人昧了良心,把雨水氾濫而淹死的雞鴨撈起來收拾乾淨,拿到菜市上當好禽肉賣,而那真正好的活禽,不但少而且價錢比以往更貴兩倍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