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每當頭陀對骷髏念過咒語後,便有悶悶的誦經聲從骷髏的嘴裡傳出來。立即有人聽出來,骷髏所誦的正是《金剛頂經》的經文。
百姓們聚集過來,爭睹神跡。有虔誠者開始對骷髏頂禮膜拜,視為佛陀化身。才過了沒幾天,大柳樹下就被信眾們擠了個水洩不通,有磕頭燒香的,有誦經祈福的,還有進獻供奉的,整日香煙裊裊,人聲鼎沸,頓時成了整個西市最熱鬧的地方。
人群之中,韓湘還要往前排擠,身旁那位中年文士慍怒:「你就拉我來看這個?」
韓湘笑道:「不是挺有趣的嗎?」
「哼!烏煙瘴氣,成何體統!」
「哎呀,您也太當真了,我不就是想讓叔公出來散散心,看個新鮮玩意兒嘛。」
中書舍人韓愈雖著便服,仍有一身端嚴之氣,在周圍的一片亂糟糟中顯得鶴立雞群。
聽韓湘說到散心,韓愈的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斥道:「這有什麼新鮮的!可笑的把戲,屢次三番拿來迷惑缺少見識的百姓,真真可恥!」
「啊,這把戲叔公曾經見過?」
「未曾親眼見過,但也有所耳聞。據說在太宗皇帝貞觀年間,王順山上有一座悟真寺,寺中一僧夜裡總在寺旁的藍溪聽到吟誦《法華經》的聲音,卻看不到人。多番搜尋後,才在岸邊的一塊巨石下挖出一個骷髏,其唇吻如鮮,入夜便開始誦經。悟真寺的僧眾得之若寶,將其供奉在千佛殿西堂之下,長安城中自達官貴人到普通百姓,俱來參拜,悟真寺一時名聲大振,還得了許多供奉錢財,可謂生財有道。」韓愈說著,鄙夷之色溢於言表。
「原來還有這麼個故事啊,我倒是從沒聽說過。那後來呢?」
「後來?聽說到了玄宗皇帝開元年間,從新羅來了一個僧人,到悟真寺求學佛法。歲余,某日寺中僧人悉數下山辦事,唯新羅僧人獨留寺內,竟將那裝著骷髏的石盒竊走了。等到其他僧人察覺了去追,新羅人早已逃之夭夭,應該是直接東渡回國去了。」
韓湘大笑起來:「我知道了,眼前的骷髏頭定是當年新羅人偷走的那一個,又讓這個天竺人給偷回來了。」
「胡扯!」韓愈也忍不住笑了出來,「你看這人像是從天竺來的嗎?」
「面孔倒是黑黢黢的,可比常見的天竺頭陀壯實多了,但要說是新羅人,我更不信。叔公,你看他會不會是吐蕃人?」
韓愈陰沉著臉,沒有回答。
從太宗皇帝以文成公主和親吐蕃之後,大唐與吐蕃的關係幾經波折。安史之亂後,大唐國力衰頹,吐蕃乘虛而入,侵佔了河湟多地。代宗皇帝和德宗皇帝在位期間,雙方曾有過幾次激烈的大戰。當今聖上即位之後,為了集中力量削藩,一直努力與吐蕃修好,而吐蕃疲於應付西方興起的大食國,也無力再在東線與大唐對抗,所以,自元和以來,唐吐之間還算相安無事。元和年間,長安接待了數批來自吐蕃的使者,也不時能見到一些吐蕃的客商和僧人。
骷髏念的《金剛頂經》是密宗經文,所以韓湘猜這個頭陀若非天竺人,多半就是從吐蕃來的了。
「不管他是何方神聖,總之是以佛老之名大行騙術,偏偏世人還篤信不疑。叔公,我今天請您來西市,就是來一睹這番盛況呢。」
「哼,現今長安城內各家寺廟的俗講佛經,撞鐘法螺,哪個不是靠著譁眾取寵來蠱惑人心。這西市獨柳樹下的把戲還真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觀了。」
韓湘笑道:「所以嘛,您也別光顧著向聖上諫言求仙煉丹之事。而今大唐佞佛之風愈演愈烈,您是不是也該予以鞭撻呢?」
韓愈皺眉道:「佛者,夷狄之法,信則盡忘聖賢。然神仙長生之說亦為荒謬,我一向尊孔孟,反佛道,該諫便諫,沒有分別!」說罷,拂袖要走。
「還是有區別的吧。」突然從旁邊傳來一句陰陽怪氣的話。
韓愈和韓湘都是一驚,回首看去,卻見近旁站著一名道人,獐頭鼠目,樣貌甚是猥瑣。
韓湘不認得他,韓愈卻冷然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柳真人。」
柳泌倨傲地點了點頭,頗有些居高臨下的派頭。韓湘這才明白此人身份,想到前些天皇帝任命柳泌為台州刺史,叔公韓愈是最先上諫表的,怪不得柳泌一副懷恨在心的樣子。叔公故意稱他為真人,是譏諷柳泌還沒走馬上任吧?其實台州刺史是正五品的官,韓愈的中書舍人同樣正五品,兩位品級相當,卻相互鄙視,韓湘不禁在心中暗笑。
