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父親轉過身,「那麼,就去吧。」
築夢神君們尖嘯四散,桃花水母綻放為象群奔騰,又匯為一頭巨鯨——
「天哪,我可不想召喚泥腥味很重的老鯰魚!」元緒喊,他仰頭所見——渾身螢光的鯨魚騰躍而起,水簾傾瀉而下,連同鯨脂、內臟全在空中解體,惟有象牙色的鯨骨貫穿大高華而過;而在凡人的肉眼世界,沒有靈異、沒有神仙,它們沉睡太久,不屑為此醒來——只有我,只有一個人,站在此地,面對另一個人——從水中躍身給予大高華致命一擊的,是仲雪。
劍尖一直砍在地面斷裂了,仲雪甩開劍,一拳一拳重擊大高華。
垮塌的夏履橋,阿堪的自剄,癘風子的隔禁。焚燬的船龍骨,爭利與情殺,鼠疫與戰禍,閃過腦際的所有碎片。兇手就是越國本身:人們暗昧,聽憑神官欺騙;貴族消沉,縱容外國擺佈;為博取銳勇的虛名,男男女女沉浸於仇殺之中。
眾神喧嘩,對真相卻緘口不言,半人半神的貴族們只謀求會稽山上更高的席位。
而仲雪在乎。
他走過不眠不休的長夜,虎口塗滿血污。
背負四十條人命的狂徒,就在他的跟前。
不必急於譴責越國的種種。
誰犯了罪,誰就得遭罪,就這麼簡單。
加諸於他人的苦痛,讓他自行飲啜,把縈繞號哭的冤魂從每個傷口灌進他的內臟。
劍的碎片飛濺,劃破仲雪的額頭。大高華的腿橫掃他的身體,他完全感覺不到痛楚。他硬碰硬地揍大高華,不給他喘息之機。
大高華滾落每時每刻在傾倒的夢見屏——
平水策動戰象,一舉踏中大高華,這就是劊子手的行刑。沒有幻覺、沒有法術,人類的血肉在象腿下發出捅搗爛泥的聲響,戰象發出一聲憤怒的長嘶。
「我這副斬肉醬的鬼樣,」大高華仰天大笑:「夫鐔會更害怕吧!」
「你也好,我也罷,夫鐔從沒過問過一句,所有的瘋狂,不過是他前進道路上的一粒沙。」烏滴子冷淡地把模具收入懷中。
漂浮水面的,是山石夾縫裡的畫板,是巫師們為委託人所寫的禱詞、咒語、想要獲得的東西,想要拋棄的東西……就是這堆破碎的夢,看著他們搏鬥,這封大高華寫給夫鐔的信。但仲雪實在懷疑夫鐔是否會聽這份又長又臭的來龍去脈,他的通信小道與几案必然早已堆滿各種申訴與傳檄;那麼多野心、呼籲、憂懼與痛苦……大部分都被情報官先行過濾,杳無回音。人們只是聽聞浩淼山河間,夫鐔帶著他的一級梯隊呼嘯而過、搶掠、縱火、戰鬥……然後和談、會盟、弭兵、然後撕毀協議、再次宣戰。
即使如大高華自命勇力蓋世,也不過是在這一小撮內核之外悻悻等待。於是他認定,只有呼嘯得更快、搶掠得更多、更猛烈的火焰、更凌虐的戰鬥……才能擠進句乘山的頂端,或是得來你的狼顧一瞥,夫鐔。
元緒坐在大高華逐漸冰冷的身邊,「讓我們呆一會吧。」
第三集 秋之篇·鹿鳴 第十八節 尾聲
大越道上荒涼無人,只有陽光瀰漫,和欣喜消融的積雪……雪堰和象奴騎著馬,被遣回山陰的盡頭。他的弓箭手們如同細雪一樣融化、蒸發、不留痕跡,只剩下幾個失魂落魄到處亂走或失足落水的醉漢;他親手紮緊的包圍圈,野獸們傾巢而出;他想殺死他所深愛的人,他第一次帶兵的戰利品,湖邊的一瞥。那對姐弟的父親說了很長很長的借口,說他不接納這對小孩,他們將沒有其他人可托付,正因他瞧了他們一眼,就必須把臥室門打開。否則他們的一生幸福都被葬送,反正也沒人敢再要他們了,而他的飄然世外能夠拯救他們,他看著那名弟弟的指尖,第一次感受到了因兵燹而佔有私產的狂喜……他一直隱藏在權力拼圖的背面,從小枝給他寫第一封信時,卷耳大夫就問「你確定?嫁給一個二流貴族、一個次等英雄?」在他們的婚姻生涯中,他再也沒有參與一場蠻鬥,他總是在她獨自面對他人的嘲笑時。才變成一個劊子手,她渡過浙水北上,笑著說「我只去一個月,記得給我的李樹澆水」,留給他的是不滿移植的酸澀李子和永別……積雪的鳳尾竹就像跑動的群獸,為化裝成牧童和採桑女的子爵們和方伯夫人們彎下幽會的小穹頂,這些人用戰旗蒙住眼睛,放任馬車追逐疆土與愛情,為了特洛伊的海倫、為了息夫人和夏姬,毀滅一座座城池,降服一個個國家……對於雪堰來說,戰爭提前結束。上次還有象奴陪同他一起走回家去,現在他孑然一身,飄忽荒野……從海上鹿苑歸來的人手、戰象與大禹陵的盾甲兵纏鬥,聲東擊西,他一向擅長的戰術;他讓那些人去送死,大禹陵從不是他的目的地,相比財寶、神靈、一堆石頭砌成的房屋,是人!