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卻說百里緞離開升龍之後,騎在馬上,任馬快奔,不知如何,腦中不斷想起那夜在黎灝的軍營之外,她和楚瀚都無法入睡,相偕出營散步聊天的情景。那時她曾問楚瀚記不記得他問過她的一句話,而他瞠目不答。這句話在她心中已盤旋反覆了許久,那是在一個深夜之中,兩人從瑤族中匆促逃出,蛇族緊追在後。他們在一條山澗旁停下喘息,楚瀚當時曾經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道:「這樣吧,我跟你約定,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做錦衣衛,我也不做宦官了,那麼我便娶你為妻,如何?」
  百里緞想著他的這句話,心中升起一股難言的哀傷:「那當然只是戲弄我的玩笑話。他又怎能不做宦官,我又怎能不做錦衣衛?」又想:「不,他這人雖古里古怪,但顯然不是宦官。」
  她在宮中見過的宦官可多了,知道宦官聲音尖細,下頦無須,身上皮滑肉軟。楚瀚年紀漸長,喉音低沉,臉上長鬚,身上肌肉堅實,絕對不可能是宦官。但他究竟是如何混入宮的?怎能有男子未曾淨身便入宮服役?那時在淨身房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出於對皇室之忠,也出於好奇,百里緞知道自己回宮後第一件事,便是去查清楚瀚入宮前後發生的事,並盡早揪出躲藏在宮中的小皇子,將之除去。
  她知道楚瀚非常重視小皇子,自己若下手殺害小皇子,他是絕不會原諒自己的。但她始終相信,殺死一個不值得活下去的幼兒,比之讓他長大卻受盡折磨而死要仁慈得多。即使小皇子活了下來,萬貴妃自有辦法將他逼迫至死,不如讓他在未知世事之前便早早了斷;至於紀女官,那個來自廣西瑤族的不幸女子,讓她尊貴地死去,留個全屍,也比讓她落入萬貴妃手中要好上百倍。
  然而,百里緞發現自己的眼中不知為何噙滿了淚水,她感到心頭滿是難言的空虛,好似少了一條腿或是一條胳臂一般,渾身不對勁。她漸漸發覺,自己已無法忍受楚瀚不在身邊的日子。這大半年來,她與楚瀚同甘苦共患難,已是生死與共的交情,對彼此的性情、習慣、聲音、味道都已熟極,即使姊弟夫妻也很少如他們那般親近。他那黝黑的臉龐,濃眉下靈動的眼睛,即使處境極度艱困仍不時露出的微笑,微笑時兩邊臉頰上的酒窩,隨時能清清楚楚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但是她畢竟拋下他離開了,而且是將他留在越國的牢獄之中。黎灝應當不會殺他吧?就算要殺,憑楚瀚的輕功本事,想必也逃得出來。他原本不想回去中土,黎灝若放過他,他便在大越娶個老婆,安居下來,也未嘗不好。若是逃了出來,回去廣西山區與瑤族共居,也不是壞事。總之,她這一輩子很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想到此處,百里緞頓覺心頭如被剜去了一塊肉般,血淋淋地痛徹心扉。但這傷口總會癒合的,她想。再深再闊的傷口,只要假以時日,都會結疤的。
  正當百里緞策馬北行時,楚瀚獨自坐在大越國的死牢之中,他沒有詛咒臭罵百里緞手段狠毒、陷害同伴,心頭卻只盤旋著一股難言的失落和悲傷。他知道百里緞故意讓自己陷身牢獄,目的便是要擺脫自己,獨自離去,如果自己不是被關在這兒,一定會跟著她去的。他知道心中的空虛無奈,絕對跟她心中正感到的空虛無奈一般一致。她既然狠心要走,那自己也只能忍心讓她離去。
