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當然,聽說過……」裴玄靜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
宋若華並未察覺她的異樣,繼續說道:「歷年上元節那天,宮中按例都要在玄元皇帝廟扶乩,以求新年運勢。但聖上因削藩戰事吃緊,今年特意下詔減免了上元節諸多慶賀事宜,連扶乩也一併免去了。不料上元節剛過去,京城就頻發蛇患,所以聖上才特別憂懼,疑為上天降罪,故而執意要補上扶乩之事。」
「我明白了。」皇帝憂心忡忡的樣子在裴玄靜的腦際一閃而過,她問,「既然玄元皇帝廟中年年扶乩,想必一切禮仗用具都是現成的。三娘子為何重起爐灶,設計出如此奇特的扶乩用具來呢?」
宋若華露出淒婉的笑容:「三妹這人啊,一向就喜歡標新立異。她太聰明了,又特別愛賣弄她的聰明。偏巧,當今聖上還挺欣賞她這一套的,不僅賜予若茵許多錢財,還允她隨意出入宮禁,結交各個行當的能工巧匠,自由發揮她的奇思妙想,做出數不勝數的新奇玩意兒來。唉,其實在我看來,那些純粹就是鬧著玩,沒什麼實際用處。不過若茵玩得開心,聖上又支持,我們幾個姐妹就權當看個熱鬧,跟著高興罷了。誰都沒想到,這次若茵當真了,非要設計一套全新的扶乩用具來。」
「聖上就接受了三娘子的提議?」
「是的。聖上是不想把事情鬧大,搞得沸沸揚揚,朝野上下議論紛紛。他的本意就要機密行事。恰好若茵說,她有辦法做出一個小扶乩來,只需要一兩個人便能操控,正合了聖上的心意,他就一口答應了,讓若茵盡快把東西做出來。」
裴玄靜看著木盒——原來,這就是宋若茵做出來的小扶乩,卻為什麼演變成了一件殺人工具?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好似截掉一半的筆,細細端詳。
宋家三姐妹的目光均一瞬不瞬地盯在裴玄靜的身上。
良久,裴玄靜問宋若昭:「你研究過這支筆嗎?」
宋若昭點頭:「有,這支筆是內外兩層的。」
裴玄靜將筆平托在掌中……沒錯,從筆端向下就能看出來,在這支筆的中心,還嵌著極細的、像針一樣的內芯。多麼精巧的設計。
裴玄靜抬起頭,迎著三姐妹的目光道:「我知道三娘子是怎麼死的了。」
她再次將木盒移到自己面前,並拉出下部那個抽屜樣的夾層。日光從窗外投進來,照在底部的《璇璣圖》錦帕上,五彩斑斕,絢麗奪目。眾人的眼前,彷彿瞬間升起一片迷幻的彩虹……
裴玄靜手指《璇璣圖》正中央的紅色「心」字,道:「這個『心』,便是殺人的癥結所在。」
「你們來看。」她掀開錦帕,示意三姐妹湊近。所有的視線都聚集過來,落在同一個點上——木盒底部,對應《璇璣圖》中央「心」字的地方,有一個難以察覺的微小凸起。裴玄靜拿過毒筆,極其小心地將它的筆峰,對上這個微小的凸起。然後,輕輕朝下一按……
不知是誰,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從筆的上部,冒出一個極小的尖頭。
裴玄靜說:「諸位都看見了嗎?我想,三娘子就是被這個尖頭上所淬的毒害死的。」
「三姐……」若昭和若倫齊聲痛哭起來。
裴玄靜也情不自禁地歎了口氣:「根據到目前為止的所有發現,我只能得出一個結論:三娘子主動請纓,為聖上設計的這件扶乩工具,確確實實是一件費盡心機的殺人凶器。我們都知道,通常的扶乩方法是,『正鸞』請神附體之後,用手中所持之筆,在沙盤中寫下神靈的話。而三娘子製作的這個扶乩木盒,卻是用《璇璣圖》代替了常用的沙盤。在她設計的扶乩過程中,『正鸞』將以拇指從筆端推動這支特殊的筆,借助兩根相互交錯的木棍的力道和角度,隨意地在《璇璣圖》上遊走。由於《璇璣圖》中有八百多個字,縱、橫、斜、交互、正反讀,均可以成詩,所以根據筆尖通過《璇璣圖》上的路線,就可以讀出各種含義的詞句來。不得不說,三娘子的心思非常巧妙。但——最可怕的事實卻是,三娘子竟在這個精巧的扶乩木盒中,佈置下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殺人機關!」
