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嚇!」我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桃三娘對這話頭也從來不搭話。
這一日上午,好不容易雨略停了,我去菜市買鹽醬,遠遠就聽見一陣響鑼「噹噹噹」,原來是一個人在敲鑼嚷嚷著耍戲,待走到近前去看,卻被這人的長相著實嚇了一跳,只見他赤著的上身精瘦,皮膚很黑,左邊耳朵以下乃至到肩膀、胸脯上,竟長著個大如竹簍的肉癭,若是乍眼一看,會以為他肩上搭著個鼓囊囊的麻袋子呢。
路邊賣肉的人嫌他醜陋,揮著手裡的砍肉刀對他喊:「去去去!莫擋著我的檔!長個毒瘡還不知道去哪挺屍……」
那人走路一蹦一跳的,對賣肉的話並不在意,反而嬉皮笑臉地大聲道:「我這可不是毒瘡!列位可仔細挺好咯!」他扔下鑼,一手用力拍拍自己身上的癭:「這裡面還藏著靈猴咧!靈猴會吹個笛子喲!」
果然,他話一說完,就聽見一陣悅耳悠揚的笛聲想起,只是聲音發悶,似乎就是那大癭裡面發出的,那人很得意地纏著雙手,在地上搖頭晃腦地來回踱步,時而又朝眾人點點頭瞇著眼睛笑或做鬼臉,眾人都被那個神奇的笛聲唬住了,紛紛圍作一圈看著他。耍戲的人見圍攏的人漸漸多了,便裝腔作勢地手舞足蹈道:「小的名叫麻刁利,家住黔西鬼愁潭,在那個三月前,小人半夜睡夢撒夜尿時,竟見到個猴子,醒來便由感而悟,身上生了這麼個癭!」他用手比了個大圓圈,很多人被他說話的樣子逗得笑起來。
這麻刁利卻皺起眉頭來:「我起初只當臭蟲咬了,起來時就覺得發癢,可手賤哪,我一摸……你猜怎麼著?」他一手響亮地打了自己另一隻手一下:「不摸還好,一摸就出事了!這癭子裡有人說話!」
就在這時,那大癭「噗」一聲裂開來,從裡面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個黑東西躍上半空,所有人都驚呼起來,再定睛一看,那黑東西在半空翻一個身穩穩當當落在地上,真的是一隻瘦干的小猴!
那小猴甫一落地,就舉著一條手臂喊著人話:「吾乃鬼愁潭靈猴!未卜先知天下事,爾等有何疑惑,儘管道來,吾可指點一二!」
看著小猴的滑稽樣,所有人都忍俊不住大笑起來,有人逗趣道:「這是使的什麼障眼法?你若是靈猴,可說說這雨何時會停麼?」
旁邊那賣肉的也道:「若你能說出我今天賣肉賺得多少,我便送你個豬鼻子何妨?」
「呔!大膽!吾乃靈猴上仙,你給我說什麼豬鼻?」那猴子氣得在地上跳來跳去,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那耍戲的麻刁利故意戰戰兢兢地問道:「敢問靈猴上仙,您可說說今日是晴是雨?」
小猴子的手不知從那一晃,拿出一根竹笛子,便煞有介事地道:「待我問問。」說完,把笛子放到嘴邊,有板有眼地吹出一串好聽的樂聲,圍觀的眾人忍不住拍起手來,那猴子吹了一段,又嘴裡「嘀嘀咕咕」一陣,忽然大喊一聲:「不下!今日這一方施水的白龍因與太湖龍王下棋輸了三子,便要替太湖龍王去行他那份下雨的差事,趕不及來江都了。江都此地今日下雨的時辰,必得待到今晚亥時一刻正。」
「哎呀呀!原來如此!」麻刁利用誇張的語氣大聲喊完,又撿起響鑼開始敲,猴子便在地上打滾撒歡,一時又撓撓頭腳,一時又翻騰到半空齜牙咧嘴。有人起哄道:「靈猴再吹一支笛子曲吧!」
那猴子聽到這話,卻老道似的閉上眼,把笛子當棍子一樣杵著地,嘴裡像剛才那樣「嘀嘀咕咕」一陣,猛一睜眼,大喝一聲道:「六月六後百蟲生,爾等若不盡早以厚禮進獻劉猛將軍、蝗蝻太尉,便等著討苦來受吧!」
「嚇?」眾人先是一愣,不過接著又大笑起來:「小猴子懂得真多。」
我也被猴子的樣子逗得發笑,要說六月六,本來就是要祭祀蟲王的,這小猴子是提醒大家呢!
