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這個礦的東家許大地主作惡多端,我們大當家的馬殿臣已經說了,遲早下山砸了許家窯!現在每人發兩塊銀圓,先放你等還家。
」話還沒說完,突然有個煤耗子揪住身邊一人,啞著嗓子大聲嚷嚷:「好漢爺,這個人不是挖煤的,是許大地主的狗腿子!」人群中一陣騷亂,穿雲山擔心出岔子,抬手朝天上放了一槍,喝道:「都不許亂!」眾人安靜下來,穿雲山又問那煤耗子怎麼回事?煤耗子跪倒在地:「好漢爺,我兄弟跟我一起被抓進來挖煤,就是讓他活活打死的!求好漢爺替我做主!」一眾煤耗子吃盡了這些打手的苦頭,個個怒火中燒,轉眼從人群裡揪出煤把頭和六七個打手。
原來這些人一看大事不好,想夾在煤耗子中間矇混過關,再回去給許大地主報信,哪知煤耗子竟然炸了窩。
四大名山怎能放過這些人,一刀一個結果了他們的性命,又割下人頭,血淋淋擺了一排。
一眾煤耗子脫離了苦海,全都跪下磕頭,感激涕零,挨個兒領錢離去。
四大炮頭押著血蘑菇出了煤窯,一路翻山越嶺,行至日暮時分,穿雲山擔心出岔子,不敢連夜趕路,正巧不遠處有座破敗的銀花廟,眾人緊走幾步進到廟內。
見屋頂上蛛網密佈,腳底下一片凌亂,正中間神龕上供奉著一座泥胎,手持銀瓶,腦袋掉了半個,仍能看出是銀花娘娘。
幾個人點上油燈,吃些乾糧,倒是沒虧著血蘑菇,餵了他幾口吃喝。
很快天黑透了,四大炮頭輪番值守,以防血蘑菇逃走。
血蘑菇雙手被縛靠在牆角,繩子都是帶牛筋的,根本掙不斷。
他親眼見過馬殿臣收拾姜老摳,如若被帶上孤山嶺,免不了扒皮抽筋,剩下的那個眼珠子也得挖出來當泡兒踩,簡直生不如死。
但四大炮頭個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盯得太死了,別說跑,連一頭撞死的機會都沒有,索性死了心,愛咋咋的吧!迷迷糊糊剛睡著,忽聽見大殿之上窸窸窣窣一陣響動,睜開一隻眼仔細觀瞧,神龕上的泥胎變了,頭裹著玄色絹帕,一身灰襖灰褲,外罩藏青色斗篷,臉上皺紋堆壘,不是金燈老母又是誰?想到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是拜她所賜,血蘑菇目眥欲裂,無奈手腳被縛動彈不得,衝著金燈老母破口大罵:「頂風臭八里地的老耗子精,等爺爺變成厲鬼,再來收拾你!」
金燈老母發出一陣陰森可怖的獰笑:「毀我金身,燒我靈廟,豈能讓你一死了之?」
血蘑菇後脖頸子發冷,心裡頭又急又怒,猛地往前一掙,才發覺是個噩夢,額頭上全是冷汗,捆住手腳的繩索卻已斷了。
再看四大炮頭躺在地上,個個鼾聲如雷,睡得跟死狗一般!血蘑菇心念一動,瞪著那一隻眼,躡手躡腳地爬起來,輕輕推開廟門,溜出去撒腿狂奔,一頭鑽入密林,跑了個天昏地黑,全然不知身在何處,好歹甩掉了追擊的四大炮頭。
他在江北人生地不熟,只記得在大煤殼子裡認識的鐵根,曾說爹娘二老在龍爪溝開了個小飯館。
他找土人問明龍爪溝所在的方向,仍不敢走大路,只能鑽山過林,腳下踩著松枝枯葉,跌跌撞撞、磕磕絆絆,接連又走了七八天,瞧見密林中有幾處破馬架子窩鋪,旁邊是個小飯館,外邊用木板子圈成一小院,門口掛著幌子。
血蘑菇筋疲力盡,又餓又乏,走到近前推門進去,踉踉蹌蹌立住了腳,見小飯館裡拾掇得挺乾淨,擺著幾張桌椅板凳,屋角趴著一條大黃狗,並無一個客人。
開店的是老兩口子,彎腰駝背、眼神渾濁,血蘑菇一問果然姓樸。
這老兩口子起早貪黑在山裡開這麼個小飯館,附近木營子裡有伐樹的木幫,上山挖棒槌采山貨的老客也會來此落腳,吃口熱乎飯,喝口熱乎酒,沒錢的就拿山貨來換。
血蘑菇沒敢如實相告,謊稱自己姓關,小名柱子,本是莊戶人家,幾個月前家中突遭變故,爹娘、兄弟全讓土匪殺了,還摘了他一顆眼珠子,死裡逃生流落至此,身上一點兒錢也沒有了,求老人家給口飯吃。
樸老闆和老闆娘對血蘑菇心生憐憫,沒過多一會兒,老闆娘從後面端來小半盆熱騰騰的大醬湯,兩個貼餅子,半碗切碎了的芥菜疙瘩。
血蘑菇自己都不記得多久沒吃過熱乎飯了,悶頭一通狼吞虎嚥,吃完了放下碗筷,抹了抹嘴頭子。
老闆娘打來一桶熱水,讓血蘑菇洗把臉,燙燙腳。
血蘑菇覺得這個地方山深林密,消息閉塞,估計四大名山輕易找不到此處,就給樸老闆和老闆娘兩口子跪下說:「我家裡人全死了,下山也沒個投奔,求您二老行行好,留下我給您背柴燒火、挑水掃地,一個大子兒也不用給我,豬不叼狗不啃的賞我一口,餓不死就成。
」老兩口本是行善積德的人,屋子後邊又有個空窩鋪,就把血蘑菇留下了。
血蘑菇把窩鋪收拾利索,躺在草甸子上,閉著眼睛回想,自己在大煤殼子裡關了整整一冬,為口吃的拚命挖煤,過得連耗子也還不如,到頭來又撞上四大名山,幾乎送了性命,如今好歹有了個睡覺、吃飯的地方,卻不知今後又將如何?金燈老母來無影去無蹤,縱然找得到這個老耗子,我對付得了它嗎?後半輩子還能有個安穩嗎?