  他百無聊賴,抬頭觀望這大越國牢獄。這所謂的死牢,對他來說簡直便如兒戲一般,他要走隨時可以走。似他這般曾在天下第一血腥恐怖的東廠牢獄中待過的人,既做過囚犯,又做過獄卒,哪裡看得上大越國的牢獄。這兒既沒有殘忍的酷刑,也沒有如狼似虎的錦衣衛,環境還算乾淨,飲食不缺,相較於他困苦的童年和多難的少年時期,住在這兒還算是挺舒適愜意的了。他安然住著,打算看看黎灝準備如何處置自己。他知道百里緞一定會走,而黎灝一定找不著她,他猜黎灝多半會惱羞成怒,遷怒於己,但他會以什麼名義殺死自己,倒是頗難預料。
  過了幾日,楚瀚見到獄卒常常對著他指指點點,悄聲交談。楚瀚所識越語有限,完全無法聽懂。有一日,一人來到獄中,卻是老相識吳士連。吳士連臉色甚是難看,來到柵欄之前,哀然望著他,老半天說不出話。
  楚瀚安然而坐,說道:「吳大人,陛下有什麼話讓您來跟我說的,就請直說吧。」
  吳士連咳嗽一聲,說道:「陛下不願你死不瞑目,讓我來宣告你的罪狀。」
  楚瀚點了點頭。吳士連便從袖中拿出一個卷軸,打開讀了起來:「漢人楚瀚,以欺君冒功、陣前違令、行止不檢三大罪狀,敕解除一切官職爵位。尤以欺君之罪,罪大惡極,敕令判處絞刑,即日行刑。」
  楚瀚又點了點頭,神情平靜,心中籌思:「看來黎灝找不回百里緞,惱羞成怒,準備拿我開刀了。朝中那些嫉妒我的大臣,想必也加油添醋,落井下石了一番,才換來這三個大罪,一個絞刑。」他不願再與黎灝糾纏,決定當夜便越獄逃走。
  吳士連望著他,神色中有哀憫,有同情,也有憂懼。楚瀚只微微一笑,說道:「吳大人不必憂心,我早知道自己開罪陛下,下場會是如此。請您跟陛下說,我死得甘願,只恨沒有替陛下留住我的姊姊,成為陛下的妃子,為此好生抱憾。」
  吳士連聽他這麼說,知道楚瀚心中清楚得很,什麼三大罪狀都是借口,楚瀚真正的過錯,是沒能成功讓他的姊姊成為皇帝的妃子。吳士連信奉儒家道德規條,對於黎灝一心想娶剛喪夫的中土美女,心中甚是不以為然,此時見到楚瀚在征服占城一役中冒險犯難,襄助破城,有功於國,卻因無法滿足皇帝的私慾而受到迫害,加上其他大臣的攻訐讒言,竟致死罪,更讓他感到羞愧無地。號稱禮義之邦的大越國中竟發生這等不仁不義、失德失禮之行,豈不讓來自漢地的楚瀚笑話了?
  當然人死後便不會再笑話於大越國,但吳士連心中如何都覺得過意不去,愧疚難言。他又怎知楚瀚出身於黑暗腐敗的大明皇宮,跟隨梁芳多年,嘗過萬貴妃的手段,更見識過錦衣衛和東廠的囂張跋扈、無法無天,冤枉殺戮幾個大臣乃是家常便飯;他還覺得大越國行事過於仁義,沒將他下獄拷打,整個半死不活,只輕輕判個絞刑,委實沒什麼好怨的。
  吳士連眼見楚瀚神色平靜,當然不知道他老早作好準備,打算當夜便越獄逃走,只道他一片赤心,有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誠。他想到此處,心中更加慚愧,長歎一聲,說道:「楚先生,我大越國實在對不住你啊!」楚瀚搖頭道:「此非大人之錯,大人何須道歉?」
  吳士連仍不斷搖頭歎息。他收起卷軸,起身準備離去,忽然又轉身回來,靠近柵欄,壓低聲音說道:「楚先生,我不能坐視正直忠臣受邪佞所害,明日一定上書皇上,替你求情!就算會冒犯皇帝,我也得去!」
  楚瀚知道此舉無濟於事,但也不禁為他的正直義氣所感動,說道:「吳大人千萬不必如此!犯不著為我賠上自己的前途聲名,生死有命,楚瀚早就看開了。」吳士連隔著柵欄,握住他的手,潸然淚下,甚是激動。