哪知猴子看見眾人都在笑,竟生氣了,瘦小的腳跺著地:「今年天道不順,百蟲應氣勢大,尋常祭祀已無有大用,需備三牲血食,滿城遍插五色旗,請我靈猴開壇做法,才可避得浩劫!」
眾人更被他引得笑得前仰後哈起來,有說:「原來要請你這小猴子做靈官麼?桃木劍可有一尺多長,恐怕你還搬不得動吧?」
「呔!出言不遜!」猴子氣得蹦蹦跳跳,麻刁利則在一旁哀求勸解他莫要生氣,我正看得入神,忽然身後被人一搭肩膀,我回頭一看,卻是澄衣庵的玉葉尼。
我正想合十手掌問聲好,玉葉尼姑卻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拉著我的衣服低聲道:「走、走。」
我疑惑不解,便跟了她走,拐過一條街來,她才站住,不知是否天氣太熱,她那光頭上都是汗,我正想問她就正色對我道:「我認得你是那日來過庵裡的小施主,施主你可離那猴遠些,它有古怪。」
「有古怪?」我一怔。
玉葉眉頭深皺:「那麻刁利七天前那一夜來到我們庵裡求宿,我師父看他可憐,又生著瘡病,便讓他住在菜地那頭的茅屋去,哪知第二日他卻賴著不走了,還說要師父收留他做工吃飯,我師父不允,他便說耍戲,就從瘡裡出來那猴,幾句話說不合,那猴便撒潑混叫,師父沒法,才讓淨玉師姐將他們趕走,當晚我們才睡下不久,就聽得外面嘈雜,我們一出來,就看見那猴子躥上屋頂,罵著跑走的,再看院子裡的柴禾全被倒上水,廚房裡更是狼藉,那猴到茅廁裡舀來污穢,潑得四處都是,就連我們晾在外面的衣服都全被撕碎。」
「嚇?」我驚得掩住口。
「嗯,你看那猴子會說人話,這本就是古怪至極的事。」玉葉尼姑拍拍我的肩:「你也避開遠些,方才人多,那些人也只當看個熱鬧,我不好當面嚷嚷出來,引得那猴更怨恨,我師父說它怕不是什麼邪物的。」
「好、好。」我連忙答應道。
「我也不能耽擱了,師父讓我午正之前回去的。」玉葉尼說完便走了,我買了鹽醬,往回走時也不敢再看那猴戲,急急回了家,把鹽醬放下,便去歡香館找桃三娘。
桃三娘正在廚房裡做她最拿手的一道瓷罐燜肉,就是將肥瘦均勻的花肉切小方塊,油炸一炸,然後就入小瓷罐中,一罐約能放入五六塊肉,然後入摻水的醬油淹八成滿,再入少許黃酒和糖、鹽、小茴,便蓋好,黃泥塗口封固,入鍋燜時必須要到肉塊酥爛為止,有時若有梅乾菜,也可切碎放入,味道更香。
我沒敢打攪她,便在一旁看著,待到她將要把手頭的事忙完時,我才去外面倒了一杯茶來遞給她:「三娘,喝口茶歇歇。」
桃三娘在圍裙上抹乾淨手接過杯子笑道:「來,還是出去說話,廚房裡實在悶人。」
我想起方纔那猴子說的話,便忍不住問道:「三娘,方才菜市那邊有個猴子說,今日江都城不會下雨了,因為施雨的白龍去和太湖龍王下棋輸了,有這回事嗎?」
桃三娘一怔:「這是哪門子怪話?」
我抬頭看天,天空連日來堆積的層雲略有消散,已有幾分陽光透下來:「那猴子會說人話,而且它還預測說施雨的白龍要去替太湖龍王做事,因此今日沒得空閒來江都下雨了。」
「呵,哪來的歪魔邪道?」桃三娘搖搖頭笑道,一邊拉著我到前面去,我著急地拉住她的袖子小聲道:「是真的呢,剛才澄衣庵的玉葉師父悄悄跟我說的,她們因為得罪了那猴子,因此猴子夜裡還跑到她們庵中搗亂,還罵人罵得可凶了。」
「哦?竟有這事?」桃三娘有點意外,不過我知道她向來不愛管閒事的,果然她又笑笑,不說什麼了。
午間來店裡吃飯的客人不多,只有兩桌行色匆忙的腳夫,他們只點了兩樣簡單的下飯菜和湯飯,吃完就走了,和以往比起來,現在的生意著實顯得冷清。不過,午飯時過後,那位先前曾在澄衣庵裡見過的嚴大戶家的大少爺卻忽然來到店裡。
「哎?這位不是嚴大爺?」桃三娘認得他,趕緊走過去招呼。
嚴大爺進來點點頭時,恰好看見我,臉上露出一絲意外之色,坐下來後,桃三娘替他倒茶,他則望著我笑問她:「這小丫頭怎麼在你這兒?」
桃三娘覷了我一眼:「噢,她呀,都是街坊,有時來幫我這做事。大爺想用點什麼?」
嚴大爺卻沒有接三娘的話,仍拿眼睛上下打量我幾下,又道:「若換上綾、綢的衣裳收拾一下,模樣想是可人疼的。」
我被他盯得有點怯,站在那不敢動,桃三娘道:「她呀,從小便是野丫頭罷,到處瘋跑的,只是幹活還行,手腳麻利的。」
嚴大爺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聽桃三娘的話,便笑:「身子強壯些好,我那小弟多年臥病在床,就缺個能好好服侍他的人。他那孩子脾氣又倔強,家裡的丫鬟沒有一個是他中意的,我娘走時,千萬般叮囑我要好生照顧他。」
「呵,嚴大爺確是有擔當呢,外頭的事、家裡的事都上心。嚴大爺可是吃過飯了?用些點心麼?我那有剛做好的豆沙卷子。」
「吃過的,點心上幾樣來罷。」嚴大少點頭,然後卻轉而問我:「我聽說你十二了?」
我點點頭。
「家裡兄弟姊妹幾個?」
我有點慌,舌頭好像打結了似的:「有、有個弟弟。」
「呵,別害怕,我就隨便問問。」那嚴大爺笑著說完,這時外面進來一個小廝,他就轉頭去和那小廝說話了,我趁機逃也似的離開歡香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