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節
孔雀凝神看著照片,慢慢地點頭:「不錯,那就是玉羅剎,苗疆各地都有她的衣冠塚,墓碑上嵌著的就是這張照片。但我不知道,照片竟然是從這裡截取的。顧先生,請繼續往下說。」
她與玉羅剎是相隔七十年的兩代煉蠱師,當她出生時,玉羅剎已經成了永遠的傳奇。就像中國人永遠銘記所有抗日英雄一樣,苗疆人也銘記玉羅剎,並奉為效仿追隨的偶像。葉天相信,這一刻孔雀已經將她與段承德之間的愛恨情仇放下。
「這照片拍攝於1932年4月29日,地點是轟動一時的『虹口公園爆炸案』現場,資料顯示,照片拍攝一小時後,即當日上午的11時,日軍的慶功會主席台被定時炸彈轟塌,侵華日軍總司令白川義則及日居留民會長河端被炸死,日本駐華公使重光葵、艦隊司令野村、總領事村井等要人受傷,日軍官員傷亡程度為日俄戰爭以來前所未有的。此次爆炸案的策劃者,正是王亞樵。而那時候,兩人剛剛邂逅,正是兩情相悅、情深無限之時……」顧惜春接過遙控器,每按一次,銀幕上便出現王、玉二人深情款款的照片。
歷史記載,1932年3月,中日停戰協議通過以後,日軍準備於4月29日天長節在上海虹口公園舉行慶祝大會。王亞樵得到消息後,著手策劃爆炸會場事宜。慶祝大會規定只允許日本人、台灣人和朝鮮人參加,於是,王亞樵找到在上海的朝鮮人安昌浩協商,由王提供資金,安昌浩尋找人選,雙方議定後,王亞樵當即派人送去4萬大洋並提供炸彈。4月29日,安昌浩安排手下尹奉吉、安昌傑等進入會場,將暖水瓶炸彈放置在主席台邊上。當侵華日軍總司令大將白川義則上台演講時,炸彈被引爆。這次事件,沉重打擊了駐上海日軍的囂張氣焰,提振了中國軍隊的士氣。
孔雀忽然皺起了眉:「顧先生,可是——」
顧惜春立即回答:「我知道你要問什麼?苗疆煉蠱師一旦與男子發生肌膚之親,她自身的煉蠱術就會大打折扣,豢養的蠱蟲很可能反噬其主。這是煉蠱師最致命的罩門,根本無法解決。你一定奇怪,為什麼玉羅剎與王亞樵相愛,卻沒有影響到自身,仍然在日艦雪風號上展開了『咒殺之戰』?」
孔雀點頭:「沒錯,那是絕對違背常理的。難道說,她在長時間閉關修煉的狀態下,竟然突破了極限,進入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超能境界?」
男女間的情慾就像飢餓與咳嗽一般,當它來時,無法抵禦;當它走時,無法挽留。孔雀在這種事上栽了大跟頭,一生都糾結其中,無法解脫。段承德的負情,直接將她推入了失去煉蠱術、感情落空的雙重深淵。假如能像玉羅剎那樣,既獲得愛情,又不影響修煉蠱術,該是多麼兩全其美的好事啊。
旁觀者清,葉天一眼看透了孔雀的心事,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人人渴求左右逢源的美事,但哪有那麼多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他的目光一轉,瞥見小彩正放下筷子,用紙巾擦乾淨嘴,無聲地站起來。
「顧先生,你請說啊?你快說啊?」孔雀焦躁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顧惜春,彷彿對方的腦子裡就裝著打開寶藏的鑰匙。
顧惜春似乎想要賣個關子,使個眼色,旁邊的女孩子就開門走了出去。
關門之前,門縫裡湧進一陣無影無形的風。葉天下意識地轉頭,盯住女孩子的背影,順便抽動了幾下鼻子,深深地嗅了嗅那陣風裡蘊含的東西。
「香不香?」司空摘星斜著身子,躲在桌子下面,悄悄地調侃葉天。他以為葉天是在嗅離去的女孩子身上的脂粉香味,這句話極盡輕佻、曖昧之能事。
葉天苦笑:「不知道,我感冒了,聞不到。」那是假話,因為他非但沒感冒、能聞到,而且從風中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東西。
