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元滿洩氣地悶哼了一聲,一拍桌子,一柄半尺長的纖薄小刀從刀鞘裡滑出來,帶出一股濃濃的藥香。
「他們不聽,我說過了,他們肯定不聽!我們被人暗算,卻找不到出手的是誰?我一早就說過,不要跟外人合作,別上了青龍的當,你不聽,你偏偏不聽。現在好了,被捲進來,脫不開身了吧?」他一疊連聲地抱怨著,拍得桌子啪啪亂響。
元如意慢慢地睜開眼睛,凝視著葉天的臉:「現在的情形很危險,有人在你們身上下了『情蠱』,但又不是同一類型。當蠱蟲發作的時候,你們就會相互排斥,並逐漸演化為仇人,開始互相攻擊,不死不休。」
通的一聲,葉天覺得心臟又一次被沉重的橡皮錘擊中,剎那間彷彿連心跳都無力繼續了,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悶哼。他反手摳住門框,勉強穩定身子,但五官扭曲的痛苦表情全都落在元如意眼中。
「在很多關於蠱術的描述中,都曾提到過『喪心病狂』這個詞。中蠱的人,父母殺孩子、兄弟殺姊妹、丈夫殺妻子……種種毫無理由、匪夷所思的瘋狂行徑都是由這種變異的『情蠱』造成的。所以,煉蠱師們將此類情蠱又叫做『陰陽絕戶蠱』,對此深惡痛絕。如果不是對一個人恨到極點,是不會下這種蠱的。我不明白,怎麼會有煉蠱師跟你們結怨如此之深?葉先生,方小姐,我的解釋足夠淺顯易懂嗎?」元如意的口吻,像是教師在課堂上答疑解惑一樣,語氣悠閒,侃侃而談。
「你還好嗎?」方純也察覺了葉天的異樣。
葉天覺得喘不過氣來,但為了不讓方純擔心,他還是咬著牙裝出笑臉:「沒事。」
元滿嘿嘿乾笑了兩聲:「沒事?看看你能撐多久?」
「不要笑了,還是猜猜是誰搞的鬼吧。」元如意深深地歎氣。
「我怎麼知道?老卜死了,除了岳老三,現場沒有其他高手,但岳老三的放蠱技術你我都瞭解,他絕對煉不出那麼高明的情蠱。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余家的人也耐不住寂寞,開始參戰了?」元滿的情緒極不穩定,又點上一支煙,開始噴雲吐霧。
元如意思索了一會兒,才輕輕搖頭:「不會,余家所針對的,只是段承德。她們為情所困,自己都跳不出這個圈子,無暇旁顧。哥哥,跟青龍合作不是壞事,你一定要看清如今的形勢,苗疆不是自給自足的世外桃源,勢必會被外面的世界同化。與其被動等待,不如主動求變。青龍是個有巨大野心的人,我們必須登上他這條送上門來的方舟,一起……一起——」砰地一聲,元如意話沒說完,就從椅子上跌下來,雙手捂著心口,身子屈成一張弓,痛苦地在地上翻滾著。
元滿怔住,但只安靜了不到十秒鐘,向前一頭栽倒,躬著腰,額頭觸到膝蓋,直接昏死過去。
葉天毫不猶豫地向前滑步,停在元如意身邊,彎腰在她耳後一抹,從她臉上摘掉了一張菲薄的人皮面具。原本她的臉色偏黑偏黃,跟雲南一帶常見的女子膚色相同。面具一去,露出的卻是一張白皙柔嫩、毫無瑕疵的臉。
「不要……碰我……」元如意咬著牙,拚命抵禦著痛苦,臉上的肌肉因過分用力而顫抖著。
葉天的腦子突然變得一片空白,稍停,他想起了曾經盤踞在自己掌心裡的兩隻繭,以及破繭而飛的兩隻碧色蝴蝶。蝴蝶飛去時,他的心裡曾感覺空落落的,如今看到元如意,似乎飛走的蝶又重新回來了,心頭迷迷登登的,竟然生出一種既欣慰又茫然的奇怪情緒。
「走開,這是……蠱的力量,走開!」元如意向後翻滾著,一直到了牆邊,勉強扶著牆站起來。她的土布衣服上沾滿了灰塵,頭巾跌落,黑亮的頭髮也散開來,亂糟糟地披在肩後,相比年輕亮麗的方純,已經過了三十歲的她自有一股成熟、傲慢的風采,猶如桃林深處最高枝上的一枚成熟的蜜桃。