人才是最寶貴的資源,他要去見一見異母弟弟,現存世上血緣最接近越君世襲的繼承人——山陰君。劊子手截住了他,又放走了他,付出他無法拒絕的代價……少年君主正在大象墓場的巨骨叢中練劍,看到雪堰大夫的到來,年齡懸殊又容貌酷似的兩兄弟同時舒展笑顏。就像看到死神出現在林間小道,揪落一瓣瓣乾枯的月季,青狼尾行其後,輕踏朵朵花瓣,「我收到了你的信……」刻在行宮噴泉下的標記,兩兄弟還在一起時,在父親未竣工的陵墓裡做跳房子的遊戲所約定的暗號……他們很多年沒有相見了,任憑那些陰謀者隔開他們,防止他們把會稽山合成一艘龐大戰艦。而此前他倆不是太懶就是太小,竟沒想到反擊,山陰君朝兄長張開雙臂,等待他的擁抱,等待歷史重新走進他的庭院。
夢見屏橫倒湖中,鬼板和碎石仍不斷落進水中,對很多人來說,它是夢鄉的通天塔;對另一些人來說,不過是採石場的殘渣。
你一直不信神明——但那架鯨魚骨架,阿堪告訴他,就是你的保護神。
敬她、愛她、畏她、漠視她,神並不在乎,我只是暫時替她保存生命,一滴水、一粒沙,是她提醒我生之有限。
「她是我的催命鬼,終有一天我會將生命還給她。」仲雪捂著受傷的額頭走下夢見屏。
年輕的藥司為烏滴子查看傷勢,烏滴子之前摔傷過後背,這藥司是烏滴子的朋友。一直擔心他,即使沒有大高華,也會翻過山嶺來看他。
「你就是山北的藥司。」仲雪微微笑了,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藥司說你的額頭要用蠶絲縫幾針,會結疤但不會太明顯。「你被夢魘住了,夢寐的碎片凝結成『夢胎』,凍結在你體內,你需要一個『解咒師』。」藥司建議仲雪,「你最好舉行那個淨化儀式——」
「儀式一共舉行九天。」阿堪握著一小把糯米,這是他將糯性強的稻穀留下來做種,兩年種了四輪、育種成功的糯米,十天前藏在夢見屏石匣中,打算秋祭後送給仲雪的獎勵。仲雪是吳人,吳國產很好的糯米,他一向愛吃,「最後一晚我們蒸糯米飯,用莧菜湯染成紅色的糯米飯。等我們吃完糯米飯,美美睡一覺,沒有夢也沒有遺憾,你會再一次在金色的清晨醒來。」阿堪還把一片木牘交給他,從大護法塵封的書房取出的——他母親的親筆信。
「第十二世越君是誰?」仲雪接過木牘,他一直沒忘記那場不得不延期的「答辯」。
「是『婁』。他被逼遜位,無奈投水,那裡被稱為宮淵。幾十年後,傳說就變了樣,如同人們打撈起的君主,也不再俊美如常,人們不再記得這裡泡漲過一名不幸的大酋長。越君世系的唯一痕跡,是裁定為邪道的殿堂都被灌滿污水,宮淵成為『邪神水葬場』的代稱——你剛剛從宮淵升起。」
他們一個個走開,好讓仲雪細細品嚐這場混戰的結果……
仲雪擦去那封信的蛛絲。這是前代大護法想要忘卻的回憶,收信人是吳王去齊——
「大王,我的兒子還太小,期望您允許他和我一起返回越國……」這封信一下剖開仲雪的夢,所有思念、怨尤和棄子的悲哀,從傷口迸裂出來,這是一份副本。正本就躺在吳王宮殿,如果吳王答應了母親的請求,那麼他將在越國長大……在比吳國舊都更北的地方,天青色水灣與黛色大地舒徐展開,延伸至天邊融合成霧濛濛的一片深深淺淺的青藍色。只有中間一抹微亮的光,是壯闊的揚之水悠然流過,那是麋湖城,仲雪誕生的地方……母親與父親都沒有拋棄他,那倏忽而至的心悸,猶如他感受到的第一縷秋風,葉片凋謝在腳下。
仲雪抬眼所見的越國,漫山都是緋色的槭葉。他想到那些死去和失蹤的人們,如果還活著……他們也沒什麼可聊的;他想那批吳太子的鐵劍經過成分比對後,正在夫鐔的煉爐裡熔化造幣。他走過最愛的濱海松林小道,向東,直到陸地盡頭……那頭孤獨的獨角麋鹿,它在海岬邊靜靜咀嚼海藻,仲雪與它久久對視……麋鹿從背上傷口中長出八重羽翅,薄如折疊透晰的初生蟬翼,迎風托舉夕霞萬丈,騰空飛走了,那就是楚人所說的——鹿身羽翼的風神。
第四集 冬之篇·鴉旗
我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
——無名氏。
到底,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呢?
