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漢陽公主瞪著裴玄靜:「這……」慌張地左右四顧,「不能讓別人知道啊。」
裴玄靜的心幾乎又要軟下來,但她咬緊了牙關,就是不開口。
「不能讓桂娘白死。」漢陽公主的臉色煞白,「我來。」
她閃身去了側殿,須臾返回,手中捧著一柄長劍。來到裴玄靜面前,漢陽公主「唰」的一聲拔劍出鞘,寒光頓時照徹整間廳堂。
「此劍名喚『承影』,削鐵如泥,祖父用過,先皇也曾佩過。而今……我雖從未使過刀劍,想必不難。」說著,她便雙手持劍,一步一步走到賈桂娘的屍體旁邊,用盡全力砍了下去。
老宮奴的脖頸斷開,因為已死了些時日,斷裂處並沒有多少血流出來,承影劍從漢陽公主的手中掉落下來。果然是一把寶劍,劍身上滴血未沾,根本看不出剛剛砍下一個人的頭顱。
漢陽公主的身子搖搖欲墜,裴玄靜攙住她。
「這下可以了吧?」公主無力地問。
裴玄靜方才點點頭,眼睛也有些濕潤了。
畢竟,這一次她所面對的是皇帝的生母和同胞妹妹,所以她要逼一逼漢陽公主,再決定是否相信她的話。而現在,她看到的不僅僅是真心和決心,還有最深切的恐懼與絕望。
她握住漢陽公主的手:「請公主放心,我一定會全力以赴的。但是,公主還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漢陽公主含淚點頭:「煉師請說,只要我能辦得到。」她也用冰涼的手握緊裴玄靜,彷彿抓著救命稻草。
從現在開始她們都沒有退路,只能並肩而戰了……
「皇太后要瞞著皇帝,一定有她的理由。既然不便說出,我也無須顧慮。」回憶至此,裴玄靜對韓湘說,「總之,我已承諾尋找王質夫的下落,就要說到做到。」她微微一笑,「這事兒說重了也算欺君,所以,韓郎若想退出,現在還來得及。我並不想連累韓郎。」
「靜娘這麼說,可就見外了。」韓湘灑脫地說,「聖上純孝,為天下人之表率。為皇太后效力,就是為聖上效力,我有什麼可顧慮的呢。不瞞靜娘說,自打回到長安以後,我就成天無所事事,再這樣下去,別說叔公看我討厭,我自己都覺得無聊透頂。正好靜娘給我找了這麼好的一個差事,我感激還來不及呢。這天底下的人裡面,我最怕的就是叔公。對其他人,我並不那麼在意的。」
裴玄靜會心地笑了。
「所以今天當陳鴻打聽時,靜娘才三緘其口,難道是怕他知道了實情,有可能會去報告聖上?」韓湘搖頭,「我覺得不至於啊,陳鴻又不知道咱們是瞞著皇帝出行的。」
「那可說不准了,小心為妙。」裴玄靜思忖道,「不過,陳鴻的確給我們提供了許多有用的線索。他是真的關心王質夫嗎?還是另有所圖?」
「反正我是猜不出來,算了!」韓湘抖了抖韁繩,「還是想想下一步怎麼辦吧。靜娘的意思是去梓州?」
「不。」
「不?」
「去梓州查不出結果的,這一點陳鴻沒說錯。畢竟與此事相關的人都已經不在梓州,況且,現在的東川節度使李逢吉正是皇帝的親信。」
「哦!」韓湘恍然大悟,「那我們去江州?」
「不,去通州。」
「通州?」
「白樂天最好的朋友元微之去年剛被貶為通州司馬吧?」
「你想去找元微之?」
「梓州、通州和江州,從西到東差不多在一條線上。通州最近,江州最遠。所以我想,我們可以先到通州找一找元微之,打聽些情況。然後從通州,我們既可以向西去梓州,也可以向東去江州,到時候便視具體情形再定。韓郎,你說呢?」
「我……」韓湘愣了愣,「我說,驛站就要到了,咱們今晚吃飽喝足了,明天一早奔赴通州!」
