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裴度深深地鎖起眉頭,事情比他想像得要嚴重得多。
聶隱娘和崔淼,這兩個人代表著來自藩鎮,又涉及江湖的錯綜複雜的背景和勢力。自《蘭亭序》一案開始,裴玄靜便與他們走得太近,對此,裴度曾深感憂慮。所以當皇帝下令將裴玄靜軟禁在金仙觀中時,裴度還暗自慶幸過,畢竟侄女的安全能夠得到保障。他悄悄盤算著,待到一切平靜之後,再設法讓裴玄靜離開道觀,成親嫁人,過上普通人的生活。他這個做叔父的,就算盡到責任了。
現在裴度才意識到,自己原先想得太簡單了。
不僅聶隱娘和崔淼沒有放過裴玄靜,包括眼前的皇帝也從未放棄對裴玄靜的打算。
裴度實在猜不透:他們究竟想利用裴玄靜達到什麼目的呢?
只有一點裴度很清楚,今天皇帝特意提起此事,是在警告自己,不論裴玄靜今後出了任何問題,都是她咎由自取。
他的心被憂慮佔滿了。
裴度告退後,延英殿中立即安靜下來。
皇帝的心情有些莫名的低落,對於裴度的忠誠,他是篤信不疑的,但仍然感到了一絲遺憾——裴度,畢竟不是武元衡。裴度是一位合格的宰相,是輔佐皇帝治國的肱骨之臣。而武元衡,是皇帝可以全心依賴的長者。
他再也遇不到那樣的長者了。
2
從台州到淮西,裴玄靜和崔淼又走了將近十天。在台州境內時,需時刻提防著柳泌的追蹤,只能挑選隱秘小道,總算有驚無險地出了台州,但也耽擱了不少時間。
朝西北一路行來,寒冬的面貌比去時更加嚴酷。風一天比一天凜冽,在江南時,尚能見到常青的林木,越靠近淮西,眼前的綠色就越稀少,最終蛻變為滿目貧瘠。
山川和田野都是光禿禿的,並不全是季節的緣故。官道上不時有衣衫襤褸的百姓從他們的身邊經過,方向卻與他們相反。
這些百姓都是從淮西逃難出來的。
朝廷在淮西連年用兵,拉鋸數載,朝廷耗盡全力,淮西同樣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壯丁幾乎都上了戰場,農田因無人耕種而荒蕪,倉廩空虛,民多無食,紛紛逃往唐軍控制的地區。自從唐將李光顏在北線佔領郾城後,唐軍主帥李愬又接連攻下西線的多個據點,與北線連成一氣,吳元濟駐紮的蔡州基本上成了一座孤城。嚴冬來臨,城中更是飢寒交迫,所以逃難的百姓源源不斷,一茬接著一茬。
從他們的口中,裴玄靜和崔淼打聽到最新的情況:因為吳元濟把主力都調往北線,只剩下老弱兵丁駐守蔡州城,所以更加強了防範,蔡州基本處於封鎖狀態了。
蔡州附近已有三十年不見唐兵,更沒有朝廷的機構和官員,猶似一座國中之國。只是這座獨立王國衰敗得厲害,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臨近傍晚,裴玄靜和崔淼才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客棧住下。從此地去往蔡州只需半天時間,客棧裡幾乎沒什麼人,周圍草木凋敝,觸目荒涼。
「靜娘,還是我一個人去蔡州吧,你就別去了。」崔淼說著,用力把窗戶關緊。可是沒什麼用,寒風依舊從一道道縫隙中鑽進來。屋裡一點不比屋外暖和。
「陰了好幾天,這場雪若是下下來,肯定非常大。」裴玄靜答非所問。
「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聽見了。」裴玄靜反問,「為什麼不讓我去?」
「你不是都看見了嗎?蔡州的情勢相當不妙,出來進去都很困難了。朝廷的軍隊隨時會發起總攻,蔡州城失守是遲早的事,在這個過程中,生靈塗炭的慘禍不可避免。現在這個時候入城無異於去送死。」
