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皇太后只是一動不動地躺著。
漢陽公主無聲地歎了口氣,起身離去。
6
在與昨天相同的時間,崔淼又來到了興慶宮。
守衛詫異:「崔郎中不是昨天剛來過嗎?」
「是皇太后命我今天再來的。」崔淼答著,心中相當忐忑。實際上,今天早晨酒醒之後,他才突然記起昨天離開之前,鄭瓊娥曾經站在側帷這麼吩咐過。他驚得立刻從榻上蹦起來,跑到院中看了日頭,才稍微安了心——時辰尚早。
崔淼一邊在井台邊汲水洗臉,一邊琢磨著此事的含義。昨日在王皇太后面前大為失態,事後又自暴自棄地去借酒澆愁,此刻想來,簡直懊惱至極,真想狠狠地揍自己幾拳。但與此同時,又有一個聲音從內心深處對他說:早晚要走到這一步的。甚至可以說,自己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所有的行動都在指向這一刻。只不過當真相即將破殼而出時,他卻惶恐到了極點,恨不得立刻拔腿就逃。
守衛讓他在宮門外等候,另外差人去皇太后的寢殿詢問。崔淼知道興慶宮有多大,這一來一去想必要花費不少時間。
宮牆的影子一寸寸地挪移著,崔淼心中的恐懼也在一寸寸地增長。跑吧?這個念頭像鐘磬般不停敲擊著他的太陽穴,腦子裡轟鳴一片。他的雙足卻宛如釘在地面上,根本動彈不得。
——現在走,就再也回不來了。這也就意味著,前功盡棄。
守衛在叫他:「崔郎中,進來吧。」
崔淼拎起藥箱,抬腿邁過高聳的門檻。不遠處,一位宮婢在芙蓉樹下等候,微風吹動她的衣袂,遍地落葉好像金色的波濤,在她的腳邊曳曳湧動,真如芙蓉花神下凡一般。
見到崔淼,鄭瓊娥立即招呼:「崔郎中,請隨我來。」
他們像平常一樣走到龍池邊,咸寧殿在龍池的對面,需要繞池而行。但在經過一叢茂竹時,鄭瓊娥突然向右一拐,鑽入林中。崔淼只得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默默無語地穿過林中小徑。眼前出現一方曲廊圍繞的小庭院,滿庭雜草鬱鬱,長條的玉石台階上滿是鳥糞,看樣子平常很少有人來。鄭瓊娥停下腳步,這才說了第一句話:「崔郎中,皇太后今天不能見你。」
「這……」崔淼無語,既然不能見,巴巴地將自己引到此處,所謂何來呢?
「本是要見的,不過早上出了些意外,還請崔郎中莫要見怪。」
「這可真真折殺草民了。」崔淼連忙躬身致意,想了想又問,「皇太后連續兩天召見於我,娘子可知原因嗎?」
鄭瓊娥搖了搖頭。
「那,我就告辭了。」
鄭瓊娥仍然垂眸沉默。
崔淼有點進退兩難,只得搭訕著說:「皇太后的病況沒什麼變化吧?」
「崔郎中來給皇太后診治了這麼多次,對她的病況應該最清楚了。」
崔淼歎道:「你我都清楚,皇太后的病在心不在身,作為郎中只是略盡人事罷了。」
鄭瓊娥終於抬起眼簾:「既然如此,皇太后為什麼非要崔郎中給她診治,卻把太醫院最好的御醫都遣退了呢?」
「這個問題,應該去問皇太后吧?」
「崔郎中,你走吧。」鄭瓊娥說,「再也別來了。」
崔淼盯住鄭瓊娥。自出入興慶宮以來,他還是頭一次用這樣的目光看她,專注中充滿懷疑,還有一絲鮮明的挑釁。
他問:「這是皇太后的旨意?」
鄭瓊娥亦不躲閃:「皇太后的病是治不好的。太醫院的先生們避無可避,崔郎中卻純然是個外人,難道就不怕到頭來,所有的罪責都叫你一人承擔嗎?」
「我有選擇嗎?」
「當然有,你可以走。」
崔淼冷笑:「只要在這座長安城中,聖上若想治我的罪,隨時可以抓我。」
「那麼你就離開長安,走得越遠越好。」
「娘子是叫我逃跑嗎?」崔淼皺眉道,「可我為什麼要逃?難道這也是皇太后的旨意?」
「這個,我不能說。」
「所以我也不能聽娘子的話。」
「崔郎中!我是為了你好。」
「哦?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崔某與娘子素昧平生,娘子為什麼要替我操這份心?」
「如果我說了,崔郎中就會走嗎?」
崔淼不語。
鄭瓊娥移開目光,極低聲地道:「我聽說,是崔郎中救了十三郎。」
崔淼的心狂跳起來。
「十三郎正是妾的孩子。」鄭瓊娥再度抬起秋水般的眸子,看著崔淼震驚的模樣,露出足以勾魂攝魄的微笑,「崔郎中的救命之恩,妾沒世不忘。」
崔淼說不出話來了。
鄭瓊娥又道:「妾是揚州人,最初跟隨前鎮海節度使李琦。元和二年時,李琦先請入朝,後又稱疾不至,惹惱了聖上。聖上下詔討伐,李琦被屬下的兵馬使張子良等人俘虜,獻往長安,姬妾家眷皆隨行。妾記得在進京的路上,李琦還對我們說,他本宗室,面聖時只要咬定是屬下反叛,聖上定會饒恕於他的。可是,他完全低估了當今聖上的英明決斷。聖上不僅沒有饒恕他,反而下旨腰斬叛賊李琦。」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仍然平穩冷漠,不帶一絲感情色彩,「行刑那天,我們都被押至刑場觀刑。我親眼看見,曾經那麼不可一世的李琦披頭赤足,被胳膊一樣粗的鐵索牽曳著,拖至刑場中央處以腰斬。鍘刀斬下後,他並沒有立即斷氣,前半截身子還呼號爬行,身後拖出長長的血污……和肚腸等物。人死了之後,聖上又命曝屍三日,當時正值盛夏,蛆蟲蒼蠅包裹殘體,腐臭的味道離得好遠都能聞到。」
良久,崔淼才道:「娘子為什麼要對我說起這些?」
「昨天,崔郎中為什麼要對皇太后說起埋葬令尊的亂墳崗?」
崔淼的下顎繃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