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崔淼扭頭便走,走了幾步,又駐足回首:「今天對我說這些,娘子就不怕嗎?」
鄭瓊娥巋然不動。
崔淼突然懂了——她什麼都不怕。這個女子的外表有多麼柔弱,內心就有多麼剛強,她是從血海肉山中爬出來的傾世紅顏。
鄭瓊娥目送著崔淼出了宮門,才返身回至咸寧殿。
走進寢閣,她突然就忍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鄭瓊娥全身癱軟地伏在王皇太后的榻前,啜泣著。
「他走了?」
鄭瓊娥深深叩首:「走了。」
「你對他說了什麼?」
「並沒……什麼特別的。」
「你上前來。」
鄭瓊娥膝行到榻邊,將頭倚在皇太后的身側,感到她在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鬢髮。
「我是一個最沒用的人,從來都守不住自己想要的。十一年前,我就想跟著先皇去了,可是不行,我發過誓,要替先皇看著他……我以為他終究有一天會變。我錯了,他不會變的,永遠都不會變。」皇太后住了口,許久,又道,「我活著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好在……快了。」
鄭瓊娥抬起頭:「太后,那個崔郎中究竟是什麼人?」
「一個仇人。」
「啊?」
「也是一個恩人。」皇太后笑得古怪而渺茫,彷彿在同冥冥中的什麼人對話,「你去把那些方子都燒了。他既走了,從此就不必再提。」
可是,他真的走了嗎?鄭瓊娥思索著,今天自己的那些話,能夠徹底說服他嗎?她拿不準。在她的眼中,崔郎中既是一個少有的聰明人,但也更像是一個亡命徒。
崔淼一腳踏進宋清藥鋪的大堂,頓覺氣氛大異。
往常從午後到暮鼓前的這段時間,藥鋪裡總是最繁忙的。不論貧富貴賤,客人都在這間足有五架的闊大門面中按序抓藥,夥計們在櫃檯上抄方、算賬、秤藥,一切井然有序。
可是今天,整個店堂裡鴉雀無聲,倒是門外站滿了看熱鬧的百姓,紛紛指著店堂中央的地面竊竊私語。
那裡趴著一隻碩大的烏龜。龜殼烏黑發亮,伸在殼外的腦袋和四肢格外粗壯,皮糙肉厚的,看樣子歲數相當大了。烏龜趴著一動不動,崔淼也鑒定不出它究竟是死是活,但他一眼便瞧見了傲立於烏龜之側的李景度。
身材魁梧的波斯人叉足而站,雙臂合抱胸前,活像一個金髮碧眼的怒目金剛。夥計們都躲得遠遠的,只有一位鬚髮皆白的富態老者從櫃檯裡望著李景度,雖滿臉慍怒,仍掩不掉慈悲本色。
崔淼心說不好,趕緊搶步上前:「李景度,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買藥啊!」波斯人理直氣壯地說,「你來得正好,你給評評理。我願意花翻倍的價錢買好藥,這位掌櫃非不肯,說藥材只賣給真正的病家。那好吧,我不計較,買不成我就賣。你看我這只千年神龜,怎麼說也是珍稀之物吧,若是入藥,至少能幫人延幾十年的壽。可是,他又不要,說買不起。這買也不成賣也不是……」
崔淼用力一捏他的胳膊,壓低聲音道:「行了!有話跟我到後面去說。」又對那櫃檯後的老者賠笑道,「胡人終究是胡人,天生粗魯。宋掌櫃,您別生氣。」
李景度被崔淼拉著往後院走,還不忘回頭吩咐手下:「把我的阿龜看好了!」一路罵罵咧咧,直到進了屋往門檻上一坐,才哈哈大笑起來。
崔淼怒道:「你為什麼要攪了掌櫃的生意!」
「哼,你以為要見你很容易嗎?」李景度上下打量著崔淼,「我越來越好奇了,你究竟是什麼人,怎麼連這藥鋪外頭都有人盯著?」
「他們喜歡盯,我有什麼辦法。」崔淼看了一眼緊跟而至的「波斯女郎」,禾娘卻深深地垂著頭,躲避他的目光。
「你說我這個計策怎樣?宋清藥鋪來了一堆波斯人,再加上一隻大龜,誰都不會注意到她了。」
崔淼冷笑:「不錯,此計可稱瞞天過海。」
李景度連連點頭:「對,對,我正在想這詞呢。可想來想去,居然只想到另外一個詞——養虎為患。」
崔淼不應。
李景度繼續往下說:「還是只小母老虎呢!我們波斯人有句諺語,女人和蛇最不可信。原來大唐的女人也沒甚差別。」
「她做什麼了?」
「她來找我,說她知道一把匕首的線索。」
崔淼死死地盯住禾娘,臉色陰沉地可怕。過了好一會兒,才對李景度道:「那你把她送回這裡做什麼?」
「誰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
「所以你是來求證的?」崔淼咬牙道,「如果我告訴你,她的話是真呢?」
李景度把雙肩一聳:「我們波斯人花錢買的是匕首,又不是買線索。線索頂個屁用!」
「你到底想怎樣?」
「還得勞煩崔郎去將那把匕首尋來。」李景度笑道,「我要是沒猜錯的話,身邊帶著匕首的那位娘子,與崔郎的關係非同一般。誰去找,都不如崔郎方便。」
「你都看見了,我被人盯得死死的,根本就出不了長安城。」
李景度大大咧咧地說:「這還不簡單。咱們又不是沒試過,只要鄙人出手,任什麼人都能送出長安。」
「此話當真?」
「喏,你以為我帶著我的寶貝烏龜,興師動眾地跑到這藥鋪裡來玩兒啊?」
崔淼揚起眉毛,露出慣有的嘲諷笑容:「李景度,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復返?」
「就算你不回來,那位娘子還是要回來的嘛。她叔父不在朝裡當著宰相嗎?走不掉。」
「那也未必。」崔淼冷然道,「很多時候,人是身不由己的。我若是真的尋到了她,斷不讓她再回長安!」他瞪著李景度,「怎麼樣,還想幫我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