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就在兩個月前,憲宗皇帝下令停止了對成德藩鎮的討伐。這場戰爭是以元和十年六月武元衡遇刺為名發起的,延宕至今無果,卻牽扯掉朝廷巨大的兵力和財力。
  當時看到詔書,宰相裴度的心情頗為複雜。
  身為武元衡遇刺案的受害者,又在刺殺案後立即被擢升為宰相,主持討伐,沒有人比裴度更清楚案件的始末,也沒有人比他更理解皇帝的戰略思想。裴度深知,皇帝同時對成德和淮西用兵,是為了彰顯朝廷的武力和決心,從而對天下各藩形成威懾,使他們不敢也不能私下勾結。
  可惜事與願違。前線作戰不力,河東、幽州、義武、橫海、魏博、昭義六鎮領命共討成德,卻互相觀望,踟躕不前,以至戰事毫無進展。淮西一線上,因唐軍主帥韓弘養寇自重,下屬只能各自為戰,無法協調共進,結果屢戰屢敗。
  十年削藩,時至今日,皇帝又不得不面對兵力匱乏、民怨四起的艱困局勢。
  再三權衡之後,皇帝才痛下決心終止兩線作戰,集中所有優勢兵力,率先剿滅淮西吳元濟一鎮。同時撤換了淮西主將,以太子詹事李愬為新一任統帥。
  這一決策迅速取得成效。
  短短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北路李光顏率軍渡過殷水,一舉攻陷郾城。淮西軍兵紛紛降唐,吳元濟慌了。
  裴度清楚地記得,捷報傳來時皇帝召見自己的情景。當時,皇帝的氣色明顯比前陣子好了許多。「吳元濟上表請罪了!」他嗓音宏亮地說,「裴愛卿,你說朕要不要接受他的歸降?」
  「陛下的意思是?」
  「淮西已到窮途末路,此時乘勝追擊,定能剿滅吳元濟。所以,朕並不需要受降。」
  裴度微笑道:「但是……」
  皇帝也笑了:「但是吳元濟此表言辭懇切,稱願束身歸朝。朕若堅決不受,反顯得朕不夠大度了。而且,淮西軍民已經數十年不知有天子。只有看到朕的寬仁,人心方能真正歸順朝廷。」
  「陛下英明,臣也是這樣想的。」
  「好。」皇帝興沖沖地說,「朕這便下詔免去吳元濟的死罪,命其即日歸朝。」頓了頓,又道,「淮西之後,還有成德和平盧。此三鎮一直是朕的心腹之患,唯待三鎮盡平之日,朕才能稍稍鬆一口氣。然後——」他抬起雙眸,飽含激情地望向延英殿外,彷彿在瞻望大唐的遼闊疆域。
  裴度屏息等待著。
  「然後就是河西、隴右!」延英殿上,皇帝的話擲地有聲,「朕聽說安西、北庭的百姓雖受吐蕃統轄多年,卻仍以大唐為其故國。為了這些百姓,朕也發誓將收復河西、隴右,總有那麼一天的!」
  裴度也不禁心潮起伏,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越是這種時刻,身為宰相越要保持清醒的頭腦。
  「陛下。」裴度說,「關於吳元濟的歸降,臣還有一慮。」
  「哦?」
  「吳元濟雖已惶惶不可終日,一心只求陛下免罪,保他的性命。但其部下中有些人冥頑不化,不臣之心久矣,當不肯輕易歸順。陛下的詔書到淮西時,吳元濟很有可能被這些人挾制,無法歸朝。」
  皇帝的目光一凜:「那就打!」
  結果不出所料,當皇帝的受降詔書送至淮西時,吳元濟雖然怕死願降,他身邊的牙將卻不甘心失敗,挾持了吳元濟,使者無功而返。
  淮西這一戰,終究還是要打了。
