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仲雪吐出汩汩泡沫,彷彿把兄長沖走了,水泡扭動為雙頭龍,如同師傅贈送他、又遺落跌宕瀑布的那枚玉珮;雙龍頭絞合為同一尾白蛇,吐著紅信子,水滴銷溶野獸的輪廓、浣出人類的表情——越國第一大盜的臉,為哀悼陣亡將士而鉸短頭髮的竊國大盜,夫鐔牢牢按住仲雪,欣賞利爪下的犧牲品……仲雪無法動彈,喉嚨擠壓出卡卡聲,心想這麼一隊無窮無盡的人馬正排著隊輪個掐死他,那還有個完嗎?
  他醒了過來。
  一下穿過十萬丈漆黑隧道,蟬鳴齊聲而起。
  「……醒醒,你這貪睡的財主。」有人在搖晃他。
  「誰?」仲雪揮手一拳,「不要隨隨便便跑到我夢裡來!」頭頸的掐痕感那麼真實,他依然喘不上氣。
  「痛死了!」那人左眼被打腫,一會兒躬成駝背青蝦,一下仰身繃成一張弓。嘶嘶吸氣來舒緩劇痛,腰上大鑰匙串光當作響,「真是個無聊財主,無聊到在這塊石頭下睡著了!」受傷的傢伙大喊:「這石頭叫『夢見屏』,有些夢很逼真,會吞噬你的心靈。」
  仲雪愣愣地抬頭看石頭,那不是一小粒你在沙灘上撿起、塞進袖口珍藏的石頭,而是倒懸的天梯,釘入湖水的巖錐。三十丈高的巨石孑然而立,底座窄小得張開臂膀就可合抱,酷似隨時會崩塌向你頭頂。近地的巖面被摸得無比光滑,高處石隙裡塞滿鬼板和祭品,一代代人將禱詞、懊悔和野心敲打進巖縫,猶如夢的碎屑,不知何時扎根巖頂的槭樹,伸出次第變紅的枝葉,朝蕭瑟秋風招手……仲雪在夢中就明白這是夢,一個套一個的夢匣子,父親在他趕回家之前就病死了,但他被夢魘銬住了,無法從比真實更真切的遺憾中脫身……仲雪醒來很久還是沒弄清自己在哪裡。
第三集 秋之篇·鹿鳴 第一節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小黑狗用熱辣辣的舌頭舔醒仲雪,仲雪盯住又疼又叫的瘦高個兒,「阿堪!」清晰的名字衝開嗓門,爆發出一陣大笑——阿堪是仲雪遇見的最重要的怪人,而他的古怪程度,只相當於棲息在神秘國度全部夏季荷尖上的小小蜻蜓。
  仲雪就像甦醒的嬰兒,看到什麼就說什麼,「夢見屏(拍拍大石頭)!槭樹(指指頭頂)!蝙蝠糞(彈彈指甲)!」還有小狗「白石典!」她渾身黑乎乎,前爪像圓滾滾的白卵石,她是一頭「捕魚狂」,愛和海豚一道驅趕淺灘魚群,並跳起來舔亮晶晶的浪花。
  「歡迎從夢鄉返回越國。」阿堪哼哼。
  越國。
  自前年春天登陸越國,三十個月過去了……仲雪解救了五十七個山林小野人,進攻了一輪海上賭場,和劍術師弟打了兩架。旁觀了一場拖延四個月的戰事,目擊二十九頭鯨魚,殺死其中一頭獻給大禹神,他將被任命為大禹陵護法。
  護法。
  護法是魂魄的修煉人,外殺妖魔邪道,內鎮心中動搖。
  護法是神靈的守衛者,致力於防火、防台、防疫、防盜。
  護法是一個職位,綠雲是一種花,楊柳是兩種樹,海妖沉睡在海底,我們都會死去。
  大護法必須清點他的財產,就像清點神的庭院。