司空摘星轉了轉眼珠,也學著葉天的樣子抽動鼻子嗅了嗅。
葉天的眉心不知不覺皺起來,因為他感覺到了一種若有若無、若隱若現的殺機正悄然自門外滲入。事實上,他從四大家子墳村離開後,深知青龍勢力並未遠去,而是一路陰魂不散地盯梢過來,隨時都可能出現。要想徹底解決這問題,必得經過一場斬釘截鐵、砍瓜切菜一般的終極殺戮。就像農民們秋後在莊稼地裡燒荒一般,只有連夜空都一起照亮的熊熊野火,才能一乾二淨地解決問題。
他的目光盯上了圓桌正中的一瓶紅酒,瓶中酒色殷紅如血,似乎如讖語一般,預示著本方與青龍一方的最終結局——「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血盡人亡,不死不休。」
巴格達一戰,是盟軍與紅龍的正面交鋒,最終前者以壓倒性的優勢犁庭掃穴而勝。當時葉天只是盟軍這架龐大的戰爭機器上一顆小小的螺絲釘,承擔的壓力極小。今日,他卻要獨力面對青龍以及「十二星座殺手」,還要分心應付來自各方面勢力的不斷騷擾,壓力之大、心情之沉重可想而知。
「司空,也許我們應該——」他轉過身,想要跟司空摘星商談些什麼,但後者立刻上身後仰,擺出「避之唯恐不及」的姿勢。
「啊對了,我正好想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撈到什麼寶貝。」司空摘星笑嘻嘻地說著,繞開葉天的座位,扭身向外走,緊趕著女孩子的後腳出去。
葉天唯有連連苦笑而已,他理解司空摘星的苦衷,不會埋怨對方。亂局之中,聰明人都懂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務求全身而退。
「也許只有方純,能真心實意地跟我一起共同進退了。」他輕歎了一聲,把對方純的思念深深地埋進心底裡去。
「你提的問題很有意思——為什麼大煉蠱師玉羅剎與王亞樵明明好上了,自身卻毫髮無損?」顧惜春笑起來。他的模樣,像一名經驗豐富的漁夫,正不動聲色地盯著已經咬餌上鉤的魚兒。
「是啊,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難道代代相傳的煉蠱術裡還有什麼另類訣竅是我不知道的?」孔雀一急,單掌猛拍桌子,令杯盤碗碟一起叮叮噹噹地跳起來,造成了小小的混亂。
小彩按住桌子,挺胸站起來,低聲說:「那個問題簡單得很,他們只是志趣相投的朋友,而不是男女間的戀人。或者說,他們為了一份共同的事業目標走到一起來,而不是為了感情。你仔細看看那男人的眼神,堅決沉重如同磐石,一看就知道是做大事、創大業的人,決不會為了一個女人改變自己的志向,就像——葉叔叔一樣。」
她回身向著葉天,略顯萎靡的臉上浮起蒼白的微笑,會說話的大眼睛連續眨了幾下。一路之上,她是那樣沉默,大家都忽略了她、遺忘了她。此刻突然開口,並且用成年人的口吻講話,令眾人全都小小地吃了一驚。
「你小小年紀懂什麼?」孔雀愕然。
小彩嘴角浮上了疲憊的微笑:「我為什麼不懂?自從血咒出現在蝴蝶山莊後,我就長大了,能看穿一切,包括死亡在內。孔雀阿姨,從前的你做錯了事,卻全都怨在別人頭上,用那麼狠毒的手段攻擊我的家人。現在,媽媽和哥哥都已經躺在冰冷的鐵床上,為爸爸贖罪。很快,我也會像他們一樣。可我不得不說,你錯了,無論是死了還是活著,我們都沒有被血咒嚇倒,仍然堅強地活著,準備足足地活上一百年。我將爸爸比作王亞樵,把你比作玉羅剎,他們的一生雖然短暫急促,卻昇華為天下聞名的大英雄。你呢?是繼續復仇,血咒殺人呢?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她被反覆地劫持、解救,在顛沛流離中的強自忍耐著、壓抑著。這種不規則的生活,能促成一個人的快速成熟,並形成真正完整的個人世界觀。