「現在我們懂了,三娘子為什麼要去『飛雲軒』定制這支特殊的筆。因為『飛雲軒』不僅能夠按照她的要求將筆截短,並且能在筆的內部嵌入一根極細的內芯。同時,『飛雲軒』中還藏有一個擅長煉毒的老張,能替內芯淬上劇毒。最後,再加上這個位於盒子底部,被《璇璣圖》錦帕遮住,根本無法察覺的微小凸起,就萬事俱備了!假如三娘子並未暴卒,這個木盒也按她的計劃在宮中扶乩時使用。那麼,扶乩時會發生什麼呢?當『正鸞』在神靈附體之時,總會有一刻,將筆移動到《璇璣圖》中央的『心』字上。你們看,除了內芯之外,這支筆的筆鋒還被做得特別短,幾乎像一把刷子而不是書寫用的毛筆。這就令扶乩之人在操作時,會不自覺地用拇指下按。此時,《璇璣圖》中央『心』字所在的凸起就會朝上頂出筆芯——那將是一個極其輕微的刺痛,沉浸在扶乩狀態中的『正鸞』甚至根本感覺不到,劇毒便透過指腹的傷口侵入體內。毒發後,『正鸞』的身體將會抽搐,但是大家都以為此乃神靈離身時的正常反應。等所有人明白過來的時候,『正鸞』已經氣絕身亡了。」
裴玄靜結束了長篇推論,頓了頓,才向三姐妹鄭重發問:「扶乩之時,將會由誰擔任『正鸞』?」
「是我。」宋若華回答得十分平靜,慘白如紙的臉上,浮起一絲含義晦澀的笑容,目光裡只有深不見底的黑暗。
宋若昭在一旁哭得哀哀欲絕。裴玄靜突然明白了,宋若昭早就猜出了一切,所以才會藏起那支毒筆。她是怎麼說的?
——「三姐人都死了,還死得這麼慘,我實在不願……讓她再遭恥辱……」
原來所謂的恥辱,就是宋若茵煞費苦心設下殺人毒局,最後反為其害,而她的謀殺對像正是她的親姐姐——宋若華!
「所以大娘子看見毒筆時,就知道原委了,對嗎?」
最後一抹生氣從宋若華的臉上遁去了,只剩下一片虛空。她默默地點了點頭。
「若昭藏筆,不但是為了幫三姐隱匿罪行,更是為了不讓大姐傷心?」
宋若華拉過宋若昭:「我的好妹妹……我們的好妹妹。」又攬過宋若倫來,三姐妹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宛如生離死別。
但這淒涼的場面帶給裴玄靜的,卻是更大的困惑。
等三姐妹的情緒稍微平靜下來,裴玄靜提出了心中的問題:「為什麼?」
宋若華放開兩位妹妹,反問:「煉師是想問,三妹為什麼要費盡心機地殺我?」
「大娘子知道原因嗎?」
「不知道。」
「……不知道?」
宋若華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我宋家五姊妹,二妹若仙早亡,三妹若茵從小便聰明過人,是個古靈精怪的女孩子。若昭和若倫年幼,在宮中的這些年裡,一直是若茵與我相互扶持,共同支撐著柿林院。煉師或許沒有體會,深宮大內的生活看似尊貴愜意,實則危機四伏,步步驚心。除了自家姊妹,我們在這裡並沒有其他能夠依靠的人。所以,我要告訴煉師的是,若茵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親人。不論發生了什麼,這一點都不會改變。」
裴玄靜愣了愣,遂道:「大娘子既然這麼講,我也無話可說了。我只能把這裡發生的一切,如實稟報聖上。大娘子還是先想好,該如何向聖上回話吧。」她起身要走。
「煉師留步!」
裴玄靜應聲回頭,不由大驚失色。
只見宋若華的右手緊握毒筆,抵住自己的咽喉,柳眉倒豎,厲聲道:「我想這支筆上的毒,殺兩個人應是足夠的。」
「你……」
宋若華慘笑:「煉師如將若茵謀劃殺人之事告知聖上,我們姐妹在大明宮中的清譽和前途必將毀於一旦。我宋若華身為長姊,絕不能眼睜睜看著這種事情發生。不如一死了之!」
「你死了,若昭和若倫怎麼辦?」
「是煉師要將她們送上絕路,又何必假慈悲!」
裴玄靜氣壞了:「大娘子這是在強詞奪理!」
宋若華再一次露出陰慘慘的笑容:「煉師一心想為聖上效力,討得聖上的歡心,這份心情我能理解。但請煉師不要忘了,除了若茵一案,聖上更關心的,乃是離合詩的來歷!而要破解離合詩之謎,我宋若華今天便大言不慚地說一句,煉師若是沒有我的幫助,斷斷解不開此謎!以煉師的精明,必不願讓離合詩的真相永遠湮滅吧?」
「宋大娘子在威脅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