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也許她不是被海盜搶走了,」元緒喘著氣,「夫鐔故意嘲笑會稽山,讓木匠的女兒巡迴行使大齋宮之職。任何一個嚴肅的神官都會將她截下來,扣留,質疑她的身份地位。」
  「海盜會退回到燈光山,修整後出海去鹿苑。」這座半島靜靜浸在海灣的最南端,能望見武原港的燦爛燈光。白瀝領著他們在燈光山搜尋,武原海灣有非常美的沙灘,被細雪覆蓋。熒熒發光,沙灘棧橋後邊是散落的船型茅屋,密密麻麻的夾竹桃高過了屋頂,白瀝數到南向第三座茅屋,踢裂堅固的門閂。臭氣撲面而來,屋內一片漆黑,元緒點燃火塘。一位背對火塘老人跪著,頭頂著地面死了有一段時間,一個很小的小孩趴在他膝頭,不停地舔他的手背……元緒輕輕把他從老人屍體旁抱出來,「他們是奄人賤民,平常沒有人來探望。」白瀝用劍劈開竹篾隔牆,露出臭氣熏天的暗間,放著半人高的木籠子。原先是用來運女孩的,搶來的女孩被關在裡邊,只能蹲著,頭放在膝蓋上。一個身形很年輕的女孩被折疊著放在籠子裡,砍下的頭顱放在腹部上。四隻手臂紮成一束束,像花瓣一樣環繞著她,臭味就來自這裡……另一個被當做人體飛鏢,釘在牆上,和道路神一樣裸露身體,指示方向——仲雪胃部痙攣,眼睛充滿辛辣的淚水,不僅是噁心。他認得那張臉,刺滿刺青的一模一樣的兩張臉,綠萼、綠華在這座骯髒的茅棚裡被殘殺,距離她們的「春餅」不超過五里路。仲雪拔下刺穿身軀的殳杖,在孿生姐妹的面前,被如此鈍的兵器慢慢捅穿腹部,她在臨死前會想些什麼?「是狸首?是狸首干的嗎?」仲雪自問,為報復她們對他施行的去勢。
  元緒從火塘上的罐子裡撈起湯,勺裡是手指,「也許是駭沐國的食人武士,這人剛剛離開……他擺放屍體的形狀,他特地用盾甲兵的殳杖,是為了留下什麼信息,」元緒撓亂頭髮,「啊,真希望我能想透!」
  「那些人已逃回海上,別在這裡浪費時間了!」白瀝推動屋後的舢板,「鹿苑的人很雜,山賊和海盜搶劫後分頭行動,彼此不知會走什麼路線,以分散追兵。你們還是回到山道上去堵截吧!」
  「你呢?」就這樣投身怒海嗎?
  「萬頃波濤,」白瀝笑了起來,「是我的遊樂場——」
第四集 冬之篇·鴉旗 第四節 無聊結束了
  天亮了,雨越來越大,「吳王太子失蹤了。」武原君神色凝重地對仲雪說,他已抓獲能抓住的流寇,其中有兩名是喬裝成海賊的會稽盾甲兵。
  沒有靈子的下落。
  仲雪久久盯著艅艎艦橋的屏風,上邊寫著難以辨認的字跡,靈子的香味充溢著這個斗室……她想寫什麼呢?留下自己的名字?
  「如果是狸首綁架了王太子,就會將王太子押回大禹陵處決,作為神的勝利——他的思路就是這樣。」仲雪裹緊披風,「我們已經落後狸首一夜。」
  武原君用船將仲雪和元緒運回浙水以南,「吳王太子最好已回到他的艦船上了……否則戰爭將會爆發,一場因尋歡作樂引發的戰爭,同樣會伏屍千里。」
  在南岸,最大的驚喜是阿堪,他還是劃著白篷梭飛跟來了!但小艇無法渡江,他滯留在此好幾天了,「真是危險的戀情……」他凝視著仲雪的髮如飛蓬,照亮或焚燬一個時代的,就是這些身不由己的女性。仲雪懷疑綁匪是會稽甲士,阿堪說「沒有所謂的『會稽山治安』,大部分兇殺發生在親屬和熟人之間,你願意把真相寄托在那群黑皮老鼠的身上?」盾甲兵們本身就是一群骯髒的罪犯,身懷絕技,靠山龐大,怎麼追查?