葉天強迫自己收回目光,但就在此時,房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年輕人施施然走進來,手裡提著短槍,得意地竊笑著,慢慢環顧著四個人。
他是牛松,但已經不是葉天、方純熟悉的那個來自蝴蝶山莊的謙虛和氣的年輕人,變得如同一隻偷竊得手的老鼠。
「很好,我喜歡這結局。這房間裡光線不是太好,否則的話,我可以拿數碼相機過來,給大家拍照留念。我等這機會很久了,殺了你們倆,就能換很大一筆錢。青龍先生的特使說,苗疆有幾個煉蠱師都很討厭,直接殺光了才利索。要合作的話,有的是比你們聽話的人。」牛松蹲在元滿身邊,一邊用槍柄敲打著他的後背,一邊陰笑著說。
葉天忍不住低喝:「牛松,你在幹什麼?你想幹什麼?」
牛松是段承德派來的聯絡人,從大理過來時,一路都對葉、方二人陪著小心,連說話都不敢高聲。葉天永遠都想不到,這個小人物身上竟然也埋著一條危險的導火索。
牛松回過頭,舉槍對準葉天:「不要對我吼來吼去的,當心我的槍走火。葉先生,你一直都高高在上,看不清我們小人物,但很多事情都是小人物在做。如果你不踩在我們肩上,怎麼會站得那麼高?請記住,小人物也有翻身的一天,也會決定大局勝負,也要獲得自己應得的蛋糕。一入住這裡起,我就在每個人的枕頭下面塞進了藥力超長的阿拉伯迷藥。十分鐘前,我又環繞著這幢房子點起了迷香,你們該倒下了——假如青龍的特使沒有騙我的話。」
方純應聲倒下,然後是葉天,以及剛剛站起的元如意。阿拉伯人的迷藥別具一格,跟中國江湖截然不同,大家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就著了道。
牛松臉上開始放光,連顴骨最頂上的幾顆粉刺也飽滿鼓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說得沒錯,蝴蝶山莊人才濟濟,他注定只能做小人物,付出很多,得到很少。所以,不甘心沉底的他選擇了反水,走上了反骨仔之路。
「現在,你最好告訴我,怎麼能隨心所欲地操控百靈兒?把她變成我的人?說清楚了,我會給你一個痛快了斷的機會。」牛松繼續敲打元滿,語氣不急不躁,反正有的是時間。
元滿漸漸從昏厥中醒來,挺身坐起,但隨即被牛松一槍柄狠狠地敲在右側額角上,頓時血流如注。
「我們也是青龍的合作夥伴,不要逼人太甚。」元滿臉上寫滿了懊惱。作為苗疆大煉蠱師,他大概從未受過這樣的侮辱,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肆意敲打著。
「那我不管,我只管自己。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告訴我怎樣控制百靈兒。很明顯,青龍對她非常感興趣,點名要留下她的命。我現在必須要做點什麼,好表示出我的誠意。別廢話了,我沒有太多耐心的。」牛松根本不在乎元滿的反應,只是一個勁地催促。
元滿搖頭譏笑:「煉蠱師的世界根本不是你想像得那樣簡單,連我都看不穿百靈兒,你又有什麼資格企圖操控她?那根本不可能。」
牛松起身,走向元如意,舉槍對準她的左眼。
葉天默默地提氣,內力在體內遊走三遍後,凝聚在右臂上。此時此刻,只要牛松靠近他五步之內,他的飛刀就能一擊奏效。
「不說,你就必須得接受這個一隻眼的妹妹了,怎麼樣?」牛松故作灑脫地彈開短槍上的保險栓,食指扣在扳機上。
