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伯增把病死者拖進樹葬墳叢,放了一把火。火樹燎天,他們輪次倒酒洗手,仲雪想白石典已被逃走的雜耍人烤成肉串了……伯增道歉:「我沒想到蛇女……不過有得必有失。」交易態度倒很平和,這是他的優點;蛇女已不在仲雪的記仇範圍,被出賣是人生常態,這是仲雪的優點。「元緒救助的工人在捕鯨隊短暫停留後離開了,他們現在的僱主也許就是兇手。」仲雪要他分頭去找元緒,叔侄就此暫別。
其餘四人乘車重返埤中。馬蹄聲聲,催得人昏昏欲睡,一頭熊攔在驛道當中。專注地嗅著上風頭的氣味,漠然回視了一眼,才不慌不忙走開。它們被陷阱裡的尖竹戳死,被混入毒藥的蜂蜜毒死,被虛榮的狩獵者追來攆去,近年才恢復與城市共處的信心。
「本來我可以成為吳越一流的匪幫老大,現在只能困守那個該死的墳頭!」海麒麟抽泣。
「你真有雄心。」
沒錯,成為吳越之間的橋樑,把人手派到每個吳越城市去,就像夫鐔……他們像一對傷心的老朋友,述說著夫鐔:越獄之後,吞併周邊賊窩,擴充為會稽山以南最大的幫派,大齋宮問他難道一輩子做賊算了嗎?他換一頂可笑的商人帽子,爬上菜市場城樓敲開市的鑼鼓。先是向冬季釀酒課稅,接著是採珠、伐木、尋礦、冶煉、晾曬黃魚鯗,把熊羆繡上他的戰旗。
與夫鐔的武庫相比,會稽山就算供奉火神的鍛造場也不值一提,但隱藏武器的最好地方,仍是冶煉場,半埋地下的風爐將火神祭壇映得澄黃明亮。
「真勤奮,你們不宵禁嗎?」仲雪問。鑄造師和學徒掄起錘子,他們靠操縱火焰餬口,而仲雪恨不得吞下團團烈火!暴七推動獨輪車將督工撞昏在爐膛口,師徒們感覺今夜工資難以到手,空掄著錘子、錛頭,還折轉回頭扛上私有的船形木斗和轆轤,快速逃走了。
冶煉的殘次品理應回爐重造,但一些殘次品流入黑市,更有人專事偷盜,這就是夫鐔組建「清道夫」的初衷。爐膛塌裂,鍛打了一半的劍具落進水槽,滋滋尖叫,這是匪幫定制的新品,磨掉「自乍」銘文,鍍上金光閃閃的菱花,庸俗致死。海麒麟把仲雪領回賊窩,期望趁亂脫身。暴七將烙紅的匕首扎入他的大腿,他大叫,連脖子都漲得暗紫。
「安靜。」仲雪說,每個字節都清晰決然:「我比大盜、鑄造師、比你畏懼的大祝更直接,我是來自吳國的噩夢,我是黑巫師的領路人。我將把你直引冥府,我問你鐵劍來自哪裡,現在明白了嗎?」
「明白。」海麒麟冷汗涔涔。
月上中天,繼續上路,這是稻秋駕車最久的一夜。
沿著若耶溪越來越泥濘的堤岸,他們在沙地瓜棚找到一個熟睡的男孩,搖了很久才醒,仲雪對他說「小孩,我不想弄傷你,你曉得麼?」他至多十四歲,嗓音柔和地可愛,「曉得。」暴七讓他跪下來,面對溪灘。
「你的鐵劍從哪兒來的?」
「撿來的。」
「哪裡撿來的?」