  神巫交給他一大串古舊鑰匙,穿著粗重無比的銅鏈,足以掛斷腰帶。阿堪陪他盤點上代大護法——母親所守護的領地:會稽山麓三十六道瀑布、四十八聖地,橋頭栓纜繩的石牛,傲踞礁巖的海神廟,倒掛蝙蝠的齋戒台(差點摔進溶洞激流!那些世代游弋於漆黑洞穴、視覺退化的透明小魚在石筍滴水的迷宮中嚴肅地擺動尾鰭),以及建築狂神巫到處開挖的泥濘工地……他們在廢棄的稻神廟裡捉迷藏,被神恩許的群群麻雀在野生稻花上飛起飛落,一排鎖死的大櫃子,撬開後翻出成堆的黑漆紅胎「食案」,盛米飯的主格描著鎏金大象。
  「我母親要招待這麼多客人嗎?」他們大笑著把一隻隻食案扔出門去。
  他們無聊。
  一開始新奇,很快就無聊了。於是仲雪躺到做夢占卜的「夢見屏」下睡著了,現在他捂著胸口,還能感覺到父親的心痛……一場夢到另一場夢的真實距離。
  「你想起那個了嗎?」阿堪提醒他。
  「哪個?」漫長的捕鯨,七百一十八天純粹等待,只為投擲魚鏢的一瞬。等待足以耗盡心力,仲雪自覺像一件積滿灰塵的蓑衣,沉重老舊。把鯨魚拖上沙灘後,他就對阿堪說:「我要喝酒、唱歌、鞭打僕人,追逐國王的夫人或是女兒,隨便哪一個!」盡情做一個庸俗貴族。
  「越國還沒有國王。」
  「那去找句乘山最漂亮的女郎!」
  一覺醒來,他脖子掛滿香包,花汁浸染的絲線紮著竹葉的多角香囊。散發陣陣清香,他完全不記得慷慨的姑娘,人們期望她們漂亮而膚淺,她們卻比仲雪更接近他的內心……阿堪一把扯下最樸素的一個,貼住鼻子深嗅,「這是只長在山陰的綠雲,她得走上三十里山路才能采夠蘭花塞滿香包。如果我是送香包的姑娘,苦苦等你一夜,你卻在夢見屏發夢癲,就該把你的皮剝下來寄給你哥哥!」
  忘記了奔赴姑娘們的約會,還忘了什麼?仲雪覺得遺憾,但也無可奈何。
  「難道你叫我回顧前一天的狂喝濫飲,和一群伐木工?還有幫我看船的運木督工,翻來覆去說他手下被老鼠咬死了,這大概是他九個月來最有趣的事……他們把我灌得就像是砸爛內臟的烏鱧魚。」
  為答謝饋贈的鯨肉,他陷入遠近部族的流水宴。酒是人與人之間的潤滑劑,仲雪被奉承被灌醉。伐木工勤勞勇敢……算了吧!他們各有各的性格癖好,除了腰上插的斧頭、錛頭,很難歸為一類;大多被高強度勞動與呆板的人際關係碾磨得粗糙魯鈍,在酒水澆灌下霎時變得凶暴敏感。叫「一成」(聽起來收益不高)的工頭喝多了就掏出一面拳頭大的銅鏡,以野性的貪婪叨念:「這是我最喜歡的東西:金子[註:銅在春秋時期也稱為」金「],我在海上放了一年的浮排,無非就為這個。」
  楚人居江水上游,吳人居下游,為避開楚人鋒勢,吳太子向更南方營建新城,越國的木材源源不斷運往吳國。不僅木工日夜伐木,連普通人也被征發,毫無經驗地深入叢林,閃避毒蛇和野豬的襲擊,被倒伏的古樹壓斷腿;山丘卷光了植被,衝下滾滾泥石流,活埋谷地居民;為逃避徭役許多人一過秋收就外出討飯,乞討成為一種過冬方式,沿途又與匪幫難解難分……一排排巨木浮海北上,堵塞吳越之間的河道,不到十年就壘出一座新城市。
  仲雪還無法觸到這一點,他和朋友聊天、打獵,如金色秋風飛過妖精盤旋的森林,一心想恢復年輕貴族的傲氣,「那麼是和橋樑營造師謀劃建一座石橋,方便郵車來往?」
  西方,楚莊王乘坐輕便郵車,在饑荒之年擊敗叛亂;越國,年久失修的驛道上,越來越多車輪滾過,車軸陷進暴雨後的泥潭中,車載的芭蕉與外邦戰報在腐爛褪色……
