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小二尚未回答,但聽背後一人笑道:「他鄉遇故知,真是難得啊難得!」楚瀚回過頭,但見一個衣著華麗、臉容端俊的公子從隔壁房中走出,乍看只覺面目好生眼熟,仔細一瞧,才認出他便是三家村柳家的柳子俊!往年他身形高瘦,現在卻發福不少,顯得富態了許多。
楚瀚心中暗自警惕,知道這人奸險多詐,對自己從未安著好心,但一時也不願得罪他,便臉上帶笑,上前招呼。
柳子俊滿面堆歡,熱情地拉他到一間安靜的別室,坐下喝酒。楚瀚問道:「柳公子,聽說你在此開宴,慶祝陞官,不知高昇了個什麼職位?」
柳子俊笑道:「多謝楚公公相問。還不是托梁公公的福,領中旨讓我作了個戶科的給事中,從七品的官兒。」
楚瀚心中暗驚,這人來京陞官,自己竟然並不知曉,看來梁芳是有意瞞著自己,而這陣子忙著對付百里緞,竟然疏忽了梁芳的動靜,也實在是太大意了。當下拱手笑道:「恭喜柳兄!梁公公時不時都會跟我提起柳家的好處,我想也是時候該升你的官啦。」
柳子俊道:「好說,好說!全靠梁公公照顧提攜。他老人家為了讓我就近替他辦事,才命我搬出三家村,在京城中置屋住下。」言下頗為得意。
楚瀚問起三家村近況。柳子俊喝了一口酒,說道:「上官家自被錦衣衛抄家之後,自然是樹倒猢猻散了。幾年前上官婆婆喬裝改扮了,偷偷回到村中,在自家院子裡走了一圈。我和爹爹自然一眼便看穿,因顧念舊情,心存憐憫,也沒有說破。」
楚瀚感到一陣噁心,當初勾結錦衣衛來抄上官家的正是柳家父子,現在竟然還有臉說什麼顧念舊情,心存憐憫?他強忍心中的鄙視厭惡問道:「那上官家的子弟呢?」
柳子俊搖搖頭,歎了口氣,說道:「上官無影在抄家時大膽抵抗,被錦衣衛當場打死了。我和爹爹見多日後都無人收屍,才找人去上官大宅,替他收斂了屍體。那時屍體已然腐爛,幾乎已看不出人形。」
楚瀚回想起上官無影的自負暴躁,往年曾以馬鞭擊打自己,聽說他落到無人收屍的下場,也不禁心生哀憫。柳子俊又道:「上官無嫣被錦衣衛捉去後,下落如何,想來楚公公是最清楚的了。」
楚瀚聽了這話,知道他是想從自己口中套問消息。柳子俊自然知道當時楚瀚追去京城,偷偷放走了上官無嫣,但上官無嫣一去之後,音訊全無,就連楚瀚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何處;上官婆婆懷疑她是因探知了柳家企圖盜寶的密謀,而被柳家殺人滅口,現在柳家卻也來詢問上官無嫣的下落,不知他是意圖掩飾,還是真不知道?當下也推得一乾二淨,說道:「上官姑娘一去之後,我就被捉入廠獄,她下落如何,我自是無從得知了。」
柳子俊見楚瀚如此說,嘿了一聲,又道:「至於上官無邊,他逃離三家村後,便再也沒有回來,聽說他加入了山東一個盜伙,做了什麼山寨的一個當家。」
楚瀚點了點頭,忽道:「上官家藏寶窟中的事物,柳兄和令尊想必已經找到了。」
柳子俊臉色微微一變,頓了一頓,才道:「老實說,這幾年中,家父和我花了許多心血探訪寶物的去處,卻始終未曾找到。」
楚瀚想起不久前自己和上官婆婆的對答,觀察柳子俊的臉色,暗猜他大約真的沒找到,不然這對父子為了討好梁芳和萬貴妃,一定老早開始呈獻藏寶窟中的寶貝給萬貴妃,然而自己這幾年來並未見到其中寶物流入宮中。當時他曾猜想將寶物收起來的是上官無嫣,卻畢竟不能確定;若真是她,她想必會回去三家村,偷偷將寶物運走,但是在柳家和上官婆婆的虎視眈眈下,她也絕不可能將諸多寶物全數運走而不被發現。那麼那些寶物究竟是落入了誰的手中?不是上官家,不是柳家,也不是錦衣衛或梁芳。究竟是什麼人,有本領將三家村中人耍得團團轉,至今沒有人能猜出這人是誰,更沒有人能找出這批寶物的下落?