「不曉得。」暴七打他耳光,「哪兒撿的?」他重複「曉不得」,又一耳光,「聽不懂。」暴七就是仲雪的臂膀,銜接得連眼也不眨。耳光、踢踹、把頭按進水裡,小孩很柔弱,但很柔韌,始終回答「不懂不懂」,像只砸落井面的空水桶。「把牛角拿來。」仲雪說,暴七臉上出現那種意會的神色,在恐嚇戾叫之間,必須有一個人保持鎮定,仲雪是從誰那兒學到暴力威壓呢?溪灘前後,只有潺潺水聲與小獸嗦嗦偷瓜的低哼,小孩預感到更恐怖的下一步。「勇敢點孩子,坐到犄角上去!」暴七朝犄角吐唾沫,「勾出你的腸子,讓你一輩子屎尿齊流!」
「是拆骨組的白子!」小孩哭嚷,對於秘密來說他也解脫了,「在夏履橋下游找到的,白子讓我送去黑市,換綢子給懸沙的女孩。拆骨組不許我說,怕被當做鹿妖童子……」
「拆骨組的白子?諸暨人取名也是隨心所欲。」仲雪說,一路上他不再說話,從為一個孩子伸張正義,到毆打另一個孩子,只跨過一個晝夜。
「您喜歡窮人的孩子,窮人的孩子更喜歡錦衣玉食。」稻秋幽幽道。霽月漂浮夜浪之上,懸沙散發海潮的鹹味。他們找到女孩的魚棚,棚子很臭,非常臭,「一定藏在茅坑裡,窮鬼都以為糞坑最安全。」海麒麟絮叨,暴七踹他進去找。茅廁凌空在魚塘上,披一張叮滿綠頭蒼蠅的破席,裡邊幾片勉強踏腳的橫板。牆上釘著耳朵,一片嬌嫩的耳朵,耳垂扣一朵枯萎的綠雲,「是他喜歡的女孩……嘔!」海麒麟撈起吊在踏板下的籐筐,這批鐵劍沒有鑄造記錄,沒有銘文,劍箍都是硌手的原鑄狀態。鍛鐵質量一向很差,除了鑄鐵犁,只配給平民打柴刀,但這一批質地絕贊,是哪位鑄造師將鐵劍提升到神奇的高度?
稻秋的喊聲切斷他的思路,有個黑影藏在棚屋下,聞聲往竹林鑽,就算鑽進竹節、鑽進魚肚子,仲雪也會剖開孔穴、撕開魚腸、揪他出來——他把那瓜孩子淹個半死的同時,這人正把女孩沉到魚塘底,遷怒的狂潮席捲仲雪,這是他在越國拿下的第一個兇手,而他自己又算什麼?
「你撈起黃蜂叮自家手啊,叫你偷劍!大護法來抓你了,叫你殺人!」海麒麟諂媚地倒轉劍柄毆打白子,兇犯不會超過二十歲,斜視得厲害,臉上佈滿粉刺和刺青,「滿面刺青的男人都是孱頭,不敢與人對視。」海麒麟也許是在自述。
再酷虐的訊問也無效,因為斜視的白子根本無法射箭。那晚許多人在順流溯流救人,也有許多人在打撈發財,白子摸到這些鋒利異常的鐵劍。送給同伴幾把,賣了一半換布,也許女孩不喜歡布的花紋。也許女孩根本不喜歡他,他割下那女孩的耳朵,骯髒地方的血腥戀情。
「這件事最好留給平水。」仲雪將白子交給稻秋,還交給他卷在指間的一小撮鯨須,「很可惜我捕獵的鯨魚沒有舌頭。」但鯨須也沒有及時送出,無謂地散落唱賣場,一種怠慢與愚蠢,「畢竟我不受句乘山歡迎。」
稻秋很感動:「您也會收到我的禮物。」
與稻秋的再次拜別,如同向天真夏季的徹底道別。
「真相本身是一泡馬糞!」海麒麟朝遠去的馬車唾了一口,「但有人晾乾馬糞燒噴噴香的飯,有人堆起馬糞種香噴噴的花……」
「多謝你的真相論。」平民不再相信什麼真相,因為貴族也變得蠻不講理。仲雪仍關心真相本身,為什麼因愛成恨,為什麼下手,一摞摞「為什麼」沒有答案也沒有止境,重要的是弄清是誰幹的,怎麼幹的,這也夠了。
西斜的月影漂白了魚鱗雲,即將到來的,是又一個燥烈的秋日。
