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她說些什麼?」
「也沒別的,大多是在念佛經。」
「什麼經?」
「我不懂是什麼經。」
「念幾句給朕聽聽。」
鄭瓊娥的聲音微微顫抖:「汝付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汝愛我心……」
皇帝接著念道:「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綿。這是《楞嚴經》。」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吧,曲無雙究竟是怎麼死的?」
「是、是賈桂娘推下樓致死的。」
「原因呢?」
鄭瓊娥抬起頭,惶恐地回答:「陛下,我真的不知道。」
「算了,你不說朕也清楚。」皇帝道,「只告訴你一件事,曲無雙是朕安排到皇太后身邊去的。所以,你在興慶宮也要處處小心。防人之心不可無。」
鄭瓊娥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哆嗦。
「陛下。」她怯怯地叫了一聲。
「唔?」
「十三郎……在這裡嗎?我可不可以見見他?」
「見他?」皇帝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
鄭瓊娥的口齒瞬間變得流利,顯然這番話已在她心中盤算多時了:「是,只要陛下將十三郎召來即可。我躲在簾子後面看一眼,就看一眼。」
由於激動和緊張,鄭瓊娥的雙頰飛起兩抹紅暈,襯著如煙籠水的雙眸,頓顯嬌艷無匹。皇帝不覺緊盯著她看,鄭瓊娥竟也大膽地回望過去。兩人的目光交纏在一起,猶如無形的繩索越繞越緊。忽然間,皇帝把目光硬生生地抽離出去。
他說:「十三郎不在大明宮中。」
鄭瓊娥愣住了。
「前幾天,朕已命人把他送出長安了。」
「送出長安?去哪裡啊?」
「揚州觀音禪寺。」皇帝平靜地說,「朕將十三郎拜託給觀音禪寺的淨虛方丈了。」
「禪寺?揚州?不可以啊,陛下!」鄭瓊娥叫起來。
皇帝一哂:「怎麼了,為什麼不可以?你自己不就是揚州人嗎?」
「可是陛下……」
「揚州乃江南魚米之鄉,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之一。十三郎在那裡會過得很好的,你盡可以放心。」
鄭瓊娥翕動著雙唇,還想說些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須臾,兩行珠淚淌下細膩如玉的面龐。
「你的眼淚是對朕的責備嗎?」皇帝冷冷地問。
鄭瓊娥連連叩頭:「不!奴婢不敢!」
「那你為什麼要哭?」
鄭瓊娥仰起淚水恣肆的臉:「我只是……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十三郎……」
「何時再見嘛……」皇帝的語調中透著刻骨的倦怠,「就要看你和他的造化了。」
「是。」鄭瓊娥止住了淚水。
她早就應該懂得,哭是沒有任何用處的。想當年,她一個好端端的良家女兒,只因生得美貌絕倫,又不知怎麼被個術士稱「此女必生天子」,便讓年逾花甲的鎮海節度使李琦擄了去,做了他的侍妾。李琦謀反遭到腰斬,她又以罪臣家眷的身份入宮,成了郭貴妃的侍女,再度因貌美而蒙皇帝臨幸,生下十三郎,卻招致郭貴妃的嫉恨。鄭瓊娥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難道僅僅因為天生一副姣好的容顏,就要遭到一次又一次的凌辱,在卑微和恐懼中勉強求生,時至今日,還要被迫骨肉分離嗎?
鄭瓊娥仰望著皇帝。是的,她可以不怕羞臊地承認,那次在長生院中,是她主動向皇帝展示自己的姿色,並成功地將他引誘到了別室中,自己那張簡陋的窄榻上。寄望從此改變命運,當然是最大的動因。但在經歷了衰老驕橫的李琦之後,正值壯年、風神俊逸的皇帝就如縈繞在他身上的龍涎香氣一般,令鄭瓊娥情不自禁地心醉神迷。她真誠地想要將自己奉獻給他,想讓他在她的肉體上得到滿足,只為了能得到他的哪怕一點點恩情。
此後發生的一切並不如她所願,但她從沒有放棄過幻想。此時此刻,鄭瓊娥終於明白了,就連這一點點恩情也只是自己的癡心妄想,虛幻的泡沫罷了。
紅顏未老恩先斷。她突然想起白居易的這句詩來。她想,白樂天怎會懂得真正的宮怨。須知紅顏比比皆是,但「恩」從來就不存在。
「你回興慶宮以後,仍要事事留心。」皇帝在給她下命令,「只要有關裴玄靜和那個新任醫待詔崔淼的,任何細枝末節都要記下來。」
「是。」
吩咐完了,皇帝沒有再說別的,也沒有命鄭瓊娥退下。她便繼續跪著等待,終於又聽見他說:「你放心,十三郎……總有一天會見到的。」
鄭瓊娥深深稽首,當生命只剩下唯一期盼的時候,她的心情反而變得十分平靜,甚至能夠超脫愛與恨,也超脫於御座之上的這個男人了。
7
這些日子西市可熱鬧了。
朝廷專門砍殺欽犯的獨柳樹旁,來了一個面赤虯髯的頭陀,操一口蹩腳的唐語,自稱天竺人。其實,見多識廣的長安百姓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天竺人是冒充的。每天在西市做生意討生活的異域人數不勝數,天竺人在其中並不罕見,可是這個頭陀的面貌和一般的天竺人有些區別,口音也不太像。
但當這個所謂的天竺人拿出一樣東西時,整個西市開始沸騰了。
那是一個骷髏。
與其他骷髏不同,在這個骷髏形狀可怖的枯骨中央,居然長著兩片色澤鮮艷的肉唇。肉唇微微張開,從暴露的窟窿看進去,還能見到一條紅色的舌頭。
也就是說,這個死骷髏上長著一張活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