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雖然沉浸在悲痛中,漢陽公主還是聽得出皇帝威嚴不可犯的語氣,當即順從地退了出去。
寢帷之中,現在只有皇帝和母親了。
皇帝湊上前去,認真地端詳皇太后的臉。他驚異地發現,這張臉和自己記憶中沒有絲毫分別,在那上面,時光彷彿永遠停滯在了十二年前。
「阿母……」他情不自禁地低低嗚咽了一聲,熱淚滾滾而下。畢竟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啊,有什麼仇怨是不能化解的呢?
皇帝握住王皇太后冰涼的手,將它貼在自己的鬢髮上。十二年前他們最後一次面對時,那裡還是漆黑的,如今已然灰白相間。這些年來兒子老了那麼多,母親卻連看都不曾看見過。
阿母,他在心中默默地呼喚著。這十二年中,兒子為了「四海歸心,天下一家」的宏願,幾乎耗盡了心血。眼看勝利在望了,你卻在此時離開人世,難道就是不肯給兒子一點點贖罪的機會嗎?
天下人都詬病朕是最不孝的兒子,怎知你才是最狠心的母親?
皇帝不忍再看皇太后睜大的雙眼,輕輕舉手欲拂下她的眼皮。突然,他的掌心感到一點濕涼。皇帝驚駭地縮回手,只見一小片水色在皇太后慘白的面頰上暈開來。
這滴淚,是他方才不曾發現的。
在寢閣外一直等到天黑,漢陽公主實在耐不住了,躡手躡腳地走進去。皇帝仍然一動不動地跪在榻前,連姿勢都沒有變過。
「請皇兄節哀。」勸歸勸,漢陽公主兀自心酸不已,剛收干的眼淚又奪眶而出,「天都黑了。」
「你來得正好。」皇帝說,「扶朕一把,腿腳有些麻了。」
漢陽公主攙扶著皇帝站起來,問:「福王和襄陽妹妹一直在外候著,讓他們進來吧?」
「等一等。」皇帝道,「阿母臨終前,交代過什麼嗎?」
漢陽公主搖頭拭淚:「她只是一言不發。」
皇帝長歎一聲。
漢陽公主遲疑著又道:「永安妹妹還沒有得到消息,我命人去把她也叫來吧?」
皇帝盯住漢陽公主:「皇太后怎麼會突然病故的,與永安和親有沒有關係?」
「前些天永安是來鬧過,可當時,阿母並沒有說什麼呀。」
「那麼,永安服毒之事有沒有傳到皇太后的耳朵裡?」
漢陽公主回答:「我不知道。阿母從前天起突然水米不進,卻嚴命不得報於皇兄,我只能乾著急。到了今天早上,見阿母的情形越發不對,我才自作主張請皇兄過來。原指望著,好歹能讓你們見上最後一面,誰知、誰知,仍然是這個結果……」
「這些就不必再提了!」皇帝喝止她,「以朕判斷,定然是有人為永安鳴不平,把她服毒自盡的事偷偷報於皇太后,才導致皇太后憂憤過度,病重歸天。朕絕對不會饒過這個人!」
漢陽公主煞白著臉說:「皇兄是在懷疑我嗎?」
「是你嗎?」
「當然不是!」漢陽公主叫起來,「但即便是我,我也問心無愧!難道……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妹妹去送死嗎?」
「她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兒,她是大唐的公主!就算為了大唐而死,也是她的榮耀,更是她的責任,她有什麼理由逃避!」
「為了大唐?」漢陽公主冷笑道,「皇兄在意的真的是大唐嗎?」
皇帝問:「你認為,朕在意的是什麼?」
熱血衝上漢陽公主的頭頂,雖然對母親的死早有準備,但這一幕的刻骨悲愴仍然令她無法承受。滿腔憤恨使漢陽公主感到天旋地轉,她爆發了:「我以為,皇兄在意的是權力,是皇位!永安妹妹說得對,你從來就沒有把我們的福祉乃至生死放在心上。我們都只是你獲取權力、鞏固皇位的工具而已。你對我如此,對永安如此,對普寧如此,連對阿母也是如此!」
天已經完全黑了。沒有得到命令,內侍不敢入內點燈,所以寢閣中暗如幽冥。皇太后的遺體安靜地臥在榻上,榻前站著的兄妹二人面目模糊,就像兩個鬼影在互相對峙著。
沉默良久,皇帝說:「你傷心過度了。」
漢陽公主淚如雨下。
「朕就當沒有聽見這些話,讓弟弟妹妹們進來吧。」
漢陽公主一把扯住皇帝的袖子,順勢跪倒在他面前:「皇兄,您放過永安吧。她不適合去和親。硬逼著去的話,她就只有死路一條。阿母已經走了,我們兄妹幾個別再生離了。求求你了,皇兄……」
皇帝甩開她的手,逕直向外走去。
漢陽公主衝著他的背影叫:「你就不怕嗎?有朝一日將有何面目去見阿母、去見父皇!」
皇帝的腳步一滯。
「朕不怕。」他一字一頓地說完這三個字,才回過頭來,俯瞰著漢陽公主,補充道,「別以為能瞞得過朕,你想做什麼,朕全都知道。」
漢陽公主癱軟在地上。
當咸寧殿中哭聲四起時,皇帝將鄭瓊娥單獨召入了南薰殿。
「你就沒有一點可以對朕說的嗎?」
鄭瓊娥伏在地上,纖弱的肩膀一個勁兒地顫抖著。
皇帝思索片刻,問:「發現皇太后情形不對時,可曾去請過太醫?」
「皇太后堅決不讓,漢陽公主也不敢違命。」
皇帝閉了閉眼睛。所以,母親確是一心求死,就是為了懲罰他。
他的唇邊不知不覺泛起一抹獰笑,忽然又想起來問:「崔淼呢?那個醫待詔最近可曾來過?」
「有些天沒來了。皇太后說,他的醫術不行,故而不讓他再來了。」
「醫術不行?」皇帝皺起眉頭,「我怎麼聽聞御醫說,自從此人入宮後,皇太后便只要他開方子,怎麼突然又不叫他來了?」
鄭瓊娥慌張地說:「我、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