「就聽韓郎的。」裴玄靜嫣然一笑,驅馬跟上。
韓湘縱馬跑了幾步,突然回頭笑道:「靜娘,你變了。」
「唔?」
「一年多前我剛遇到靜娘時,你雖聰穎過人,終究還是個多愁善感的新嫁娘。可是今天在我眼中,靜娘儼然是一位真正的女神探了。」
暮色四沉的曠野上,驛站的燈火彷彿群星,在前方不遠處閃耀著,召喚來自四面八方的旅人。秋風吹拂中,懷風草如同紫色的波濤一般,不停地起伏著。
此情此景,的確宛若昨日重現,但她已不復從前了。
5
崔淼走後,王皇太后就倚靠在繡襦上默默流淚。鄭瓊娥守在旁邊,只見淚水源源不斷地淌下,在襦上暈出越來越大的印跡,心中實在不忍,便握著絲帕輕輕地替皇太后拭淚。
皇太后蠕動著嘴唇,似乎在念叨什麼。
「太后要什麼嗎?」鄭瓊娥湊過去聽。
「像……真像……」
鄭瓊娥以為自己聽錯了,正在愣神之際,又聽到皇太后說了一遍:「像……真像……」她突然明白過來了,驚得連絲帕都握不住,任由它像一片潔白的羽毛般輕輕飄落。
這段時間一直讓她忐忑不安的猜測,竟然是真的。鄭瓊娥不知該悔還是該怨——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簡直像是上蒼刻意設下的圈套。
皇帝和郭貴妃為了十三郎的事撕破了臉,鄭瓊娥無法再見容於郭貴妃,皇帝便順勢將她遣來興慶宮服侍王皇太后。在踏進興慶宮之前,關於王皇太后,鄭瓊娥所聽到的傳聞無非是憂思成疾,久病不起。自見到真人後,鄭瓊娥發現傳言非虛,王皇太后的確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每日裡除了昏昏沉沉地發呆,便是唸經禮佛,儼然已對人世失去了全部興趣。
難怪太醫院的國手神醫們也對皇太后的病情毫無辦法。鄭瓊娥算是看明白了,王皇太后的病根在心,一個人如果了無生趣,一心等死的話,又有什麼醫藥能治得了呢?儘管皇帝不停地派遣御醫過來,甚至數次發皇榜向天下廣求名醫,但無論多麼厲害的醫者,最終也只能給皇太后開些散瘀補氣的方子。最好的人參、鹿茸、靈芝源源不斷地送過來、吃下去,根本於事無補。皇帝只求心安,而皇太后早就麻木不仁了。
看著皇太后吞毒一般艱難地飲下各種湯藥時,鄭瓊娥甚至會想,與其這麼痛苦地活著,為什麼不乾脆來個了斷呢?她被自己這大逆不道的想法嚇壞了。
總有一個理由的。
鄭瓊娥將心比心地想,自己可以為十三郎吃任何苦,那麼作為母親的王皇太后,一定也是為了自己的孩子才勉強活著。王皇太后共育有二子三女,除了皇帝之外,其餘的四個孩子都曾來看望她。只有在這種時候,皇太后的臉上才會露出些微生機,鄭瓊娥也替她感到欣慰,但又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讓皇太后活下來的真正理由,恰恰是那個整整十年沒有來看過她的兒子——皇帝。
皇帝人雖不來,對興慶宮的影響從無一日間斷。就在鄭瓊娥來服侍皇太后不久,便聽漢陽公主提起,皇帝要派一個新任的醫待詔來給皇太后診病。此人名叫崔淼,據說有些特別的本領。皇太后按慣例不置可否,在鄭瓊娥看來,其實就是逆來順受而已。
崔淼果然來了,在帷簾外為皇太后診脈,寫了方子便退下了。為安全起見,漢陽公主請最常來的御醫審方,御醫不屑地說:「此方稀鬆平常,毫無新意,沒有必要採用。」一句話,就把崔淼給徹底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