  哭了好一陣子,吳士連才終於止淚,離開牢房。此時牢室外的守衛頓時增加到十多人,十多雙眼睛直盯著楚瀚,估量他得知自己被判死刑之後,很可能會設法逃走。但見楚瀚毫無動靜,只抱膝坐在牢房角落,似乎已沉沉睡去。
  一夜很快便過去了,清晨來到時,眾獄卒才鬆了一口氣。一人過來拿鎖匙打開獄門,喚道:「時辰到了,出來受刑吧!」
  牢房中楚瀚仍舊抱膝坐著,頭擱在膝蓋上,看似睡著了。獄卒走進去踢他一腳,但見他整個人陡然散了開來,攤落一地。那獄卒一聲驚叫,往後跳去,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人,竟是一堆稻草搭成的假人!而楚瀚本人早已消失無蹤,眾人連他是何時逃脫,如何逃脫都一頭霧水,一陣慌亂後,趕緊四下搜尋,急向皇帝稟報。
  其實楚瀚在吳士連進入牢獄時,便已計劃好如何逃脫。他老早佈置好稻草人,披上自己的外衣,放置在角落;在吳士連即將走出牢獄時,他趁獄卒們轉身送走吳士連的一剎那,竄上三丈高的窗口,鑽過老早扳開的鐵條,出了牢獄。他甚至有閒暇望著吳士連離開牢獄,慢慢走回皇城,歎息這人雖迂腐卻不失是個好官。在此之前,他已逃出牢獄好幾回,摸清了週遭地形;而此時守在外面的十多名守衛都被喚入牢獄中監視他,外面防守鬆懈,他輕而易舉便出了監獄,離開皇城,往北直奔。
  半夜時分,他來到升龍城北的叢林邊緣,從農家取了清水和乾糧,直奔入林。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入林,黎灝便派再多的人出來追捕,也不可能找得到他。他在林中快行一陣,深入密林,直到天明,才停步休息,爬到高樹上小睡一會兒。
  他感到十分輕鬆愉快,似乎煩惱一掃而空,世間再無值得憂心之事。他睡得極沉,等到覺得不對勁時,已經太遲;但聽細細的笛聲圍繞在自己身畔,吹笛之人似乎遠在天邊,又似乎近在眼前。楚瀚一驚,想清醒過來,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醒轉,有如陷入夢靨的深淵,無法自拔。他知道大事不好,驚得全身冷汗淋漓,但那笛聲仍舊如繩索般纏繞在自己身周,毫不放鬆,而且愈纏愈緊。
  過了不知多久,他終於感到能夠睜開眼睛,清醒過來,深深地吸一口氣,但見面前兩尺處便是一張醜臉,正是蛇族大祭師。大祭師笑吟吟地望著他,說道:「小子,好久不見啦。」
  楚瀚不禁苦笑,沒想到自己才脫狼吻,又入虎口,心想:「我若知道會落入蛇族手中,還不如留在大越,被黎灝絞死要痛快些。」他感到手腳麻木,低頭一望,見到全身都被粗麻繩牢牢綁住,自己似乎處身一個洞穴,四周點著火把,面前除了大祭師外,還有黑壓壓的不知多少蛇族中人。他勉強鎮定,心想自己若是逃不過一死,那就該選個痛快點的死法,就不知大祭師打算如何處置自己。
  大祭師拍拍手,一個蛇族手下走上前來,將一條蛇放在楚瀚的臉前。那蛇並不起眼,只是一條二尺長,粗不過手指的青蛇,身上環繞著金色的絲紋。但聽大祭師道:「這是我們族中最毒的蛇種之一,叫作『繡金邊』。被它咬過後,毒性將令人全身動彈不得。三個時辰後,毒性滲入腦中,慢慢侵蝕腦髓,讓人痛得死去活來,總要痛個十天半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想不想嘗嘗被它咬的滋味?」
  楚瀚搖頭道:「自然不想。大祭師聰明過人,為何明知故問?」
  大祭師嘿嘿一笑,說道:「那好極了。乖乖將東西交出來,我便不讓蛇咬你。」楚瀚奇道:「交出來?交出什麼東西?」