  「他們會在各地神殿落腳、隱藏人質。」元緒說,公元前的旅行是危險的,你必須要與天氣、體力、土匪、山賊、江盜、野獸以及迷路做抗爭。
  「狸首有那串鑰匙。」阿堪說。
  「哪串鑰匙?」
  「大護法的鑰匙。秋祭時我太生氣,把鑰匙砸給了他。」
  「他會選擇那些水道上的大護法神殿。」你很難步行押送人質,必須要有一輛馬車或者一艘船,「能駕車的人很少,全越國加起來不會到一百個。」划船則是大海撈針。
  武原君的人手散佈鄉野,一個一個向東南搜查廢墟神殿,讓阿堪詢問那些寄居的乞丐(他們冬季向東乞討,春季返鄉種田),有沒有發覺異常情況……他們在一座廢棄的風雲雷雨山川壇,找到了暫時囚禁人質的場所,有人晚上聽到有女孩的叫喊,「我還以為是閃電女神在發怒。」這乞丐兜著手說。塌陷的祭壇下還找到一冊航圖,在這個時代,書籍圖冊極其珍貴,不是尋常人能擁有的,「是我畫的航圖,」仲雪摩挲著燒焦的印跡,「她在標記出行蹤。」
  他們在護堤侯廟,找到控訴夫鐔的鬼板,和艅艎的甲板同一材質,是從大舟上切下來的,是狸首發出的檄文。武原君的信使乘白篷快艇而來,「吳王太子已經返回!吳軍正在御兒北境齊集——」時間在流逝,仲雪越來越焦躁。「如果真是狸首干的,他需要所有人目睹,在抵達大禹陵前,他不會殺死人質。」阿堪安慰他。
  「但人質會企圖逃跑,難以控制時,綁匪就會下手。」元緒很冷靜,「我們得日夜兼程。」
  他們在船上睡覺,夜晚也點燃漁火,輪班划船。抵達大越山區時,夜霧在膝蓋下縈繞,一切都那麼安靜,一艘燒焦的烏篷船扔在大禹陵的埠頭。除此之外,只有神巫的僕人在掃地,會稽盾甲兵暫時解散了,連修城牆的土木工人也要收工了,畢竟神巫回故鄉去了。雨停了,時隱時現的月亮暈染著金色霧光,窆石上夫鐔的銅鉞顯出形狀,頂端微微飄動一件女式麻衣,白得沉沉甸甸。
  仲雪拔下了銅鉞。
  有人在箭樓朝他射箭,是弩機的磕擦磕擦聲,這是第一次獲得回音,仲雪從竹腳手架往上爬。「我有你的貴人。」低沉的男聲說。
  「你要多少黃金?」仲雪急切地扒住堞垛。
  「黃金?你要給我黃金?」對方冷笑,「這是你們衡量貴賤的方式。好吧,就給我黃金。要楚國的爰金,方便攜帶,一個人來。單獨讓你的瘸子送來,子時結束時,埤中北門。」
  仲雪從腳手架躍向箭樓,那人很矯捷,幾乎是同時跳下神魚池,從那裡他可以直接從水閘游出海。
  「他們去了埤中,狸首想在神巫跟前執行。」仲雪對落後一步慍怒萬分。
  夫鐔的少傅領著舟師——這群室內的士兵——也趕到,武原君也派出信使向夫鐔報告了形勢。他們顯然對仲雪拔下銅鉞的舉動更為憤慨……
  「要多少爰金?一斤還是一百斤?」元緒煩亂地問,「這是贖金的討價還價方式嗎?」
  「我能背多少就給他多少。」阿堪看著仲雪,靈子對於他來說是無價的。
  對於少傅來說是有價的,「調撥爰金需要時間,而且我一次只能支付一百鎰。」
  夫鐔的舟師分撥人手在大禹陵附近繼續搜尋,武原君的水手也已筋疲力盡,快要從船槳上跌倒了。仲雪棄船步行,翻越已默默看著無數人走過的會稽山脈。
  烏滴子帶著句乘山的四名君子卒,穿著日常服,等在即將關閉的小西門外。為仲雪送來一百鎰楚國爰金,這是阿堪第一次見到這種捶打成薄片,可切割成均等方形的金幣,以二十五鎰為一片,一共四片。
  「我會跟著你,但碰見綁匪時,別離他太近。」仲雪幫阿堪繫緊布袋。
  第一次交易,阿堪送去,仲雪遠遠護著他。但被發現了,綁匪沿著屋頂在監視他們,「在子時擊鼓聲停止之前,讓神官把金子扔下水門,大護法不許跟隨。」阿堪扛著布袋奔向北門,仲雪爬上屋頂追擊,埤中的石屋就像壘砌的平菇,在他腳下破碎。烏滴子托舉、挈拉,助他一臂之力;君子卒也撒開包圍圈。阿堪把金子扔進滑行的烏篷船,布袋在船篷上彈跳了一下,滑落水,綁匪接著跳下船,仲雪又差了一步——北風從迅速下滑的水門縫隙呼嘯而過,烏篷船正好就貼著那道縫隙穿出城,齒輪的咯吱作響,一個男人在尖叫——男人脖子繫著長繩,橫著身體被輪軸絞殺,水門因而留下一道關不死的空縫,死者是全城最有勢力的瘸子——因為閽人一般由瘸子擔任,而他所管理的城門非同尋常,需要轉動輪軸才能開啟……
  「他抓住了靈子,為什麼還要殺一個守門人?僅僅是恐嚇?」仲雪紛亂地問,他的衣服全濕透了,寒冷入髓。
  胥師對大批會稽山那邊的人馬湧入他的城市大為不滿,「我們守衛這座神的城市,很多人記恨我們。死人是個人恩怨造成的,是鄉土文化的一部分,越人愛復仇。」
  「復仇也必須要有勇有謀,」阿堪的膝蓋疼得錐骨,「最近你們有沒有碰到過非常厲害而且小氣的人?不管多久以前?」
  「呃,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他看到烏滴子,砸吧嘴,「是夫鐔的大船頭。」他見到石洩和閽人起過爭執,閽人告訴他石洩想要錢。
  「石洩這種人根本不想要錢……」
  「沒有比有錢人更愛錢了。」胥師說得滴水不漏,「報案的話,就能拿到賞金。」
  這時贖金打撈上來了,綁匪沒要那些金子,靈子仍下落不明。
  「石洩報的是什麼案?」發怒的仲雪搖撼胥師。
  「是鹿妖!」胥師喘不過氣來,「鹿妖說『無主之地,吳王所有』,那個賣牡蠣的女孩是第一個受害人。」
  「石洩在追查模具的過程中還為那女孩報案,一定是為了別的什麼原因。」仲雪還清晰記得石洩的拳頭落到身上的觸覺。
  「良心不安。」元緒說,「石洩是虎錯灣人,虎錯灣人不殺人,那個女孩一定死得很慘。」
  「而你們沒有追查下去。」
  「那是鹿妖!」胥師臉漲得青紫:「我們只是凡人!」
  而石洩本人也死了。那個死去的女孩,像山洞裡的盲魚,被時間所遺忘。
《不堪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