正琢磨著,柳泌倒主動和韓湘打起招呼來:「這位郎君想必就是韓舍人的侄孫韓湘吧。」
韓湘還禮:「正是在下。」
「久聞大名,同為求仙問道中人,幸會幸會。」柳泌顯然有意要和韓湘拉近距離。
不用特意去看,韓湘都能感覺到韓愈的不悅,便微笑著對柳泌說:「韓湘不才,一心追慕老子的出世無為之道,別說入仕當官,哪怕就是和官場靠得近些,心裡面都會發慌。因而,實不敢稱與柳刺史同道。」
這話夠尖刻,果然把柳泌刺得面色一變:「貧道奉聖上之命,明日就要赴台州去了,此刻還要去整理行裝。恕不奉陪!」說著,也不等韓愈有所表示,轉身就走。原先圍在他身邊的幾個便衣壯漢連忙緊隨而去。
望著他們的背影,韓湘擊掌大樂:「柳刺史派頭真大,身邊都有便裝隨扈了。叔公您可差遠了。」
「聖上竟被這樣的人蠱惑。咳!」韓愈痛心疾首。
「也許人家煉的丹藥確實管用呢?」韓湘道,「當年玄宗皇帝不是還引用過魏文帝的詩:『上有兩仙童,不飲亦不食。賜我一丸藥,光耀有五色。服藥四五日,身輕生羽翼。』並分丹藥給諸王兄弟,以示友悌。如果柳泌所獻之藥真能為聖上強身健體,也不失一件好事嘛。」
「可是聖上派他去台州,是要去煉製羽翼飛昇的仙丹!」韓愈忿然道,「就如你剛才所說的魏文帝,還有秦始皇、漢武帝,全都一心求仙,結果又怎樣呢,誰得了長生?誰又真的白日飛昇了?我記得李長吉曾有詩諷之:『西母酒將闌,東王飯已干。君王若燕去,誰為拽車轅?』說得多麼入骨三分!當今聖上是難得的明主,本不該落入此等虛妄之中。偏偏不知從哪裡跑出來這麼個柳泌,以長生之說惑之,實在可恨至極!」
韓湘辯道:「道士並非都如叔公所說的這麼不堪。我記得,玄宗皇帝曾經問青城山的真人羅公遠要仙丹,羅真人就拒絕說人間的腑臟充滿葷血,『三田』還沒虛,『六氣』還沒潔,他要求皇帝先修煉十年,必須等修成以後才能給仙丹。羅真人還勸誡皇帝不要求仙,說:『經有之焉,我命在我,匪由於他。當先內求而外得也。刳心滅智,草衣木食,非至尊所能。』這些話,難道不是修道的真諦嗎?安史之亂後,玄宗皇帝幸蜀,有人看見羅公遠到劍門迎駕,一直將皇帝護送到成都,才拂衣而去。這樣的真人,叔公並不厭惡吧?」
見韓愈沒有反駁,韓湘越說越起勁:「還是這位真人羅公遠,在玄宗皇帝想學隱遁之術時,曾諫道:『陛下的玉書金格已列九清,本就是真人下凡,為的是保國安民。怎麼可以憑著萬乘的尊位、四海的富貴,如此重要的宗廟,如此之大的社稷,而輕率地去循蹈小術,做遊戲玩耍的事呢?如果你學盡我的道術,必將揣著玉璽走進人家,困在常人的服飾之中。』哈哈,結果玄宗皇帝沒有學成隱遁之術,未能揣著玉璽潛進老百姓的家裡,倒是咱們當今的聖上喬裝改扮……」
「住口!」韓愈厲聲喝止。
看到韓愈鐵青的臉色,韓湘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差點兒順嘴就把皇帝微服狎妓的絕密韻事給說出來了。正不知該如何化解這個場面,周圍的人群突然發出一陣喧嘩,有人在喊:「快看,快看啊!和尚道士槓上了!」
韓湘朝大柳樹下望去,原先那個頭陀對面,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道士,正與假天竺人彼此虎視眈眈,像是要開架的樣子。
韓湘忙問身旁的路人:「怎麼回事?」
「哎呀,你剛才沒聽見嗎?這個道人說骷髏是假的,頭陀不服氣,兩人要比試呢!」
說話間,人群已經一擁而上,把大柳樹圍了個水洩不通。韓湘問:「叔公,咱們要不要也看看?」
「孔子曰,敬鬼神而遠之。對這種事情,我沒興趣!」
「那……」韓湘心中作癢,實在想看道人與頭陀鬥法的場面。韓愈對他是又好氣又好笑,素知這個侄孫不務正業,好玄喜道,但用心還算清白正直,遂道:「你要看就看,我先走了。」
「也好,叔公自己小心啊!」韓湘如蒙大赦,當即往人群的空當中鑽進去。好不容易擠到最前面,卻見頭陀和道人相對而站,兩人中間的一塊石板上就立著那個會唸經的骷髏,不過此時並無誦經之聲,兩個對決之人也沒什麼動靜。
「這是在幹什麼?」
「噓!」路人輕聲道,「已經在鬥法了。方纔那道人說骷髏是假,頭陀便道,是真是假,你自己來驗看便是。道人依言上前,欲捧起那骷髏,結果竟死活拿不起來!」
「哦?」韓湘問,「你們怎麼知道他拿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