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鄭瓊娥把頭抬起來了。
「皇太后歸天之後,你就不能留在興慶宮中了。朕還要替你另作安排。如果實在沒有其他法子,便只能讓你去掖庭了。」
鄭瓊娥哆嗦得更加厲害,此刻就算她想說話,恐怕也說不成句了吧。
「你要作好準備,一旦入了掖庭,這輩子就不可能再見到十三郎了。」
「陛下!」
「唔?」
「皇……皇太后曾命我……燒掉一些東西。」她淚流滿面地說,「可我沒有……」
「是什麼?」
「是……那位崔郎中寫的方子。」
「方子?」
鄭瓊娥鬆開衣帶,用顫抖的手指從裡層取出疊得厚厚的粉箋,捧過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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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聶隱娘相陪,從青城山到江州這一路走得格外順暢。登舟沿長江溯流而下,李太白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便如一幅萬尺的山水長卷在眼前徐徐展開。再多的心事和謎團似乎都該暫時拋開,任憑身心在這一刻徹底沉淪於自然,體會江山的浩渺和時間的永恆。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崔淼站在裴玄靜身邊,吟起了杜甫的名句。江風將他的聲音打散,有的隨風飄向江面,有的則輕柔地撫上她的面頰。
裴玄靜道:「這可是杜子美為官兵收復失地所作的詩,崔郎也喜歡嗎?」
「官兵是官兵,詩是詩。」崔淼灑脫地回答,「我才沒那麼狹隘呢。再說,我的立場也未必一成不變。」
「哦?你的立場變了嗎?」
「你說呢?」
裴玄靜避開他那火熱的目光,輕聲道:「不管立場為何,我只希望,你永遠是你。」
「靜娘的意思是——無論如何都要對自己說真話,也對你說真話。」
「崔郎能做到嗎?」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能。」
白鷗在船頭盤旋,鳴聲與兩岸的猿啼交相應和。舟船正行經巫山十二峰,舉頭望去,那蒼巒疊翠、煙雲飄浮之處,便是楚懷王在夢中與巫山神女朝雲暮雨的仙境了。楚王與神女交合,原本是為了風調雨順,祈求穀物豐登,國富民安,但最終被後人所銘記住的,卻只有男歡女愛的纏綿了。
江山或愛情,哪一樣才是永恆的?
是為了天下蒼生,還是為了唯一摯愛,怎樣選擇才更崇高、更真誠?
正譬如那一闋《長恨歌》,究竟是在哀悼山河破碎、生靈塗炭的大唐,還是在詠歎李隆基與楊玉環的曠世之愛?又或者,是在掩藏更多無法言明的悔與痛?
他們很快將會知道答案——江州就在前方了。
裴玄靜低聲問:「崔郎,你覺不覺得隱娘有些不對勁?」
「有嗎?」崔淼回頭望去,只見聶隱娘獨自一人立於船側,也在舉目眺望岸邊聳立的山峰。江風獵獵,吹動黑色衣袂,使她的身影蒙上一層不尋常的悲涼秋意。
仍然是遺世獨立的姿態,此時的聶隱娘卻更像一位「風蕭蕭兮」的慷慨俠者,而不再有裴玄靜原先熟悉的看透世事的淡漠。
崔淼皺起眉頭:「似乎是有一點奇怪。」
裴玄靜說:「我在想,這次為什麼沒見到隱娘的夫君?」
「我隨口提過一句,但她什麼都沒說。」崔淼道,「以隱娘的風格,夫婦分頭辦事亦屬尋常。她不講,我們也不好多問。」
沉吟片刻,裴玄靜道:「崔郎可知,朝廷在淮西連戰連捷,吳元濟快完了。」
「聽說了。」
「隱娘的夫君會不會去支援吳元濟了?」
「應該不會。魏博已歸順朝廷,如今跟著一起在打淮西,隱娘他們沒必要去幫吳元濟啊。」
裴玄靜低頭不語。
崔淼笑道:「唉,隱娘是不需要咱們替她操心的,倒是韓湘那傢伙,也不知有沒有找到禾娘?」
原來在長安的時候,崔淼已用銅鏡給聶隱娘送出了信號,請她幫忙追查乾元子那一夥人。在青城山上,他們敢於兵分二路,留下韓湘和禾娘與乾元子周旋,就是預料很快能等到聶隱娘這位援軍。果然,當時聶隱娘已跟蹤乾元子來到青城山。韓湘被乾元子逮下山時,正好和聶隱娘狹路相逢。聶隱娘神勇非常,只一人便將乾元子手下的那幫烏合之眾打得屁滾尿流,救出了韓湘。
她還下手弄瞎了乾元子的一隻眼睛,意欲讓他接受點教訓,也震懾一下這幫惡道。
乾元子帶著手下潰敗而走,青城山終於恢復了清靜。有韓湘指路,聶隱娘才以獨木為舟,把崔淼和裴玄靜接過了幽人谷。待到大家會合時,卻發現唯獨失落了禾娘。
商議下來,聶隱娘仍護送裴玄靜和崔淼東去江州,繼續破解王質夫與《長恨歌》的謎團。韓湘自告奮勇留下,尋找禾娘的下落。大家都認為,禾娘人生地不熟,隻身一個小女子,還能跑到哪裡去?怕的倒是失足落入山崖或者碰到野獸之類。青城山中道觀遍地,只要沒有乾元子等人的騷擾,韓湘還是能夠找到不少同道中人幫忙的。如果青城山中找不到,他就到周邊地區繼續尋找。
「但願韓湘已經找到她了。」裴玄靜不禁歎息,「禾娘的命可真苦。」
「是誰造成的呢?」崔淼冷冷地說,「在我看來,過去的她不由自主,才是真苦。如今雖然多了些波折,至少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就算死,也死得明明白白。這世上,能夠真正做到這一點的人,其實並不多。」
「別說那些不吉利的話。」裴玄靜嗔道,「禾娘不會有事的。」
轉天,船就在潯陽江頭靠岸了。
他們很快就找到了江州司馬白居易的住處。裴玄靜和崔淼前往拜訪。為免白居易忌憚,聶隱娘並沒有現身,只在附近等候。
相比好友元稹,白居易的處境實在好太多了。江州富庶,景色如畫。白司馬的宅邸就在長江之畔,憑窗而望,但見江面上白帆點點,沿岸的大片蘆葦和荻花都已經凋敝,殘枝敗葉被滾滾濁浪簇擁起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