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其實我是他們中的一員
這次並不是藥物的作用,父親的突然出現,對我的刺激太大了……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微微亮了,我躺在一片沙子上,有風吹過來,有點涼。
我的頭腦清醒多了,身體依然不聽使喚。
我一動不想動,我要想很多東西。
我牢牢地記得,那個老頭在我的心口聽了一會兒,然後他說,我是他們的人。
我忽然意識到,我的心律之所以每分鐘600次,絕不是機器出了故障!
我是他們的人?
難道我是他們派到我們團隊的臥底?
或者,我把大家招集來,其實是為他們做事?
我感覺我的大腦徹底亂套了,趕緊用理性梳理——
我叫周德東,我是個作家,我出生在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絕倫帝小鎮。
我1987年入伍,先後在新兵連當報務員,在機關當油量保管員,在內蒙古當駕駛員,在戈壁草原放羊,在山區當炊事員,在團裡當報道員,在中蒙邊界當電工……
退役之後,我在老家一個村子當售貨員,又在一個縣城企業當秘書,後來去《女友》雜誌社當了編輯……
再後來,我去了北京,寫小說,擔任《格言》和《青年文摘》(彩版)主編……
再後來,我在河北電視台農民頻道給觀眾講故事……
再後來,我到了蘭城,處於半隱居狀態……
我怎麼可能是他們的人!
我父親出現了。
他離開家的時候,我9歲,實際上虛歲已經是10歲,讀小學三年級,我當然牢牢記著他的長相!
可是,他為什麼看起來跟我一樣大呢?
我忽然想起來了,我們在羅布泊被困10天,外面已經過了1個月,時間相差3倍。我父親來西北是1977年的事兒,整整過去了36年,那一年我9歲,現在我45歲。而我父親在這片迷魂地僅僅過了12年,那一年他33歲,今年正好也是45歲!
老天爺,您這是在跟我他媽開玩笑嗎?
我一點點推測,也許,我的身體內真的流淌著他們這個人種的血液,不然,我的心律為什麼每分鐘600次卻一直活得好好的?不然,我父親當年為什麼要來西北?
有人在沙子上走動,朝我走過來。
我艱難地轉過頭去,看到了我的父親。
他走到我的身旁,在沙子上坐下來,看著我,眼神很和善。
我想叫一聲「爸爸」,卻怎麼都叫不出口。
他有點認不出我了,問了一句:「你是……紅燈嗎?」
我點點頭。紅燈是我小名。
父親靜靜地看著我,好像有千言萬語。
我注意到,他穿的衣服很舊很舊了,線縫都是沙土,看起來很狼狽的樣子。
父親說:「你媽……好嗎?」
我說:「她失蹤很多年了。」不知道是不是藥物的作用,我的聲音很啞。
父親良久沒說話。
終於,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瓶水,餵我喝了幾口。我想看看那瓶子上貼著什麼商標,是農夫山泉還是樂百氏,上面什麼都沒貼。
我很生分地說了聲:「謝謝。」
父親說:「你媽給你取的名叫周老大,你什麼時候改的?」
我說:「退伍之後改的。」
父親又問:「那你怎麼來這個地方了?」
我說:「現在遇見了你,我感覺是老天讓我來的。」
父親說:「我也很意外。」
我說:「我們看起來一樣大,你不覺得驚訝嗎?」
父親說:「我瞭解這個地方,沒什麼驚訝的。我前幾天還掐著指頭算過,你媽屬雞,比我小1歲,今年應該68了。」
我說:「他們是什麼人?」
父親說:「我不能說。這是我們的規矩。」
他說的是——我們。
他是我的父親,如果他對我都守口如瓶,那麼,估計我永遠不可能知道謎底了。
父親接著說:「本來,我們一直在無人區生活,千百年來,只離開了一個人,就是你爺爺。」
我馬上意識到,如果他們認為我也是他們的人,那麼我父親應該是我爺爺親生的。
父親繼續說:「你爺爺犯了禁忌,不應該活著的,可是他命大,四處逃亡,最後跑到了關東,給自己安個姓,隱藏下來。」
我說:「那個老頭怎麼能聽出我是他們的人?」
父親說:「我們和人類的心律不一樣。」
這句話把我嚇了一跳。就是說,他們不是人類?