  「昨夜,這場雪下了整整一個晚上,朕亦徹夜未眠。」皇帝望著殿外的漫天飛雪,緩緩說道,「朕要為淮西決戰選擇一位主帥,甚難決斷。須知天子用將帥,如同建造大船,以越滄海。其功既多,其成也大,一日無力,無所不留。但若是乘著一桿蘆葦,而蹈洪流,則其功也寡,其覆也速。」他望定裴度,動容地說,「朕今托卿以摧狂寇,可謂一日萬里矣。朕將命裴卿為彰義節度兼申、光、蔡四面行營招撫使——裴愛卿,去為朕、為大唐收復淮西吧!」
  裴度跪倒階下,含淚稱:「不平淮西,臣絕不還朝。」
  皇帝雙手相攙,眼圈也泛紅了。
  稍微平復了一下心情,裴度又鄭重道:「陛下的削藩大計,在此一役。如今在淮西前線的李愬和李光顏都是英勇善戰的良將,平定淮西當不在話下。但軍中皆有中使監陣,將士們進退嘗取決於中使。中使雖效忠陛下,畢竟不懂兵法,指揮作戰未必最妥。而將士們因顧慮中使,擔心勝則被其冒功,敗則遭其凌辱,往往不願出力奮戰。這也是削藩久戰不絕的重要原因。淮西之戰,現已到了決勝之時,臣請陛下去掉諸道監陣中使,令前線將領得以專斷專行。」
  皇帝的面色變了變:「去掉監陣中使?」他注視著裴度,「誰替朕去看住那些將領們,不讓他們胡作非為?」
  「陛下,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用人,就不能疑人。」
  皇帝的臉色更難看了,但裴度不迴避他的目光。良久,皇帝才道:「好,就依愛卿的話辦,朕將淮西的監軍中使全部撤回來。」
  裴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欣慰之情。
  身為大唐的臣子,能夠遇上這樣一位有雄心、有魄力、有智慧,更有氣度的君主,真是太幸運了。
  隨後,君臣開始討論具體的戰略。裴度提出讓韓愈任行軍司馬,隨行出征淮西,赴前線郾城督戰。皇帝照準,並將賜韓愈紫服佩金魚袋,以示聖恩。
  「還有吐蕃。」裴度又提醒說,「陛下,據臣所知,最近吐蕃在邊境的動作連連,我們要有所防範。」
  「永安公主和親的準備做得怎麼樣了?」
  「都在按計劃進行。」
  「好。只要能與回鶻順利結盟,吐蕃將不足為懼。」皇帝說,「對了,方才說到韓愈,朕倒想起另外一件事來,一件小事。」
  裴度對皇帝太熟稔了,立刻看出他在故作輕鬆,忙道:「陛下請說。」
  「韓愈的侄孫韓湘與裴愛卿的侄女玄靜,數月前同去青城山為朕尋仙,這件事愛卿還記得吧?」
  「臣當然記得。」果然是這個,裴度的心中一緊。
  「最近可有他們的消息?」
  「沒有。自長安別後,玄靜並未傳回過任何消息。」
  「哦,裴愛卿不掛念侄女嗎?」皇帝意味深長地問。
  裴度從容作答:「自家的侄女本該掛念。只是玄靜出家修道,已經算是方外之人了,此行又是去尋仙,實非我等俗人所能掛念得了。」
  對於皇帝求仙服丹的行為,裴度向來不贊成。所以,他這幾句話說得含蓄,像是針對裴玄靜的,其言下之意皇帝一聽就明白了。
  皇帝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裴煉師是奉朕的旨意去的,所以,朕還知道一些他們的動向。裴玄靜與韓湘在青城山已經分道揚鑣,會同另外一些人走了,目前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裴度詫異,「這怎麼可能!玄靜她……」
  「據說他們在青城山上並沒有找到仙人,這也就罷了。只是,裴玄靜後來的同伴,身份有些蹊蹺,令人不安。」
  「是什麼人?」
《大唐懸疑錄3:長恨歌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