柳子俊忽然一拍桌子,露出滿面氣憤不平之色,說道:「這些寶物,想來都被上官家給吞沒了。依我和爹爹的意思,這寶窟是我們柳、胡、上官三家連手取集的,就算胡家洗手,上官家亡散,也該將寶物物歸原主,當初由哪一家取的,便歸還給哪一家,如此才算公平。上官家太過卑鄙,竟然辜負我兩家的信任,將存放在寶窟中的所有寶物都藏了起來!楚公公,你曾多次出入上官家,想必對上官家人將寶貝移去了何處,有些線索?」
楚瀚聽他說得好聽,柳家若找到藏寶窟,自然早將所有的寶物都獨吞了,又怎麼可能分給早已無人的上官家和貧困務農的胡家?當下說道:「我若知道,老早便說了出來,呈獻給梁公公了,當初又怎會遭受鞭刑,下入廠獄,吃了足足兩年的苦頭,險些死在獄中?又怎會被梁公公逼得入了宮?」
柳子俊對楚瀚的遭遇顯然十分清楚,聽他這麼說,也只能暫且相信,心想:「看來還是要找到上官無嫣那小妮子,才能探問出寶物的下落。」但是上官無嫣就如憑空消失了一般,多年來不但未曾露面,竟連半點兒蹤跡音訊都沒有。
楚瀚又問:「胡家的人卻如何?」柳子俊搖搖頭,說道:「這幾年收成不好,胡家老大持家十分辛苦,第一個兒子出生沒多久便夭折了,他和妻子都十分傷心。胡老二入了贅,隨妻家住在山西。老三胡鷗還在家中,但沒錢娶妻,游手好閒,和老大處不來,兄弟倆整日爭吵。因家中拮据,胡老大將胡二嬸和胡鵡、胡雀趕出門去了,聽說母子三人在他鄉乞討維生,好不淒慘。」
楚瀚聽到此處,心中又是難受,又是惱怒。好歹是世代相交的幾家人,柳家見胡家淪落至此,子弟甚至淪為乞丐,竟然未曾伸出援手,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他忍住氣,又問道:「那麼胡鶯呢?」
柳子俊微微一笑,說道:「胡妹妹是你的未婚妻子,地位自然不同。我早已將她接到柳家住下,好好伺候著。你不用擔心,你雖入了宮,但胡家妹子年紀小,不懂這些事情,我定會替你保守這個秘密。再說,公公娶妻乃是常事,等楚公公感到時機妥當了,我便安排替你將胡家妹子迎娶過來,這樣也對得起她死去的父親。」
楚瀚聽了,心中升起一股難言的憤怒。柳子俊明知自己已「淨身」成了宦官,卻仍然哄騙胡鶯一心嫁給自己,這是什麼居心?隨即明白:「他這是借胡家妹子要挾我!」說道:「她現在何處?我想見她。」
柳子俊從懷中取出一隻漢玉葫蘆,楚瀚看出正是當年自己與胡鶯訂親時交換的信物。楚瀚只道他要交給自己,不料柳子俊卻將手掌合起,臉上露出奸滑之色,說道:「要見胡家妹子不難,只是為兄的有件小事相求。」
楚瀚瞪著他,慢慢地道:「如果我不答應呢?」柳子俊微微一笑,說道:「楚公公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胡家妹子的面子。」
楚瀚冷冷地問道:「我不答應,你便要如何處置她?」柳子俊將那漢玉葫蘆收入懷中,歎了口氣,說道:「胡小妹子今年不過一十五歲,正是花兒一般的年華,青春豆蔻。你好忍心,願意見她就此香消玉殞,為兄的也無話可說。」
楚瀚臉色鐵青,瞪視著柳子俊,過了良久,才道:「你要我做什麼?」
柳子俊露出得意的笑容,心知自己已將楚瀚掌握在手中了。當年楚瀚住在他家中時,他曾仔細觀察過這個孩子,知道他最重恩情,胡星夜收養他並教他飛技的恩德,他銘記在心,未曾或忘;而胡星夜已然身亡,死前將最疼愛的幼女托付給楚瀚,楚瀚絕對無法忽視這托孤的重責大任。柳子俊軟禁胡鶯以要挾楚瀚,這一步可是算準了。
他難掩心中興奮,緩緩說道:「楚公公替梁公公辦事辦得極好,難怪在宮中陞遷如此之快,成了皇宮中梁公公之下的第一紅人,富貴權勢無一不缺。我們柳家無法如你這般狠心決絕,願意犧牲自己,淨身入宮,好方便在宮中出入行走。相較之下,我們的表現可遜色得多了。為兄的也不要求什麼,只希望你為人大方一些,功勞不要一個人獨佔,分給我們一點半點,我們也就滿足了。」
楚瀚哼了一聲,說道:「自己無能,只會使奸計、佔便宜,我小時候不懂,現在可看清楚了。原來柳家的人都是這般的貨色!」
柳子俊面色不改,說道:「楚公公,為兄的飛技或許不及你,手下也沒那麼多宦官可以使喚。但我柳家有柳家的本領,你要除掉我父子,只怕也沒那麼容易。」