「所以你不讓我去送死,卻要自己去嗎?」
崔淼笑道:「送死這種事情,我一向比較擅長。靜娘可不行。」
「可是崔郎,我們來蔡州是為了找到聶隱娘拿回玉龍子,並不是來送死的。」
「話雖如此,但不入蔡州就找不到聶隱娘。而一入蔡州,又等於跳進火坑。到時候可未必做得了自己的主了。」
「那麼現在的局面就是,我們既不知道能不能在蔡州找到聶隱娘,也不知道即使找到了她,她肯不肯將玉龍子交出來,更不知道就算拿到了玉龍子,又能不能把它平安地帶出蔡州。」
崔淼看著裴玄靜:「靜娘,你不是想說咱們白跑一趟,就此打道回府吧?」
「當然不是。」
「那你到底想怎麼做?」
「崔郎,我無論如何都要拿回玉龍子的,絕不能無功而返。所以,咱們必須謀定而後動,確保萬無一失。」
「玉龍子真有那麼重要嗎?」崔淼露出習慣性的嘲諷表情,「之前和靜娘一路尋覓時,我對玉龍子也充滿了好奇。可是在天台山上親眼目睹了,不就是塊龍狀的玉石嗎?怎麼就成了無價之寶了?」
「玉龍子的價值在於它的意義。」
「沒錯,但意義是人賦予它的。譬如和氏璧吧,當年秦王聲稱願割讓十五座城池以交換,說到底還是為了彰顯秦國的強大實力。藺相如能夠完璧歸趙又怎樣?和氏璧最終不還是成了秦王的玉璽。再說玉龍子,最初是作為道門對唐室支持的象徵,後來又成了道教與皇家之間密切聯繫的證物。待到安史之亂時不知所蹤,便說明了當天下大亂之即,道門與皇家都自身難保,這種所謂的聯繫就變得十分脆弱,沒有實際意義了。安史之亂後的幾十年中,玉龍子都不在皇家手中,也沒出什麼亂子呀。若不是這一回,靜娘非要尋找王質夫,攪亂了一池春水,玉龍子至今還好好地待在天台山上呢。」
裴玄靜惱了:「崔郎是想說,所有這些麻煩都是我造成的嗎?」
「靜娘誤會了。我的意思是,玉龍子真沒那麼要緊。大唐不會因為一塊石頭就亡的,道門也不會因為一塊石頭就毀祖滅宗。像王質夫那樣,為了保護玉龍子而死,雖然令人扼腕歎息,終究過於癡愚了些。在我看來,就算聶隱娘真拿著玉龍子去和朝廷談判,以當今皇帝的脾氣,該打照樣打,絕對不會有半點猶豫的。」
「崔郎究竟想說什麼?」
「我是想說……」崔淼的聲音中突然有了些莫名的顫動,「在青城山時,靜娘曾經答應過我,這次只要找到王質夫,完成王皇太后所托,便將與我一起隱遁江湖,從此再不踏入俗世凡塵。如今王質夫已死,我們又為了玉龍子一直追到蔡州城外,算得上仁至義盡了。我想請靜娘認真考慮一下,是否可以到此為止了呢?朝廷業已兵臨城下,攻陷蔡州指日可待,玉龍子的下落終究不是你我所能掌控的,何不由它去呢?否則,若真踏入蔡州這一個亂局,想要脫身就沒那麼容易了。」
裴玄靜沉默著。
「靜娘……」
她抬起眼簾:「崔郎,你的心意我何嘗不知,又何嘗不想?可是現在,我還不能放手,我必須拿到玉龍子。」
「拿到以後呢?」
裴玄靜堅決地說:「我要把玉龍子交給皇帝。」
「皇帝?」崔淼震驚地瞪著她,「喂喂!我記得你是在執行王皇太后的秘密任務啊,而且還是瞞著皇帝進行的。怎麼又要把玉龍子交給皇帝呢?」
「我反反覆覆想了很多遍,王皇太后和漢陽公主派我來尋找質夫先生,卻費盡心機瞞著皇帝。為什麼呢?一個山人王質夫會對皇帝造成什麼威脅?王皇太后要找自己的族兄,皇帝也沒有任何理由非難。我現在終於明白了,王皇太后和漢陽公主要瞞著皇帝的,不是王質夫而是玉龍子。」她望定崔淼,一字一句地說,「她們不希望皇帝得到玉龍子。」
「那她們想把玉龍子給誰?」
「不知道。」裴玄靜認真地說,「但是我認為,皇帝比任何人都更配得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