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現在裴玄靜要解開的謎團變成了:宋若茵為什麼要殺杜秋娘?裴玄靜發現,這個問題和宋若茵殺姊一樣難以理解。
宋若茵真是一個神秘莫測的女人,卻又極端心狠手辣,滿懷仇恨。
慾求不滿——這是聰明過人的少年段成式對若茵阿姨的評價。如果能解開她的欲求所指,或許一切問題便會迎刃而解了吧。裴玄靜尋思著,要不要再去柿林院走一遭,尋找些線索。
她還沒成行,就被宮中派人請到了長生院。
郭貴妃儀態萬方地端坐在坐床上迎客。
三十五歲的她面孔飽滿,妝容妍麗,金色的陽光投在身後的巨幅屏風上,又反射回來,將貴妃頭頂的鳳冠照得琳琅生輝,金冠上鑲嵌著滿滿的碧玉和寶石,色澤絢爛,富麗堂皇。由金線編織而成的鸞鳳裙擺在榻邊,圍成一個孔雀開屏般的巨大扇形。
這個情景令裴玄靜想起幼時見過的一幅則天女皇的金身像,與眼前的郭貴妃簡直惟妙惟肖。還有太平公主的玉葉冠,據說是大唐皇家所擁有的一件無價之寶,會不會就是郭貴妃頭上的這頂?
應該不是。裴玄靜暗自揣測,那個屬於女性的光榮時代早就遠去。則天女皇、太平公主、韋皇后、上官婉兒……這些曾經把大明宮點綴得奼紫嫣紅的名字都已成為歷史。今日的郭貴妃,雖有皇帝髮妻和太子生母的身份,卻仍然無法登頂為皇后。從某種角度來說,也算是一個失意的人吧。但從她的外表上看不出絲毫落寞,只有至尊者獨步天下的傲然。
寒暄幾句之後,郭念雲就把話題引到中和節的案子上。
「煉師是否查出杜秋娘的死因了?」
「杜秋娘應是死於中毒。」裴玄靜將宋若茵製作毒木盒的情況說了一遍。
「以煉師所見,杜秋娘是宋若茵存心害死的?」
「從線索上推斷,應是如此。」
「為什麼呢,宋若茵為什麼要殺害杜秋娘?」
裴玄靜愧道:「妾尚未查明。」
郭念雲點點頭:「我倒是有一個想法。」
「貴妃?」
郭念雲微微一笑,道:「也難怪煉師想不通,有些事情你還不知道吧。」
你還不知道吧?裴玄靜猛然想到,崔淼也說過同樣的話——究竟不知道什麼?
「貴妃是指和杜秋娘有關的事嗎?」
郭念雲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什麼事?」
「世人皆知杜秋娘為北裡的頭牌都知。僅為一睹她的芳容,就需付出千金,更別說聽她唱上一曲了。然而,她有一首最妙的曲子《金縷衣》,即便你捧著金山銀山去求,她也不會唱給你聽。非不能也,實不敢也。更蹊蹺的是,每隔一段時間,秋宅便會有一天閉門謝客。這種時候,不管任何人以任何條件前去邀約,都只能吃閉門羹。」郭念雲停下來,悠悠地望了一眼裴玄靜,以一種既嘲諷又無奈,還隱含怨毒的口吻道,「煉師這麼冰雪聰明,肯定能猜出是為什麼。」
裴玄靜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天她尾隨段成式闖入秋宅,杜秋娘不正在閉門謝客嗎?她曾以為是井水堵塞的原因,甚至想過是否秋娘為了私會崔淼,才謝絕了其他恩客……
她就是沒有想到——是因為皇帝!
如此說來,那天她離開杜宅,獨自一人在平康坊中遊走時,竟然被擄進皇帝的馬車中,也就能夠完美解釋了。
那根本就不是什麼巧遇。皇帝也並非單純的微服私訪,他是要去臨幸一名妓女!