  大祭師的醜臉扭曲了一下,說道:「我要兩樣事物,我知道你兩樣都有。第一樣,是《蟬翼神功》秘譜。」
  楚瀚一呆,沒想到遠在廣西的叢林之中,過著近乎原始生活的蛇族頭目,竟會知曉三家村胡家的蟬翼神功!他脫口問道:「你怎知道世間有這東西?又怎知道我有?」
  大祭師洋洋得意,說道:「你以為我們居處偏僻,不知世事麼?我告訴你,我在京城早有眼線,什麼事情都瞞不過我。你出身三家村胡家,學得了蟬翼神功,因此輕功才這麼好。我們追你直追到大越國,好不辛苦。如果你將這秘譜交給我,我學會了,以後就不愁捉不到你啦。」
  楚瀚苦著臉道:「但是這輕功秘譜,我給留在京城了。」
  大祭師臉一沉,說道:「你別想騙我!這麼緊要的物事,你怎會不隨身帶著?」楚瀚道:「你捉住我這麼久,想必已經搜過我身上好幾遍了,可見到什麼秘譜沒有?」
  大祭師側過頭,說道:「確實沒找到。好吧,我便押你去京城,看著你找出來交給我。」楚瀚道:「這秘譜也沒什麼了不起。你真要學我胡家飛技,我教你便是了,省得大老遠跑一趟京城。」
  大祭師心想這主意也不錯,說道:「那也說得過去。好吧。那第二樣事物呢?這你可是絕對不可能藏在京城了。」楚瀚問道:「那是什麼事物?」
  大祭師臉色變得更為陰沉,說道:「是你從我蛇窟中偷去的事物,快快還來!」
  楚瀚腦中一片空白:「我從蛇窟中偷去了什麼事物?」隨即想起:「是了,我從他們的神壇上偷走了三隻盒子,金盒裡藏有蛇毒的解藥。」說道:「你是說那藏有蛇毒解藥的金盒子嗎?」
  大祭師臉色又是一沉,說道:「我們老早搜出了金盒子。解藥已被你用得差不多了,這我也不跟你計較。其他兩個盒子呢?」
  楚瀚皺眉苦思,努力回想:「其他的盒子?是,還有兩個盒子,一個銀色,一個是木盒子。我確實拿走了三隻盒子,但那其他兩個裡面有什麼,去了哪兒?」隨即想起,自己曾打開過銀盒,見到裡面放著一隻巨大的蟒蛇牙齒;他隱約記得自己一直帶著這盒子,一路來到大越國。後來被黎灝逮捕入獄,身上的事物都被搜了出來,不知下落。而那只木盒子,他記得自己好像從未打開過,也早忘了自己將它放到那裡去了。
  正回想時,大祭師猛然用蛇杖在他頭上敲了一記,喝道:「想起來了沒有?」
  楚瀚哎喲一聲,說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我被大越國皇帝關入牢獄,身上的東西都被他搜了出來,想來都在皇帝那兒。」
  大祭師連連搖頭,說道:「你再想想。大越國皇帝老早將你身上和家中的事物全數交給我了,裡面只有銀盒子,沒有木盒子。銀盒子裡裝著蛇牙,那是我們蛇族的聖物。那只木盒子呢?」
  楚瀚心中暗罵:「黎灝這小子真不是東西,竟然與蛇族的人表裡互通,合作無間到此地步!」但那木盒子究竟去了何處?他苦思冥想,憶起自己在那蛇洞的神壇中時,曾有股衝動想要打開那只盒子;之後在瑤人的洞屋中養傷時,也曾想過要打開那木盒子,看看裡面有什麼,卻因心頭感到一陣詭異恐懼,終究沒有打開。他忍不住問道:「那木盒子之中,究竟放了什麼?」
  大祭師醜陋的臉上似乎閃過一絲恐懼,他側眼望著楚瀚,說道:「你沒打開過?」楚瀚搖了搖頭。
  大祭師將醜臉湊近他臉前,神色不再憤怒,卻轉為極度的好奇,他問道:「你為什麼沒有打開?」楚瀚道:「我是很想打開瞧瞧,但卻不敢。」
  大祭師點了點頭,將臉移開了些,說道:「你很想打開瞧瞧,卻因不敢而沒有打開。嗯,不敢,不敢……」
《神偷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