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駕駛馬車在沙灘上殺死鯨魚會更刺激。」仲雪說如果你能帶拉動鯨魚的馬匹來,我就讓你加入。
  侄子開心地回吳國去找馬匹。
  山都人送來了富有韌性的柘樹,劈開成桿,再用桑麻一層層纏繞膠合。裝上夫鐔親手鍛造的三叉戟,捕鯨叉柄從而具有驚人的柔韌性和強度,不會在激戰中斷裂。
  與返回捕鯨隊的大祝的爭吵還在繼續,狸首不准使用夫鐔的工具,還說獨木舟的「船靈」用了冒牌女巫的頭髮。元緒其實是豢養魚怪、從歸墟中召喚深海怪獸的「魚戀童」,是被大禹陵禁止的邪門歪道。
  「您到底要什麼?說我招攬的人沒有名譽,太老了、太小了、太胖了、太瘦了、太醜了,甚至太美了!所有我們無法接納的人都去了句乘山,夫鐔毫無偏見地照料他們,就像從未謀面的知己,他們每一個人都願為夫鐔獻出生命!」仲雪捶打桌面,貴重的銅鼎跳起來,肉湯撒潑在炭火上,吱吱尖叫,「而我們呢?山民瞧不起漁夫,伐木工嘲笑獵戶,幫派林立、地域偏見、信仰歧視……為了一句方言爭吵不休。」
  「爭吵也是促進感情的方式……」有人嘟噥。
  「我不管你們自己的心情與偏見,或是誰的荒唐戰爭,還有誰與誰的戀情!我要用夫鐔自作的獵鯨刀劈開所有阻擋我的障礙!」連大祝在內所有人都被鎮住了,他們從沒見過如此霸道的仲雪,後者正冷峻地掃視每個人的臉,「我不准許任何人破壞我們的獵鯨!」
第二集 夏之篇·鯨波 第二十節 第二次獵鯨
  一艘快艇箭一般射入會稽山的海灣,上島來報,鯨群出現了!
  「又是垂死的鯨魚嗎?」
  「不,活的!整整一群,海面都泛黑了。」
  人人都盯著仲雪,知了的轟鳴響徹殿堂。他們已整整等待兩年,他們不能喝酒,不能戀愛。他們人生中的一切都延後了,他們在等待中疲憊不堪,變得衰弱易怒……他們在等仲雪發令,隨便他發令或不發令,他們都要自己出海了。
  仲雪點點頭,讓阿堪領全體隊員跪下來,祈禱:上島發現了神的使者,如果您聽到了我們的祈禱,請轉告她,我們將追上它、殺死它,這是命運讓它與我們的相遇……如果你沒聽見,那就算了!他們站起來,出陣!獵鯨!
  當仲雪的侄子帶來馬匹時,全越國的人正蜂擁向海灣。
  最終的獵殺波瀾不驚。
  途經越國海岸線的是一群弓背鯨,分屬於幾個家族,它們也是在近海偶遇,不同家族的雄鯨們交互躍身擊浪,炫耀雄壯的官能。雌鯨好奇地觸碰,輪流將一頭頭幼鯨頂出海面。海鳥密集地盤旋,倒扎入海水中,叼起鯨魚驅散的魚蝦。
  吼五開始唱歌,請鯨魚預先原諒他們……他們脫掉外套,把魚油塗上胸膛保暖,鯨魚猶如水中的猿猴。天生喜好親近人類,親暱地磨蹭著他們的獨木舟,這種無知的親近讓人心痛,他們選中了一頭年輕的雌鯨。
  除了捕鯨隊的獨木舟,漁民以及好奇者的船隊遠遠跟在一旁,他們駐守會稽山近海多日,就是為了等候捕鯨的盛況,來自淡水湖的田獵官少主敲響了「蒲牢缶」。
  投矛的次序與分工,他們已演練上千次,仲雪手持三叉戟縱身跳進海中。用盡全身的力氣與重量將長叉刺進鯨魚的頭部,他很快被拉上船尾,捕鯨手們順次舉起梭鏢、扎入中選鯨魚的後背,阿堪遞給仲雪捕鯨刀,在旁觀漁船的驚呼聲中。他再次來到船頭,用鯨刀割開它潔白的脂肪層,加速它的失血,減少它的痛苦……唯一的意外是,臨近終了時刻,一艘快艇像剪刀一樣斜切開水面。速度驚人,向獨木舟衝撞而來,令捕鯨隊十分緊張。竟然是白瀝和黑屏!
  他們也參加了去年冬天的惡戰,而且是大齋宮那一方。戰事落幕,作為戰敗者的唯一出路當然是再次逃亡,夫鐔問起白瀝的下落,白瀝十分驚訝,「夫鐔也知道世上有我白瀝?」他成了句乘山夜幕下的新嘉賓……黑屏以極度嫻熟的手技投出長矛,穩穩扎入雌鯨的心臟,鯨魚一下翻過身。就像一種放棄,或是一種准許,准許他們取走它的生命。
  鯨魚一死去的同時就開始腐爛,體內的臭氣使它腫脹上浮……
  漫長的兩年,從無知、無聊到無奈、到時勢使然,他們齊心協力獵殺了一頭鯨魚,綁在兩艘獨木舟之間,拖回海灣,他的侄子用馬將鯨魚拉上沙灘。一名蒼老的女巫罵仲雪:「殺魚佬!你比神棍更壞九十九倍!」這是迎接他的第一句問候。
  仲雪看著她的雙眼,說了一句「善。」
  佚失的《不堪抄》沒有記載他還再辯解過什麼,當他擲出第一刀,他就準備好承受一切的因果論與命運循環……
  獵犬朝細浪狂吠,遠近百里的人們都趕來觀看,誰也無法否認,這是名副其實的盛宴。
  平水帶領有志氣的年輕人站在鯨魚背上,切割鯨魚。為什麼人們總是建議「叫平水來」?因為平水懂得把鯨魚肉切成三角形,還會熬鯨油。
  一大群神職貴客走向仲雪,祝賀他「你能獵殺鯨魚,就能完成任何事。」
  仲雪說「你們未免太武斷了吧,我覺得自己和昨天沒什麼兩樣。」
  全越國的大神巫看著仲雪,神情複雜,把手指放在他的額頭上。用晦澀難懂的咒語念了一通,難道神巫從鯨魚的死亡中,看出了仲雪的末日?