父親說:「如果你的血統純正,他們是不會把你背回來的,一聞就知道。你奶奶是人類,你爺爺娶了你奶奶,生下我,我的身上只剩下二分之一血統了。到了你這代,只剩下四分之一了。」
停了停,父親問我:「你想留下來嗎?」
我絕對不可能留在羅布泊,常年出沒古墓,像老鼠那樣活一輩子。
不過,我沒有急著表態,我說:「我想留不想留,有什麼不同的結果?」
父親說:「你已經被人類同化了,就算你想留下來,他們也不會同意。不要你死,已經是很大恩惠了。除非你做一件事,或許我可以說服他們……」
我問:「什麼事?」
父親的眼裡突然露出凶光:「殺死你所有的同伴。」
我說:「為什麼要殺他們?」
父親說:「進入羅布泊的人,我們一般不會放走的,他們闖入了我們的家,我們絕不會讓外面的人知道我們的存在。」
我說:「我們走進了迷魂地,所有通訊設備都失靈了,是你們在阻撓我們?」
父親搖了搖頭:「不是。你們不瞭解我們,我們也不瞭解它們。這是個神秘的地方,不僅僅只有我們存在。」
它們。
儘管對話中,我不確定父親說的是「他們」還是「它們」,但我猜測肯定是後者。這讓我後背發冷。
我說:「就是說,你也不知道怎麼走出去?」
父親搖了搖頭:「來了就走不出去。」
我絕望了。
停了停,我說:「你知道嗎?我得到了你當年的記事本。」
父親有些詫異:「你怎麼得到的?」
我說:「有人穿越羅布泊的時候,經過喪膽坡,把它撿到了,最後落到了我的手裡,我還記得你的字體。喪膽坡的傳聞是真的嗎?」
父親說:「什麼傳聞?」
我說:「只要有人經過那裡就會自相殘殺。」
父親說:「沒錯兒。不過,我們不會。」
我說:「你是說,我們會?」
父親說:「是的。」
我說:「可是,我們就駐紮在喪膽坡附近,什麼都沒發生啊?」
父親說:「那不是真正的喪膽坡。」
我說:「喪膽坡……在哪兒?」
父親說:「你們會遇到的。」
我說:「避不開嗎?」
父親說:「你能避開50歲嗎?」
我說:「什麼意思?」
父親說:「我的意思很清楚。」
我頓時絕望了。接著我又說:「在那個記事本裡,你說你殺了兩個人,是真的嗎?」
父親說:「是他們想殺我。」
我說:「他們為什麼想殺你?」
父親說:「我們當時闖進了喪膽坡。」
我說:「當時你是清醒的嗎?」
父親說:「我感覺我一半清醒一半糊塗。」
我說:「你不是說,喪膽坡對你們無效嗎?」
父親說:「爸爸身上只有一半他們的血統!」
我說:「那麼你到底殺沒殺他們?」
父親凝視著我,過了好半天才說:「殺了,一個蒙古族,一個朝鮮族。我是來羅布泊尋祖的,想讓他們接納我,我必須做點什麼。」
我說:「你真的被切開了肚子?」
父親說:「當時我嚴重脫水,那可能是一種幻覺吧。我都不記得那個記事本是什麼時候不見的了。」
我說:「我們先後死了5個人,有沒有你殺的?」
父親搖頭:「我有一半是人類,我沒有他們的能力。」
我說:「他們有什麼能力?」
父親說:「這麼跟你說吧——你是不是聽過,你爺爺曾經一個人逼退了帶槍的鬍子?」
我說:「聽過。」
父親說:「你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嗎?」
我搖頭。
我父親湊近我的臉,低低地說:「他一口就咬死了他們的頭兒……」
我哆嗦了一下。
父親直起身來,問我:「你們死了5個人?他們好像只殺了三個。」
我的大腦飛速旋轉——衣舞是自殺,他們殺了李兆,號外,徐爾戈……警察不是他們殺的?那是誰殺的?
我說:「接下來我們誰還會死?」
父親說:「你。不過,他們放了你,你沒事了。希望你運氣好,能活著離開羅布泊。」
我說:「我之後呢?」
父親說:「我不知道。」
我說:「你知道。」
父親說:「是的,不過我不會告訴你,不然,接下來死的就是我了。」
靜默了一會兒,我突然問:「沙子雕成的花象徵什麼?」
父親說:「不知道。」
我說:「你們每次殺人不都擺一朵嗎?」
父親說:「不是我們做的。我們的人死了,身邊也會出現一朵沙子雕成的花……」
這個地方太深不可測了。
我無語了。
父親說:「過一會兒你就能動了,這裡離你們營地不遠,你站起來就望得見。」
隨著父親說的話越來越多,我漸漸聞到了某種童年的氣息,那是父親的氣息,勾起了我很多遙遠的記憶——
我迷路了,四周黑糊糊的,很害怕。一個黑影朝我走過來,他走近之後我才確定,那是我爸,我一下就哭起來,他把我背起來,說:「爸不是來了嗎?不要哭了,咱們回家嘍。」
咱們回家嘍……
父親卻站起身來,小聲說:「我得走了。」
我的眼睛一下就濕了。
我知道,我和他這輩子都見不著了。
他又說:「如果你能走出去,告訴你媽,我還活著。」
我點點頭。
他想了想,又說:「你……不恨我吧?」
我搖搖頭。
他猛地一轉身,大步走開了。
我使勁轉著腦袋,看著他那又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眼淚「嘩嘩」淌下來。
他始終沒回頭,走下一個沙坡,不見了。
天那麼藍,沙子那麼黃。
這個世界空空蕩蕩。
半個鐘頭之後,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
我發現沙子上留下了一行字,那當然是我父親的字體,他寫的是——你們團隊有一個我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