回憶起來,那天皇帝應該是還未去到杜宅,就發現那裡有異樣,於是臨時決定返回。正在這時,他看見了行走在坊街上的裴玄靜。
太不可思議了——堂堂大唐的皇帝,居然不顧萬乘之尊去屈就一個妓女,這大大顛覆了他在裴玄靜心目中的印象。在裴玄靜看來,當今聖上是一位英明果敢、意志堅決的君主,同時也是一個精明冷酷、極端自負的男人。他的尊嚴容不下一絲一毫的侵犯。正是這點既讓裴玄靜害怕,也令她欽佩。
但就是這位君主,居然置後宮三千粉黛於不顧,喬裝改扮造訪花街柳巷。他的行蹤若是傳揚出去,且不說別的,單單安全就很難保障啊。
崔淼不是已經陰潛在杜秋娘身邊了嗎?假如那天皇帝沒有臨時折返,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裴玄靜愁腸百轉,思緒萬千。郭念雲就在對面注意地端詳她,眼看這張清麗出塵的面孔上,神情先由困惑轉為驚詫,再由驚詫轉為慌亂……最後,裴玄靜向郭念雲望過來。郭貴妃從這雙眼神裡讀到的,就只剩下同情了。
郭念雲的心火辣辣地痛起來。她當然懂得這種同情的含義,卻萬萬無法接受。憑什麼,自己高居六宮之冠、太子生母、未來的皇太后,居然要讓一個卑微的女道士施以同情,偏生還是自暴其醜,自取其辱。
郭念雲將裴玄靜召來,是計劃好的行動,也有她要達到的目的。但此刻她卻發現,個中屈辱仍然令自己承受不住。
這一切,都是那個人帶給她的!
郭念雲把對皇帝的恨,又在心中細細地咀嚼了一遍。對他的切骨仇恨,正是她的勇氣源泉。
郭貴妃對裴玄靜從容一笑:「所以煉師已經明白了。」
裴玄靜反而不好意思起來,面對他人的不幸,給予同情者常會產生這種羞愧的感覺。就在這一瞬,郭念雲的笑容使裴玄靜的心偏向了她——畢竟,大家同為女人。
裴玄靜還以微笑,再提出一個問題:「可是,為什麼宋若茵想殺害杜秋娘呢?」
郭念雲反問:「煉師是想說,宋若茵乃宮中女官,並非嬪妃,她與杜秋娘之間不應該有衝突,對嗎?」
裴玄靜再度感到了強烈的愧疚。她甚至能體會到此時郭貴妃心中的煎熬。這段對話中的字字句句,實際上都在抽打這位至尊女人的臉,難得她還能保持雍容大度的儀態。
果然一切都有代價。
「煉師有所不知,宋若茵十年前進宮,正是聖上剛剛登基的時候。當時,她也就二十四五歲吧,因和我差不多年紀,所以我記得很清楚。這宋家姐妹也怪,好端端的良家女兒,又學得滿腹經綸,卻不肯安安生生地嫁人,偏要入宮做什麼女學士。須知女子但凡入了宮牆,便與普通男子無緣。三宮六院、佳麗三千,此乃祖制,無可厚非。但女學士的身份卻不明不白。那時節,宋家大姐若華已入宮十餘年,儘管熬到了女尚書的封號,獲賜紫衫,畢竟青春已逝,到頭來還是孤孤單單一個人。所以我認為,宋若華未必願意妹妹們走自己的老路。但她們還都相繼入宮了。後來我發現,宋家姐妹中,就是宋若茵特別熱衷於討好聖上。聖上喜歡有才華的人,宋若茵就拚命在他面前展露她的小聰明。聖上日日勤勞國事,閒暇時願意把玩一些奇巧之物,略作消遣,宋若茵便投其所好,把柿林院的西廂裡搞得琳琅滿目。聖上賜她錢物,許她自由出入宮禁,原也不算什麼,卻被她當作專寵一般的禮遇,恨不得叫三千粉黛俱失顏色,唯有她宋若茵與眾不同……」長篇大論地說到這裡,郭念雲才頓了一頓,哂笑道,「連我都不敢如此自居,真不知她從哪裡來的自信。」
裴玄靜聽明白了。或者說,她終於找到了令宋若茵「慾求不滿」的最合理的解釋。
答案原來就在眼前,只是自己從未朝那裡去想,正如杜秋娘的秘密一樣。
皇帝,還是皇帝——這個大明宮中唯一的男人。
大概郭貴妃是覺得,既然丟臉,不如一次丟到底,丟個乾淨。所以才將裴玄靜召來,乾脆將皇家隱私和盤托出。
扶乩木盒的兇殺案,歸根結底竟是一個女人因嫉妒而瘋狂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