老兩口沒拿他當不給錢的長工使喚,指點他去挖點兒野菜,採些榛蘑、松茸、木耳之類的山貨,既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擱在小飯館裡賣給過往的老客,掙上仨瓜倆棗的買些應用之物。
小飯館裡養的那條大黃狗通人性,血蘑菇每天餵它點兒吃的,一人一狗混熟了,平時血蘑菇上哪兒去,大黃狗總是搖頭擺尾地跟在後頭。
開春時節萬物生長,血蘑菇問樸老闆要了背筐,拿個小鏟子,帶著大黃狗進了山。
山林中到處是野菜,像什麼山芹菜、刺老芽、猴腿兒、婆婆丁、小根蒜,刨出來抖去泥土,抬手往背筐裡一扔,不到晌午,背筐裡的野菜就冒尖了。
下山洗乾淨過一遍熱水,蘸上醬就能吃,餘下的曬乾了,或是丟入醬菜缸。
龍爪溝一帶林木茂密,山貨也特別多,到了雨季,林子裡古木蔽日,黑綠黑綠的一片,有的是木耳、蘑菇、山核桃、松子。
要說采山貨這一行,當屬松茸最稀罕、最金貴,能換不少錢。
不止藏邊有松茸,在過去,關外的松茸也特別出名。
這個行當也有幫伙把持,全是當鄉本土的人,外人混不進去。
山林中還有一種「勾魂草」,又叫「野韭菜」,長在懸崖邊背陰之處,一下雨就猛往外躥。
此時山崖上又濕又滑,常有人為了採摘勾魂草墜崖喪命,可是越難采,價格就越高。
血蘑菇躲在深山中隱姓埋名,哪兒人少往哪兒去,偷著挖一點兒松茸,或是去懸崖邊採些個勾魂草,藏在貼身衣兜裡帶下山。
有空就來小飯館幫著打打下手,幹點兒挑水掃地的雜活兒。
沒客人時,老闆娘蒸一鍋「菜簍子」包子,玉米面摻上一點兒白面發酵做成皮兒,用血蘑菇採來的山芹菜焯好、剁碎做成餡兒,包成圓滾滾的糰子,皮薄餡大,蒸熟了一掀鍋蓋,清香撲鼻。
吃著熱騰騰的菜簍子,樸老闆跟血蘑菇嘮嗑,車轱轆話說起來沒完。
無非說他們也有個兒子,和血蘑菇年歲相仿,為了掙錢娶媳婦兒,上二道溝販碎煤,出去一年多了還沒回來。
老婆子想兒子,埋怨兒子也不給家裡捎個信兒,整天愁眉苦臉,自打血蘑菇來了,才有了些笑模樣。
血蘑菇長吁短歎,卻不敢多說,擔心樸老闆看出什麼端倪,萬一聲張出去,恐有大禍臨頭。
血蘑菇聽說在木營子幹活兒的工錢不少,沒山貨的季節,他就去山上的木營子幫工。
長白山一帶將伐木稱為「倒套子」,又分山場子活兒和水場子活兒。
每當秋風吹光了枯黃的樹葉子,蛇蠍野獸都得貓冬,山上也沒了蚊叮蟲咬,頭場雪下得鋪天蓋地,等到天一放晴,山場子就忙活開了。
倒套子的工人把大樹放倒,通過大冰槽把砍下來的原木順下山,再用雪爬犁拖到江畔,擱在排窩子裡堆放齊整。
等來年春天開江,江裡的冰塊化了,就把原木穿成木排,順水漂流運出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