「我說,我說,但就算告訴你方法,短時間內效果也不明顯。附耳過來吧,我悄悄告訴你。」元滿咬咬牙,吐出滿口血水。當他刻意向葉天這邊旋轉身子時,兩個人立刻心有靈犀,葉天做出了發出飛刀的準備。
果然,牛松中計,大大咧咧地放開元如意,急步往這邊走,漸漸踏入葉天的五步範圍內。
元滿長歎了一口氣:「訣竅是……」
牛松以為元滿已經放棄了反抗,不疑有他,馬上彎下腰,伸出耳朵,仔細聽著。
「一定要徹頭徹尾地看清百靈兒的內心世界和她的經歷,先瞭解她這個人,再瞭解她中的蠱。我查過,她目前身體裡至少存在著五百隻各色各樣的蠱蟲,分別來自於三十多個苗疆門派,有很小的一部分是護身蠱,更多的則是生命力極其旺盛的奇特品種,連我都聞所未聞。形成這種狀態的唯一解釋——她本身就是一個『蠱人』,以身體做器皿來培植蠱蟲。而且,她所修煉的蠱術,與四大家族所擁有的不同,似乎是另外衍生出的第五大派系……」
元滿不是在做戲,而是真實地抒發出了內心的困惑。正因如此,才讓牛松聽得入神,一動不動地俯身在他面前。
「不要說太多,事情不對勁,外面……外面一定有很厲害的煉蠱師,在操縱著我們體內的蠱蟲!」元如意陡然覺醒過來,雙手在牆上一撐,身子反彈出去,撲向牛松背後。可惜,牛松並不是酒囊飯袋之輩,轉身的動作既快且輕,短槍一揮,食指發力,就要扣下扳機。
元如意雖然是鼎鼎大名的煉蠱師,但她的血肉之軀,卻擋不住一顆子彈,接下來很可能將被一槍爆頭,香消玉殞。幸好,還有葉天和他的小刀在場,寒光一閃,牛松扣扳機的那隻手就發生了變化,食指齊著掌緣斷開,閒閒地勾在扳機上。斷指處,立刻噴出一股鮮血,染紅了灰色的地面。
那種變化來得太快,牛松拔槍、扣扳機、射擊的動作一氣呵成,直到葉天出刀、元如意撲近,他才發覺壞事了。作為一名槍手,失去了食指,就代表武功已廢,任人宰割了。不過元如意並沒有做什麼,而是從牛松身邊飄過,踢破窗戶,在玻璃碎片亂飛中衝了出去。
牛松的鼻孔裡、嘴角、眼角忽然慢慢地沁出鮮血,像是有一名拙劣的畫師同時用六支筆在他臉上作畫一般,細長的血道隨著五官起伏而彎彎曲曲地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地。
「我不想當小人物……這也有錯嗎?為什麼這麼好的機會也……」他翻身撲倒,渾身抽搐,身子下面有鮮血急速湧出,變為一大灘血泊,把他浸在其中。
窗外傳來兩個人急促交手的動靜,陡然間,嘩啦一聲,另外一扇窗子被由外向內撞碎,糾纏撕扯著的兩人同時跌在地上。只不過,元如意跌倒後就沒再起來,而全身披上了黃色軟甲的岳老三卻一躍而起,蠟黃的臉上滿是得意洋洋的邪笑。
「好極了,好極了。」他看著倒地的葉天、方純和元滿,輕輕刮擦著胸口軟甲上的橢圓形鱗片,猛地飛起一腳,踢飛了元如意。
「不管過程有多複雜、多狼狽,我最終還是獲得了勝利,而且是唯一的勝利者。」他走向元滿,一腳踩下去,踏中了元滿的胸口,「睜開眼看看,打倒你的是誰?瀘沽湖一戰的勝利者是誰?你們終歸是太年輕了,像兩隻還沒長滿絨毛的小雞雛。我呢?我是什麼?我是禿鷲,是苗疆這片天空的霸主。跟我鬥?跟我鬥……」每問一聲,他的腳尖就在元滿胸口旋轉發力、狠碾一次。
噗的一聲,元滿噴出一大口鮮血,拚命一扭身子,從岳老三腳下脫身。但這種情形下,沒有人能逃出這個房間,一切都在岳老三掌握之中。
嚓嚓、嚓嚓,岳老三饒有興致地繼續刮擦鱗片,目光轉向方純。
葉天射出一刀後,全身力氣消散殆盡,暫時無法起身禦敵,處於任人宰割的狀態,想要保護方純,亦是有心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