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韓湘不禁搖頭道:「唉,想不到李長吉落魄至此,太可憐可歎了。我那叔父也是,說起來怎麼愛才惜才,眼看人家受這等苦楚,也不出手相助……」
「長吉未必表露,你叔父怎生得知。」
「倒也是。」
「不過,李長吉早在元和六年就辭官歸里了。所以他最後一次出現在地,應該是五年前。方才矮奴也提起,此處過去還算熱鬧,近幾年來才荒疏至此。」
「我不明白,尋訪長吉故處,難道不該是靜娘所為嗎?莫非是她拜託隱娘來的?」
聶隱娘淡淡地說:「靜娘告訴過我,長安城中長吉的故地,她至今一處都未訪過。」
「哦——」應當是害怕觸景傷情吧,韓湘倒能理解裴玄靜,便問,「那我就更不懂隱娘來此的目的了。」
聶隱娘沒有回答,卻吟道:「家山遠千里,雲腳天東頭。憂眠枕劍匣,客帳夢封侯。」
這是長吉詩作的最後四句。正是「憂眠枕劍匣」之句啟發了聶隱娘,使她循著長吉在京城落腳的蹤跡而來。本以為或能發現一些與那柄神秘匕首有關的線索,卻不想幾乎遇害。
不管崑崙矮奴的背後是誰,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有人正在瘋狂地尋覓匕首的蹤跡,為此不惜採取任何手段。匕首的圖紙是在吐突承璀的身上發現的,今天崑崙矮奴也提到,若干年前有閹官自宮中而出時,曾經借宿此地。
聶隱娘感到很慶幸:裴玄靜選擇遠離李賀在長安的故地。現在看來,恰恰是這份癡心救了她,如果裴玄靜早早地尋訪到崇義裡來,只怕已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了。
「隱娘,我們該走了。」至此未發一言的夫君突然開口。
聶隱娘悚然驚覺,問:「韓郎,你怎麼來的?你不是和崔郎在一起嗎?」今夜她來探崇義坊,原只留了夫君在巷口望風,韓湘有別的重要任務。不過,今夜要是沒有韓湘的白蝙蝠,他們夫婦二人恐怕都遭毒手了。
韓湘說:「是崔淼讓我跟來的,他說你可能需要幫手。還讓這傢伙說中了!」
「糟了!」聶隱娘道,「我這一耽誤,只怕壞了崔郎出城的計劃。」
「問題不大吧?現在還不算晚,崔淼說他可以等。」
「快走!」
三人就著月光,一路狂奔出小巷。前方不遠處,就是緊閉的坊門了。長安城夜間宵禁制度極為嚴格,暮鼓之後,除非持有京兆府發出的特別通行文書,任何人都無法敲開坊門。
「這……怎麼過去啊?」韓湘問得心虛。
聶隱娘向夫君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抓住韓湘的兩條胳膊,旋即騰空而起。
韓湘沒來得及驚叫,就穩穩地落在了坊牆高聳的牆頭上。
他還從來沒從這個角度觀看過夜晚的長安城呢。衢、街、裡坊、集市、觀、寺、樓、閣,還有朱雀大街上成排的槐樹,彷彿都變矮了。夜色也顯得更加靜謐。
聶隱娘說:「走吧。」
「走?怎麼走?」
「就在這上面走啊。」
韓湘頓悟,長安城各坊的坊牆彼此相連,從坊牆的牆頭上匿行,既可躲避金吾衛的巡查,又不必過坊門,而且還是條捷徑。主意的確好,可是……
他伸開雙臂平衡身體,顫巍巍地才向前邁出步子,就覺頭發暈,腿發軟,身子不禁一晃,趕緊抓住聶隱娘的胳膊。「不、不行。我……要不,你們去吧,我就不……」
聶隱娘恨聲道:「真囉唆,上來!」韓湘的身子突然又一輕,等他明白過來,整個人已經伏在了聶隱娘的背上。「這、這……怎麼可以……」
隱娘的夫君道:「你剛受了傷,還是我來背他吧。」
「沒事,你的身子不如我輕,管好自己就行了!」
韓湘窘得都快哭了,卻也明白別無選擇。他只好閉緊雙目,聽夜風簌簌掠過耳際,在心裡默默地把太上老君、元始天尊、菩提老祖等等挨個念過來。也不知過了多久,聶隱娘停下腳步。韓湘覺得身體墜下,腳底再次踏到地面。他睜開眼睛,前方的夜色中高聳著一座城門。半輪孤月懸在半空,勾勒出綿亙起伏的城牆麗影。牆外,重巒疊嶂,林藪叢密,偶爾傳來幾聲烏啼。
「景曜門?」他叫起來。
聶隱娘警告:「莫出聲!快尋一尋,崔淼他們是否在此?」
周圍寂寂,看不到半點人蹤。只有一路跟隨的白蝙蝠紛紛落下,停在他們身邊。
7
「朕打算把李逢吉派到劍南去。」
皇帝的人影印在帷簾上,燭光把他的頭像拉得老長,搖擺不定。
吐突承璀跪在帷幕前,定定地望著皇帝的影子。他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了,始終一言不發。
皇帝的聲音繼續從帷簾後面傳出來,「近日他連上數奏,稱裴度常在府中會見天下各色奇人能士,以宰輔之名攬才,行為失當。哼,他明明知道,裴度為了幫朕剿滅強藩,認為朝廷當廣納賢才俊傑,不該再像德宗皇帝後期那樣,以金吾衛暗中偵察朝臣動向,甚至禁止宰相在自己府中會見賓客,所以向朕奏請於私宅會見賓客,經過朕的准許後才這樣做。裴度的所作所為光明磊落,並無半點私心。李逢吉卻還在這裡無理取鬧,實在令朕厭惡!他無非是擔心裴度削藩有成,功勞超過了他,所以千方百計中傷裴度。看來,朕必須把他送出長安才行了!」
吐突承璀仍然在發呆。
「你沒有聽見朕的話嗎?過去與你談起裴度和那班宰相們,你總有很多話要講。今天是怎麼了,突然變啞巴了?」
吐突承璀稍稍回過神來,「裴度啊……」他囁嚅著,眼神依舊十分空茫,前言不搭後語,「大家,奴不太明白,大家為何要把裴玄靜放到金仙觀裡。那樣,那樣會不會……」
「會不會什麼?」
「……會不會令貴妃心懷不忿?金仙觀畢竟是她的隱痛……」
「貴妃?你什麼時候開始在意她的想法了?莫非去了一次廣州,連性子都改了?」
往常聽到這種親暱的責備,吐突承璀總能恰如其分地為自己辯解幾句,同時還把皇帝奉迎舒服了,但今天他卻訥口無言,似乎真的變了一個人。
「嘩啦!」從帷簾中拋出一條金鏈,正好落在吐突承璀面前。「朕讓你把人帶回來,你卻給朕帶回這個!」
吐突承璀雙手拾起金鏈:「眉娘不願意回來,我又不想強她……」他的喉嚨哽住了,眼圈發紅。
「記得那時眉娘來拜別,朕賜了她這條金鳳環。這傻丫頭,居然不懂得怎麼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