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楚瀚問道:「怎麼不吃完?你要喜歡,哥哥再給你買。」泓兒搖搖頭,說道:「不用啦,我已經吃夠了。這一粒我要帶回家給娘吃。」楚瀚聽了,甚是感動,說道:「那你小心拿好了。」
兩人又在市集上逛了一陣,夜深之後,各處都要收攤了,泓兒也累得不斷點頭。楚瀚道:「晚啦,我們回去吧。」泓兒打個哈欠,手一歪,不小心將那最後一粒糖葫蘆跌到地上,滾進了水溝裡。泓兒「哎呦」一聲,眼巴巴地望著那水溝,淚珠在眼中滾來滾去。楚瀚見賣冰糖葫蘆的攤子已經收了,便安慰他道:「不要緊,下回我再帶你出來買就是了。」
泓兒點點頭,眼淚卻忍不住滾下臉頰。就在此時,一個骯髒的小乞兒跳入水溝,將那粒糖葫蘆撿了起來,立即放入口中,狼吞虎嚥地吃掉了。泓兒不禁驚呼一聲,他從未見過如此邋遢襤褸的孩子,也從未想過有人會餓到去撿跌入水溝裡的食物來吃。
楚瀚看在眼中,想起自己幼年淪為乞丐時的情境,心中一酸,掏出幾枚銅子,上前去給了那小乞丐。泓兒猶疑一陣,忽然掏出懷中楚瀚剛剛買給他的團圓阿福泥人兒,遞過去給那小乞丐。小乞丐呆呆地望著他瞧,沒有去接。泓兒說道:「送給你,拿去吧。」那小乞兒這才伸手接過了,回身飛奔而去。
楚瀚心中甚是感動,暗想:「泓兒能夠同情比他更不幸的人,小小年紀就具有仁慈之心,將來一定會是一位愛護百姓的皇帝。」
當夜楚瀚背著泓兒回到羊房夾道時,已將近亥時,泓兒也已伏在他背上睡著了。楚瀚見房中還有燈火,心想:「我們出去那麼久,娘娘一定十分擔心。」正要推門進去,卻聽門中傳出人聲,楚瀚當即止步,側耳傾聽。
但聽說話的人聲音尖細憤怒,楚瀚一聽便知道是汪直。但聽他用瑤語說道:「……你就只記掛著那孩子!那孩子蠢笨如豬,毫無用處,根本就是廢物一個,不值得你這般關懷愛護!若不是礙著你,我隨手便除去了他!」
楚瀚聽汪直語氣充滿憤恨,暗暗心驚,卻又不禁懷疑:「娘娘關懷愛護親子,原是天經地義;泓兒聰明伶俐,怎說他蠢笨如豬?他原也只有五歲,又怎能說他毫無用處,廢物一個?」
紀善貞平時溫婉柔順,此時竟也提高了聲音,大聲道:「你這輩子就只有這一個兒子了,竟然還這樣作賤他!你想要絕子絕孫,可別把我也拖了進去!」汪直一拍桌子,大怒道:「你說什麼?你敢再說一次?」
楚瀚聽得更加摸不著頭腦:「汪直的兒子?難道泓兒是汪直的孩子?不可能,汪直是個宦官,泓兒當然是萬歲爺的孩子。」
紀善貞並不害怕,回眼瞪著他,冷然道:「你已經聽到了,何必要我再說一次?」
汪直衝上前,抓住她的手臂,一揮手,重重地給了她一巴掌,怒道:「你敢再頂撞我,冒犯我,我殺了你那小雜種!」
紀善貞被他打得跌倒在地,她撫著臉,尖聲道:「我是你的結髮妻子,是你孩子的母親。你敢打我,盤王是不會放過你的!」
汪直暴怒道:「盤王!盤王!哼,盤王不會放過的是你!你是我妻子,卻去跟別人生了那個雜種!那小雜種呢?你要他出來!」
楚瀚一時腦子轉不過來,尋思:「娘娘說她是汪直的結髮妻子,那是什麼意思?娘娘若是他的妻子,那麼泓兒竟是汪直的孩子?但是汪直很早就淨了身,怎會有孩子?他又為何喚泓兒『小雜種』?」
泓兒這時已被汪直的吼叫聲驚醒,楚瀚連忙示意他不要出聲,感覺泓兒在自己懷中簌簌發抖,顯然極為恐懼,便緊緊摟住了他。
這時汪直已衝到密室的暗門旁,推門闖入,見到裡面空無一人,微微一呆,轉頭喝道:「你把他藏到那兒去了?」
紀善貞怒道:「不關你的事。你要發脾氣,就發在我身上,欺負孩子的不算男人!你拿我倆的性命去威逼他,沒種的人才幹這種事!」