如同坐滿嘉賓的船艙中迴旋的轟響,樂師在調校樂器,在那些混亂、顫抖、忽而走調的琴弦聲中,不時可聽到劍士們用手指在長劍上彈撥的節奏,他們神態冷峻,表現出對膽怯的對手和等待宰殺的鬥獸的冷酷無情;越過相互劈刺撞擊出電光的劍刃,是漫不經心的女繼承人們,長髮綴滿珍珠。技巧性地堆砌頭頂,對冗長的角鬥感到厭煩,手指摩挲著一串銀飾項鏈……母親的銀飾貼住他的臉頰,扎得很疼,「北蟬,無論如何也要離開這個地方……」海風吹亂她的長髮,她縱身入海,雪片如浮游螢光。托著她沉入無底忘海,北蟬不止一次想像她漂蕩在漆黑狹長的海溝,先是冬季洋流推送,然後是冰雨連綿的春季、愁煩苦悶的夏天……她如長生不死的仙水母,綻放在時空之海。
母親是越國的巡迴女巫,漂流到東海之上——那由一隻隻老海龜馱負的彈丸小島組成,卻又被女媧遺忘,順洋流散落,被稱為「駭沐國」的群島之國。島民是島嶼上的農人,航海是不得不逃亡時才採用的可怕方式,貧瘠的土壤不足以養育眾多人口。還要承受遠道而來的海盜突襲,人們活得像野獸一樣,頭生子將被吃掉,說有利於父母和後續兄弟;父親一死,母親就被兒子送到暗礁上扔掉,說「鬼的妻子,不能同住」,以貪吃的鬼神來控制人口極限——母親不知為什麼留了下來,也許是太愛他的父親,那個他已記不清面孔的男人;也許是為了保護他不被吃掉,他唯一可擺脫這種吃人生活的途經,是當海盜。或者成為國王的人手,這兩者沒什麼區別,他們都在秋季如約而來。
無論如何也要離開這個地方……在乘船而來甄選新兵的軍士面前,環島奔跑、躍過障木、揮舞短劍搏擊,如果在這座島被淘汰,就劃著獨木舟追到下一個徵兵點。繼續應徵,他太小了,軍士讓他至少再等三年。他站在木蒺藜和生蠔殼圍繞砌築的軍營,颱風前的薄雲如海上仙宮的旌旗,他無法進入。接著,女巫乘黑船而來,越國的女王被稱為「大齋宮」,她告訴島民不要急於吃掉嬰兒,一年一度,她的女巫們會來收集被遺棄的頭生子。用糧食和他們做交換,那些年輕而快樂的女巫手忙腳亂地抱著嬰兒,擰著被尿濕的裙子哈哈大笑,他們將被帶往大陸那邊撫養,說另一種語言。在另一片國土上為生存而戰,他無法登船,他年齡太大了。最後,寒流將一支陌生的船隊推入這片礁石叢生的險惡海域,他正爬到最遠的礁石上鑿牡蠣,引導船隊避讓那些色彩斑駁,在退潮的海灣裡深淺不一的礁石群……
船隊聽命於一個隱藏在艦橋深處的男人,穿著暗紅色的楚國式深衣,他冷淡的目光。他的沉默不語,他高高的帽冠,形狀就像一隻流離失所的鳳凰,尋找藏匿在人群中、已變幻了形狀的同伴。男人招待北蟬吃果脯,他的僕人詢問此地風俗,和其他航海者沒什麼兩樣。北蟬並不知道在船艙裡,還有幾十個男人,手腳用鎖鏈鎖在長槳上,不見天日地劃、劃、劃,直到海角天涯,或是自身生命的盡頭……僕人們不知何時都退出了,北蟬的手背長滿凍瘡,男人厭惡這種圓滾滾、腫乎乎的紫色手指,就把北蟬的雙手捆在梁架上,咬他同樣凍得紫紅脫皮的耳廓……他是在絞痛中品嚐到前所未有的屈辱與特異的感受。
「不要走啊,北蟬,」祖父眼淚汪汪地喊:「我把你養到這麼大,沒人敢吃你了啊,到了外邊,更多餓鬼才叫吃人不吐骨頭……」他還年幼時,祖父帶他劃到島外,用鈴鐺拍打海面。唱歌給鯊魚聽,唱上兩個時辰才有同樣年幼的鯊魚游來吃魚餌,祖父用栗子木做的魚漂套在鯊魚頭上。讓它無法下沉,等它筋疲力盡後再撈上船,向海神致謝。難道將來也這樣吃著子孫的肉,年復一年地衰老下去嗎?