楚瀚沉默不答。柳子俊又道:「為兄的無心威脅你,只不過盼望能與你攜手合作。被上官家吞沒的藏寶窟,在你我連手之下,一定有辦法找得出來。到時你我對半分了,遠離京城,去過那逍遙快活的日子,豈不甚美?」
楚瀚仍舊默不作聲。
柳子俊站起身,微笑道:「幾年前你借居我家時,我便將你的為人看得十分清楚。我明白你對柳家誤會甚深,你我之間要建立互信,並非易事,因此為兄不得不採取非常手段。日久之後,你自會明白與柳家合作的好處。」頓了頓,壓低聲音道:「梁公公一直想找到血翠杉,已經交代我們好幾回了。這件事,可要多多煩勞楚公公了。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靜候佳音。」也不等楚瀚回答,便自拱了拱手,走了出去,回去他的陞官宴席上了。
楚瀚心中怒極。他雖聽命於梁芳,但實出於自願,隨時可以走,並不覺得自己受制於人。豈料柳子俊這小子竟有辦法要挾自己!他擔憂紀娘娘和泓兒的安危,生怕柳子俊的這番話是調虎離山之計,不敢離開京城,便派了手下到三家村探查,得知胡鶯果然住在柳家,而且是被軟禁在柳家內院之中,防守嚴密。除非自己大舉跟柳家作對,強行奪出胡鶯,不然胡鶯的性命確是掌握在柳家手中。
楚瀚心中鬱悶,為柳子俊的奸詐狡猾惱怒了好幾日。他這夜出宮去找紅倌,一到她房中,便一頭躺倒在床上。紅倌看出他心中不快,款步來到床前,俯下身,低聲問道:「怎麼啦?遇上不順心的事了?」
楚瀚閉著眼睛,沒有答話。紅倌伸手摟住他的頸子,軟語道:「我每回不開心了,就大吼大叫,盡情向你抱怨一番。你心裡有事,卻不肯跟我說?」
楚瀚長歎一聲,說道:「有人捉住了我的未婚妻,威脅我替他辦事。」
紅倌聽了,雙眉豎起,拍床罵道:「混賬,什麼人這麼可惡?」
楚瀚道:「是我昔年同村裡的人,叫作柳子俊。」紅倌道:「你功夫這麼好,怎不去救出你未婚妻來?」楚瀚道:「我在此地有所牽掛,不能離開。」
紅倌笑道:「啊,我知道了,你是捨不得我!」楚瀚微微一笑,說道:「這也是原因之一。」
紅倌將臉湊近他的臉,鼻尖對著他的鼻尖,笑嘻嘻地道:「你不用哄我。你對我如何,我心中清楚得很。你我一向各走各路,互不相欠,這樣最好。」頓了頓,忽然噗哧一笑,說道:「我卻料想不到,公公也能有未婚妻的?」
楚瀚被她逗得笑了,伸臂抱住了她嬌小的身子,說道:「我能有你,為何不能有未婚妻?」
兩人說笑了一會兒,楚瀚才道:「這親事是在我十一歲時,家鄉長輩給定下的。」紅倌問道:「你離開家鄉後,便沒再見過你的未婚妻?」楚瀚點了點頭。
紅倌歎道:「你還記掛著她的安危,也算是有心了。今時今日,飛黃騰達者大多如陳世美,為保住富貴,早將元配髮妻和親生子女拋到天邊去啦。她不過是你小時候定下的未婚妻,你竟不肯撇下她,實在難得。我以後定要編一出『有情有義楚大官人』,好好稱頌你一番。」楚瀚笑了,說道:「給你一唱,我可要出名了!」
紅倌又問道:「說正經的,你打算如何?」楚瀚道:「我別無選擇,只能暫且聽他的話,敷衍著他罷了。」
紅倌輕歎一聲,說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全看你能不能看得開。開心是一日,不開心也是一日。快將煩心的事扔一邊去,你我圖個快活要緊。」
楚瀚完全明白紅倌的心境,她女扮男裝唱戲賣藝,遲早會被揭穿,時日所剩不多。她表面雖爽朗逍遙,無牽無掛,心底的愁苦卻非他人所能體會。楚瀚伸出手,緊緊將她擁在懷中,明白自己為何會與她如此投緣: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在紅倌的閨房之中,幾上昏暗的油燈閃爍搖曳,兩人耳中傾聽著彼此的喘息,都感到一陣難言的平靜滿足。紅倌伏在他的背上,輕輕撫摸他的背後腰臀之際的肌膚,忽然問道:「誰給你刺上的?」
楚瀚半睡半醒,含糊地問道:「刺什麼?」紅倌道:「這個刺青啊。」楚瀚奇道:「什麼刺青?」紅倌點著他的後腰,說道:「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