這話等於指著汪直的鼻子罵他是失了男身的宦官,汪直眼中如要噴出火來,轉過身,舉起手掌,又要往紀善貞臉上摑去。
楚瀚不能眼見娘娘再次被汪直摑打,當即搶入房中,隨手抄起一張凳子,用力往汪直擲去。汪直連忙矮身閃開,回過頭見到楚瀚,又見到他懷中的泓兒,冷笑一聲,搶上前一步,伸手便去抓泓兒。
紀善貞撲上前,緊緊抱住了汪直的大腿,尖聲叫道:「我不准你碰他!」
汪直怒吼一聲,使勁將她踢開,又待衝上前。楚瀚已然放下泓兒,施展飛技迎上,伸指往汪直臉頰上的四白穴點去。這穴道一旦被點,不但劇痛入骨,而且雙目會暫時無法視物。汪直知道厲害,一仰頭,避了開去。
這時泓兒已從楚瀚身後鑽出,投入母親的懷抱,「哇」一聲哭了起來。紀善貞緊緊抱著泓兒,連聲安慰。
汪直一避之後,更不停頓,施展擒拿手抓向楚瀚的衣領。楚瀚見識過他的武功,知道他擅長近身擒拿短打之術,出手怪異快捷,早已有備,一個側身,避了開去。汪直一抓落空,又追上兩步,伸手抓去,但楚瀚飛技高絕,總能實時閃避,汪直始終抓他不到。他眼見楚瀚輕功了得,心念一動,當即轉身向紀善貞衝去,伸手抓住了泓兒的手臂,將他硬搶了過來,泓兒和紀善貞同時尖聲大叫。
楚瀚卻老早料到他會使出這等下作手段,打算抓住泓兒作為要挾,當即看準時機,施展飛技欺近汪直的背後,使出虎俠傳授的點穴技巧,點上他背心的「靈台穴」,汪直悶哼一聲,頓時手腳酸軟無力,放脫了泓兒,委頓在地,泓兒則哭著奔回母親的懷中。
楚瀚第一次在城外宅子中見到汪直時,曾出手制住了他,卻因一念感恩之心,加上三家村不殺之戒,竟讓汪直趁隙反擊,制住了自己。那時他擔憂娘娘和泓兒的處境,不敢輕舉妄動;這時他確知二人平安,又早已著手佈置對付汪直的計劃,此回出手已經過深思熟慮,一旦制住了汪直,當即趕緊在他胸口「膻中穴」和頸上「天鼎穴」補上兩指,讓他癱瘓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楚瀚微微吁了一口氣,心中對此人痛恨無比,忍不住舉起拳頭,在汪直臉上狠狠地揍了幾拳,直打得他鼻破血流。楚瀚低喝道:「渾蛋,惡賊!你有膽威脅我,欺侮娘娘,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汪直滿面鮮血,仍舊狠狠地瞪著他,眼神中滿是暴怒憤恨。楚瀚見了,心頭火起,揮拳又往汪直臉上打去。
紀善貞在旁見到了,尖聲叫道:「楚瀚!住手,住手!」楚瀚卻如瘋了一般,打個不停,一邊打,一邊口中咒罵不絕。
紀善貞衝上來拉住他的手,叫道:「你不能打!楚瀚,他是……他是……」
楚瀚回頭望向她,說道:「我知道,他是你的丈夫。可我才不管他是誰,他打你,威脅到泓兒的安危,我便不能讓他活下去!」
紀善貞連連搖頭,聲音微弱如絲,說道:「是的,他是我丈夫,但他也是……也是你的親爹!」說完這句話,她彷彿再也支撐不住,掩面啜泣起來。
楚瀚呆在當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隻手懸在半空,望著紀善貞,脫口道:「你說什麼?」
汪直已被他打得滿口鮮血,口齒不清地怒道:「你聽到她說的話了!我是你親爹,你竟敢打我!還不快替我解開了穴道!」
楚瀚低頭望向汪直,想起剛才娘娘和他之間的對話,突地豁然明白過來,他們口中的「孩子」其實指的是自己,而不是泓兒!汪直說他「蠢笨如豬,毫無用處,根本就是廢物一個」,還說「不值得你這般關懷愛護,若不是礙著你,我隨手便除去了他!」原來說的都是自己!娘娘方才又說「你這輩子就只有這一個兒子了,竟然還這樣作賤他」,原來也是在說自己!他二人既是夫妻,汪直若是自己的父親,那麼娘娘便是自己的母親了?楚瀚想到此處,如同被雷打中一般,抬頭望向娘娘,又低頭望向汪直,一時只覺天旋地轉,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此刻是醒是夢。