無論如何也要離開……北蟬跟著船隊出發。第一夜,男人沒有把他捆起來,而是把他扔進了艙底。那裡關押著一名重犯,舔著海水滲漏進來的木板縫,哼唱著「點蟲蟲,蟲蟲飛……」重犯捶打他,足以撕開他,男人就站在柵欄外靜靜地觀看……北蟬活了下來。重犯因犯罪而被捕,接著他發現,捕捉他的人欣賞他的殺戮才能,不時丟給他一些新的犧牲品,從鱷魚、狗熊到人,這不過是具有表演才能的一種求生方式。舉步維艱地穿過百畝暗礁和外百畝暗礁,在大蚊蟲島和小蚊蟲島拋錨,那些名字比波濤中的青山更富幽默感的大小島礁。海浪拍擊船體,在船尾分開的波浪後邊,緊追著好奇的魚群,它們躍上船舷,在甲板上跌跌撞撞。僕人們在搖晃的甲板上教他擊劍,用舞蹈的步伐踩中那靈活多變的節奏;教他儂軟的吳音,悠長如歌詠的楚辭,還有堅硬滑稽的越語。那是渾身珠寶的侏儒倡伶表演滑稽戲時用的語言,男人就會倏忽一笑,猶如掌握愛與文學的女神飄然路過。抵達「北蟬鄉」時,他被地名弄得頭暈目眩,原來,母親就是從這裡離岸出港……男人特地帶他重返命名之地,他在沙灘上沒完沒了地翻觔斗,用奔跑的雙腳驚起一群群貪吃的海鷗。男人走進海裡,走得那麼遠,讓人以為是投海自盡——他從背後緊緊抱住男人,不是出於感激或是報恩、拯救,而是純粹的愉快,對未知世界的全部慾望。都想攬入懷中,男人有些鬱怒,但容忍了他。
男人是從楚國來的第二代人,一心只想討好遙遠的楚王,一年四季天不亮就站到河水中禱告。當楚王病重時,他更祈禱天神把病痛轉移到自己身上,甚至願意自殺去代替君王死,這種不是為了獲取私利也並非全然虛偽的諂媚就更加古怪!但北蟬以一種愚蠢而坦蕩的理解接納了他,生死一瞬,並沒有那麼多值得猶豫的選擇。
他來到了男人陸上的家,男人的妻子坐在漆畫屏風後邊,和女僕們用龜殼占卜。佔到不令人愉快的結果就重新再來,她同樣喜歡遙遠的楚國,尤其喜歡楚國出產的金塊,鑄成鳥篆花紋的小塊,相互連綴;男人的兒子藏在走廊盡頭的門後邊,朝北蟬丟石頭——那是一個喜歡摘下樹幹上的天牛、金蟬,一隻隻用腳碾碎,把蚯蚓切成一段一段堆在碗裡灑上鹽巴,惹得廚房裡的女婢尖叫的小孩;這一家人沉浸在某種相互理解的痛楚和怠惰之中。男人以陰鬱的公正對待送來的囚犯,砍下偷稻草的農夫的手,把夜半翻牆入戶的山賊的腳剁成肉醬……所有這些在當時被認為是正當的殘忍與懲戒。節日卻把偏門打開,煮了三大口鍋的熱粥,讓妻子和兒子也參與進來。施捨給排隊而來的斷手斷腳乞丐,彷彿他們在他的嚴酷之下,通過戕害而獲得了煥然一新的人生。
接著,男人接應了新一批囚犯,再次出海。把累死的前一批扔入海,他們長年不見陽光的蒼白肌膚在粼光閃閃的海面上一沉一浮,就反射出同樣銀灰色的光,鯨群競躍,露出高如巨戟的背鰭。它們是雄健迅疾的海中狼群,跟著母鯨浪跡天涯,如果母親死去,年輕的雄鯨也會死於流離失所……船隊在夜霧繚繞的山岱加入其他船隊,幾百艘船隻的漁火疊加,如海神營造的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