  「抱歉,打斷您一下。」阿堪冒失地上前。神巫略一點頭,就被他的大祝們包圍著,聲勢浩大地開赴鯨魚的死屍前,執行祭儀。
  阿堪捉了一隻鯨虱,放在仲雪手心。整整兩年,他生命中一個難以言表的階段過去了,此後是否真的發生某種改變?鯨虱搔撓仲雪的手心,勝利與成功總是突如其來,又飛快流逝;剩下的,不過是一種悵然。
  「榮譽是華而不實的東西,不比這只鯨虱更真實,」仲雪內心苦澀,「尤其是損害他人而獲得的榮譽,甚至是一種罪惡,猶如死去的鯨魚。」
  阿堪勸他「人們喜歡華而不實的東西,比如打死一頭鯨魚的壯舉。」
  「我希望在山崖上刻下所有參與者的名字:綠萍、紅汀、大浦、小浦、上島、下島,稻秋,烏滴子。平水,吼五,暴七。元緒,伯增,白瀝,黑屏……包括狸首大祝,兩位田獵官,還有你和我。」然後又想到滄海橫流,山巔會滾落溝渠、海浪將蕩平山巖,不禁笑著搖頭,「還是算了吧,沒人會在乎,除了那群喪失同伴的鯨魚。」
  這時他抬頭,看到伯增望向自己,眼神十分平靜。仲雪對侄子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在狩獵中的所見了。」
  侄子告訴他:「我越過吳越的國界,進入越國的『天荒蕩』,夜色蒼茫,看到草甸間鬼火磷磷……無數吳越之間為爭奪桑葉漁利而在械鬥中死去的鬼魂在飄蕩,還有無數在未來的吳越爭霸中即將死去的生靈在歎息,我看到一片廢墟之中。有一個潔白鬼影,他失明的眼窩燃燒藍色幽火,他是你的劍術師傅、越國在浙水以北最後的領主,被我父親擊敗、葬身於火海的卷耳大夫。」
  「我知道。」仲雪點點頭,「這就是我來越國的原因。」
第三集 秋之篇·鹿鳴
  南山之鹿……神不可得。
  ——越絕書。
  「父親,我要去越國。」仲雪說。
  一身獵裝的父親正專注於搭弓瞄準鹿群,磨損的皮帶繫著半空的箭囊。
  父親是個貧困中的貴族,一心為兒子尋找出色的學宮、出色的師傅,把兒子一路送出國境。當仲雪回來,看到父親頭髮全白了,他還在期待復興的機會、對貧瘠領地的一些挽救,但仲雪在出色的國度學到了什麼?一套無用的屠龍術!一肚子空想,一個揮霍一空的錢袋。
  母親是個瘋狂追求娛樂的女孩,舞姿令吳王驚歎。吳王送她一面鏡子,反射出本世紀最高超的冶煉技術,她繫上絲帶掛在胸口;不久又拋棄仲雪,返回越地。她對哥哥也不好,哥哥哭鬧時就讓他站在井沿上,用冰冷的井水潑洗,來鍛煉兒子的定力……狂野的女性,無法找到片刻安寧。
  「你不能獨自去越國,」父親抗議,「沒有僕從,沒有衛隊……」喃喃列舉他無法提供的保護。
  「沒人對我感興趣,不會有人綁架我,也不會有人傷害我……」我們是與世無爭的軟弱小領主,連本邦國王都將我們遺忘,沒人能從我們身上搾取任何好處,仲雪想逃離父親的暮氣沉沉和過時的無可奈何。在楚國住了幾年,家鄉的一切變得格格不入,仲雪想念崔嵬的朱雀城門。匏居台猶如眾神的瓊樓,倒懸於天空,往來商旅的車輪滾滾,伴之以鄭國歌姬的絃樂陣陣,還有操練場上的森森戈戟、雄心勃勃的軍令、以勢壓人、踏平國土的震顫,那些殘忍與猙獰所擠搾出的醉人甘泉。
  父親轉過身,掄過弓弦套住仲雪,他在發怒。
  顴骨貼得那麼近,快切進仲雪的面龐。
  父親蒼老的面容與兄長冷峻的相貌合為一體,在仲雪瞳孔中模糊,「你這軟弱的毛蟲!叛徒!連地界都軋不平還敢質疑我的反攻?」兄長掐住仲雪,頭髮旋轉成蛇結,鑽進他的嘴巴鼻孔——
  兄長把他摁進水裡,仲雪仰望兄長的臉,波光之上,主宰他生死、猶如神的面具。
《不堪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