暴七挽起盛鐵劍的籐筐,就像走在早市賣瓜的路上。站在三岔橋上,新舊兩座城以及混跡其中的人們都被拋在身後,有人為劍送命,有人為劍殺人,仲雪提著劍無處可去。
「豬龍婆!快,他們就是偷吃的老鼠渣。」海麒麟忽而叫罵,暴七霎時間被無名力量拖下河道,一頭直立的大鱷魚甩動粗尾,暴七的腦殼在石橋墩上發出脆響。豬龍婆一手拎起仲雪後頸拖向深水,扳動他的下顎往河底泥裡擰……仲雪只瞥見水面之上,花果滿艙的小船淌過橋洞,海麒麟爬上船嬉笑,「投河去吧,吳國佬!這些鐵劍很好……」
鱷魚人的動作緩和下來,他已把仲雪拖到郊野,天光微亮。仲雪辨認出這是個身套鱷魚皮的巨塔男人,他也能看清仲雪的面龐,「你是大鯢嗎……不,你不是,我的大鯢指間有透明的蹼。有一顆金色的心,我回到沼澤,又潮濕又全新的我。等待我的大鯢有朝一日回來,而你,是只長毛的雄鯨。點蟲蟲、蟲蟲飛——」豬龍婆哼著混亂的讖謠,把仲雪丟在佈滿滑膩蝦藻的死水潭中。
仲雪頭很沉,袖口灌滿吸血釘螺。一隻籐筐重重砸在他臉前,泥點濺進嘴巴,筐是盛劍的筐,人不是扛劍的暴七。微紅的魚鱗雲搖晃黏稠的水澤,聆聽第一聲鳥鳴和破裂的呼喊。
過度的恐懼令人顫抖、肌肉僵硬,仲雪很久沒鍛煉了,頭痛得像撞過三道牆。渾身打繃帶的石洩圍著皮裙,咬緊強有力的臼齒,像牛向前低頭,用犄角撞碎對方……他痛宰著仲雪,「我掉以輕心,讓那幫豬倌處理傷口,就一泡尿功夫,鑄劍師傅被擄走,他能鑄造寶劍、伏屍百萬、踢飛國與國的天平,卻被你這毛蟲害死。」
「我沒有擄走鑄劍師傅,我們在橋上遭受射殺……擄走鑄劍師傅的人,在屠殺我們!」會稽山的保衛是如此懈怠,夫鐔隨時可以攻打過來,仲雪也嘔出那套濫俗預警——
「喔不,事實是你在反覆刺探句乘山的漏洞。只要神巫一句話,你就去殺一頭鯨魚,潛入句乘山偷漁叉,這次又直搗中央菜市場,下一步是什麼?刺殺夫鐔嗎?」
夫鐔的獠牙是一張大網,稻秋救出仲雪,並不代表石洩要對他溫柔,況且石洩追查鐵劍,不也是獲得稻秋的通報?他是夫鐔的大船頭,是越中的清道夫,「如果夫鐔死了,我是唯一穿著白盔甲走在他靈柩前的人,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你代表白天的開始,因為你是屠夫。」仲雪的關節在蠕動,脊椎在熔化,他快暈過去了,但那力度又保證他能清醒地承受痛楚,「不要睡過頭,我只打盹一刻鐘,你們就把我三十年努力付諸東流,白白燒掉的船隊,礦山拱手相送!」這個巨人反轉鐵劍湊近火把,燒紅的劍柄在仲雪背上烙出一長條,仲雪恐怖地大喊,能聞見自己的皮肉焦味……才意識到他也會遭受酷刑,不再有等級制度,不再有外交豁免,不再有「刑不上大夫」:「不,你要做什麼?」
「這本來是送給烏滴子的,他攪亂了會稽山兩邊的床單。」石洩用滾燙的劍柄分開他的雙腿……加諸他人的惡行,終將返回自身,這就是宇宙的平衡法則,「你不必如此,你這樣做了,夫鐔就失去和吳國對話的人。」我就永遠失去生而為人的資格——夏履橋上,仲雪並不害怕,而是憤怒。豬龍婆帶來的是困惑,面對石洩,卻是灌注每一個毛孔真真切切的恐懼。