紀善貞俯身去扶汪直,替他擦去臉上血跡,但見汪直身子僵硬,她不禁頗為驚慌,抬頭急道:「他怎的不能動了?楚瀚,你對你爹爹做了什麼?」
楚瀚渾渾噩噩地,見到娘娘神色著急,便俯身解開了汪直的穴道。
汪直穴道一解,猛然翻身躍起,撲到楚瀚身上,揮拳打上他的臉頰。楚瀚一驚清醒,立即揮拳回擊。兩人各有一股狠勁蠻勁,在地上互相扭打,一時糾纏不清。楚瀚擅長者唯有飛技,點穴功夫雖會一些,卻未臻上乘,這時跟汪直近身扭打,登落下風,被汪直壓在地下,臉上身上中了好幾記重拳,只能抱頭縮成一團躲避。
紀善貞上前試圖攔阻,卻被汪直一腳踢開。她忍不住哭叫道:「別打了,別打了!他可是你唯一的兒子啊!」汪直卻不停手,似乎拿定主意要將楚瀚往死裡打去。泓兒站在一旁,嚇得張大了嘴,更哭不出聲來。
汪直直打到楚瀚蜷在地上,幾乎昏暈了過去,才站起身,罵道:「我汪直怎會有這種不肖子?若不是我,他早成了沒卵蛋的真宦官!我不要兒子,我沒有兒子!我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何患無子?」
紀善貞知道他已陷入瘋狂,更不敢出聲接口。楚瀚全身發抖,吐出幾口鮮血,慢慢撐起身來,抬頭望向汪直,心中的痛苦失望更甚於身上的痛苦。他如何都沒有想到,汪直竟會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汪直又喃喃罵了一陣,才從懷裡抽出一條雪白的手巾,小心地擦拭乾淨指節上的血跡,將手巾扔在地上,對紀善貞道:「洗乾淨了,我明日來取。」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出門而去。
紀善貞連忙關上門,衝上前去扶起楚瀚,泣不成聲,說道:「孩子,孩子!你沒事嗎?」
楚瀚搖搖頭,向泓兒望去,說道:「泓兒嚇著了。」
紀善貞鎮靜下來,忙過去抱起泓兒,一邊搖晃,一邊低聲安慰。夜已深,泓兒原本便已十分疲累,驚嚇過後,神經一鬆弛,便在母親的輕聲細語中沉沉睡著。
紀善貞將泓兒放上床,蓋好被子,回過身來,但見楚瀚倚牆而坐,正用衣袖擦著自己頭上臉上的血跡。
紀善貞見狀眼淚又不禁掉了下來,拿了塊棉布沾上水,過去替楚瀚擦拭。楚瀚抬起頭,凝望著她,聲音嘶啞,說道:「娘娘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紀善貞點點頭,低聲道:「不錯,都是真的。那時漢人軍隊攻入瑤族,我爹擔任蠻土官,他被殺後,我很快就被俘虜了。那時我和你爹剛成親兩年多,你才剛滿一歲。我們瑤人成婚早,當時我和你爹都只有十四五歲年紀。我們為了活命,便假稱是兄妹,並說你是我們的小弟弟。漢人見我們身材瘦小,將我們當成童男童女俘虜了去。我們被押來京城,你爹和我聽說入宮的男子都要淨身,不願你遭此橫劫,才狠心將你丟在京城街頭。孩子……你可不怪娘吧?」
楚瀚腦中混亂,心頭只覺一片麻木,不知是何感受。他回想娘娘對自己的一片親切關懷,當時自己十分感動,現在才知原來她竟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但她為何從來不曾說出?為何隱瞞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