  「還不到重點。」阿堪駁回。
  「難道是又和漁民大喝三天三夜?」上旬,暴七駕一艘快艇來敲門,他跟隨仲雪討伐海賊。卻深陷賭局,這名東海漁夫天生是驍勇拳師,充當了一季角鬥士,在女骰子師調教下卻發掘了深藏的本性:描起艷麗的長眉和眼線,下巴和胸毛刮得發青,濡濕的胭脂一塊塊落在快脹破的女式繡衣上。他的兄弟吼五相當驚訝,還是坦然接受了他的變化。仲雪陪兩兄弟喝了一夜的酒(暴七端酒杯的右手始終翹著蘭花指),談論鯧魚、鯷魚、旗魚和鰻鱺的捕撈和烹調秘方,並且只用吳語交談。
  「釀酒很耗糧食,沒那麼多米可供你浪費!」阿堪再次否決。
  「那還有什麼?」宿醉的荒廢感不妙,仲雪從皮膚到肝臟像一叢叢大豆葉被蟲蛀出繚亂網格。田塍路在延伸,他的手時而輕輕與稻穗擦出觸痛感,時而為調整腳步而按到阿堪肩上。
  「還想不起來?我知道一個藥司,專注治療宿醉和蕁麻疹,就住在北面港灣……」
  「我不要什麼藥司,有你一個神官就夠受了。」
  一夥小孩從溪流裡拎起「冰鎮」的陶罐子,一路赤腳跑過仲雪身畔,送去給割稻的父母送飯,陶罐裝著湯水,在小腿上撞得光光響。千年後人們看到出土的破陶耳,還能聽到小孩打破罐子後的挨罵聲;憑借風力停在半空的白鷺,被夕陽鍍上一層絢色,昆蟲的鳴叫,就像吹一個個金屬哨子……這是仲雪與阿堪所置身的人間,柔膩一如蜂蜜,澄淨一如琥珀。
  幸福得幾乎要被課稅。
  可惜沒人向他們納稅。
  農夫們耕種神的土地,由氏族首領、巫師頭子(往往是同一個人)帶領到「公田」上勞動,按期舉行翻耕、治蟲、收穫、遺棄的儀式;漸漸首領只在儀式上假裝勞動,農夫卻免費出力,公田產糧還要獻給神,餵飽首領與神官(往往是同一撥人);於是人人偷懶,公田淪為最貧瘠的荒地,阿堪差不多平均每年餓死兩次。
  而只要還有一口飯吃,阿堪就懶得過問。
  越國是一個懶人國。
  從大洋上吹來溫潤充沛的水汽,孕育了山林沃土,插一根稻穗都能生長,因此越人很少有大富之家,也少有窮死之人。仲雪遭遇過梅雨山洪,與鯨群躍身擊浪,靜聽月夜十八的狂野潮信。他知道鄉野之人連家中擺設都一樣,仍自覺不過在越國表層打水漂,懶洋洋的萬物生靈催眠了他,平靜的日常讓他害怕,不知會滑向哪個深淵。
  嗨嗨!孩子們輕快呼喚——一頭迷路的麋鹿踩踏稻禾,在起伏的稻浪中奮力游泳,仲雪像個拙劣的稻草人揮舞手臂。將受驚的麋鹿趕往割完的稻田,稻草堆成高高的草垛,用來燒下一年的飯。
  「護法,您通過答辯了嗎?」第一個孩子越過仲雪身邊時問,他是仲雪遇見阿堪時順便認識的,當時他和阿堪扭打於紫籐花架下,叫「阿眉」的男孩跑來為母親的難產呼救,這個名字倒挺配的……他自告奮勇穩住麋鹿,「我母親還養過跌斷腿的牙獐。」難道他一出生就有一對離奇的眉毛?
  「您通過答辯了嗎?」第二個孩子奶聲奶氣地問,這個連路也走不穩的男孩,就是難產的寶貝,阿堪竟為他取一個王侯霸主的名字:寤生。
  「答辯!」仲雪錯愕地瞪眼,這才是阿堪提示的重點:當上護法不僅要獻祭一頭鯨魚,還要在神巫主持的典禮上通過大祝們的測試,就在今晚開場的秋收祭……
《不堪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