「你?」石洩蔑視地說,「我一直在外奔波,沒時間管教那些男孩,回到國內,卻面對一群絨毛小雞。你的朋友,稻秋他們只會看你誤入歧途,有一天你平躺山梁。被野狗吃光內臟,他們為你難過,在你的墳頭灑酒,然後去拜訪你喜歡的女囡。而你的狸首是一個道德潔癖狂,遵循一些僵死教條。今天我要好好熨平——」因為仲雪是和狸首一起隸屬大禹陵,就必須承擔他人對狸首的恨意,這就是大護法的代價。
「我只是想找出那個兇手!」仲雪喊。
石洩說反正你們都一樣,只有死掉的吳國佬才是好吳國佬。仲雪總是被歸類,他的身份決定了他的原罪。「如果你再碰我一下,我就自殺,你可以盡情侮辱我的屍體。」他每顆鬆動的牙齒,都在發抖——
「你喊什麼?你們紮在我背上的傷疤也在裂開呢。」石洩壓倒性地從仲雪身上碾壓過去,「你以為殘殺一頭鯨魚,在幾百年前就開闢的狹長山道上來回跑幾趟就瞭解越國?……這陰虹的國度,遍佈玄泉陰地與濃密陰林,天空陰晦不明。冬季陰凝冰堅,都城築於山陰,竹樓陰窗緊閉。劍刃刻著陰文,取陰魅之地決鬥,以『禁咒之言』召喚陰兵鬼陣,就連神巫本人,也是出了名的無賴!」
天光漸亮,仲雪能清楚地看到傷口,劇痛變得更為真實可憎。
「你真是浪費我的人生,」石洩把半熄的火把戳到一邊,撥正劍刃開始割他的臉,「我不殺人,只殺畜生。」
仲雪只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
一陣「點蟲蟲、蟲蟲飛」的暴雜童謠,石洩雙眼被火把炭條橫掃,痛號著踉蹌,豬龍婆連筐帶劍砸他個當頭,兩座肉山捲進惡鬥……一雙手接住仲雪,拖他穿過泥濘的水中杉樹林,仲雪覺得他可以安靜地死去了,石洩等於殺死了他一次。
灰色曙光在篦子般的杉葉間忽明忽滅,仲雪的視野變得低矮寬廣,對,死後我願變成獵犬、變成狼……兩個烏滴子和雪堰走過秋葉紛繁的長廊,泥土的潮濕輕觸鬍鬚,他作為一個烏滴子睜開雙眼,看到另一個烏滴子問雪堰:「你到諸暨來,想要什麼?」「你。」「比喜歡我姐姐更喜歡。」「更喜歡。」「比喜歡你的私生子更喜歡。」「更喜歡。」烏滴子脫掉衣服,每一件,對雪堰攤開手:「來吧。然後滾出我們的生活,我父親的、我姐姐的、我外甥的,永遠。」就在那一株鵝掌楸下。他們下墜,以時速一百一十二里的速度摩擦碎石草根,每寸皮膚都在焦灼。青狼把下巴伏在前爪上,聆聽著它無法聽懂的喃語,「你一直在尋找一個類似『父兄』的榜樣,可惜這個角色不屬於我……」安然入夢……仲雪再次睜開眼,蘆葦蕩邊的王輿撕碎了束縛它的地面,一舉撲上雄鹿後背,壓制它、侵佔它、降服它,這是父親的夢。雄鹿靜臥,微微顫抖,承受車輪的攻擊……仲雪第三次睜開眼,感受烏滴子起伏的胸膛,他的呼吸。他的體味,所有恃強凌弱的歎息,他掛在烏滴子肩上,像蛻下的蛇皮,仲雪發覺烏滴子在發燒。
「我不能扛你太久,有個藥司警告我不能用力過度……」烏滴子把他帶離了地獄。
「越國難道是被藥司統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