孔雀又驚又怒,騰地一聲站起來,要撲向小彩。
葉天的動作比她更快,搶在前面,攬住小彩的腰,旋身滑到一邊去。
小彩的身體又輕又瘦,聲音又軟又細,雙臂勾住葉天的脖子,趴在他耳邊說:「葉叔叔,我知道你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的,你是江湖上的大英雄,以前是,以後是,永遠都是,就像屏幕上的那個人。」
葉天連退幾步後,已經到了屏幕前面,與畫面中的王亞樵並肩站在一起。
「像他?小彩,你太高抬我了。」葉天又是一聲苦笑,右手一抬,飛刀嘯叫著翩然飛出,半空劃了個不規則的圓弧,逼退孔雀,又落回手中。
孔雀速退,左側腮邊滴落一行紅燦燦的血珠。
「各位,我絕對已經手下留情了,大家最好別碰她,別打她的主意。」葉天冷靜地左右看看,一句話同時針對顧惜春、孔雀兩個,然後垂下頭,望著小彩,低聲問,「你真的看懂了這些照片?」
小彩乖巧地點點頭:「是呀,眼睛是心靈的窗子,眼神什麼樣,我就能猜到他的想法。玉羅剎筆直地向前看,對未來充滿了美妙的憧憬。也就是說,她無比相信旁邊的人,願意把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都托付給他。葉叔叔,我還看出,你跟方姐姐情深似海,難捨難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分開。」
葉天被她逗笑了,畢竟小彩還那麼小,說出這些話顯得極其幼稚而可笑。
「她猜對了,玉羅剎死心塌地地追隨王亞樵,幾度要嫁,都被王亞樵阻攔住。他總是說,來日方長,必定會給你名分。實際上,他的用意是令玉羅剎保持大煉蠱師的絕對實力,隨時加入戰局,決定成敗。台島那邊的歷史學家和戰爭專家做過詳細分析,當時的王亞樵野心極大,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中國南北綠林的第一盟主,要與各大政黨平起平坐。於是,他把驅逐日寇、拯救中國當成了自己分內的事,而不僅僅將斧頭幫作為政府抗日主流大軍的脅從者。這種劃時代的大人物,是不會任由兒女私情破壞救國大計的,所以他對玉羅剎的愛包含了更深層的意義。說得極端一些,他是在利用玉羅剎,只把玉羅剎視作手底下的一名殺手。」顧惜春回頭望著屏幕,有些惋惜,又有些感傷。
小彩掙開葉天的手,屈膝落地,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顧先生,你說的不對,他們兩個的想法,完全不是這樣的。」
她走上前,踮起腳尖,右手覆蓋在照片中玉羅剎的心口位置。
「小孩子懂什麼?」顧惜春不屑地揮了揮手,準備繼續陳述下去。
葉天立刻做了個「稍待」的手勢,阻止顧惜春,給小彩發表意見的機會。
剎那間,幕布無風自動,微微震顫著,以小彩的手掌為中心,向四面泛出一圈圈漣漪,彷彿被一顆石子擊中的波心。於是,玉羅剎與王亞樵的形象也扭曲顫抖著,兩張臉上也彷彿有了不斷變化的表情。
關於王亞樵一生的正邪、對錯,後世眾說紛紜,因為他曾與戴笠、胡宗南等人結拜兄弟,平生交友魚龍混雜,為達目的,可以使出任何手段。公平說,他只能被稱為亂世中的一代梟雄。
按照顧惜春的說法,王亞樵用感情籠絡玉羅剎,然後借用對方的煉蠱術攻擊日寇,也不算是什麼大錯。八年抗戰中,所有中國人都自覺地結成統一戰線,全民皆兵,抗擊強敵。玉羅剎是中國人,她有責任為了國家做出犧牲。
葉天從側面看著小彩,漸漸發現,她臉上的神情越來越莊重嚴肅,眼神向上仰視,與照片中的玉羅剎四目對接。
顧惜春鬱悶地乾了一杯酒,自言自語地問:「司空摘星去哪裡了?這傢伙,坑蒙拐騙偷樣樣精通,別在這裡搞出什麼事來。」他站起身走出去,沒再看葉天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