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三年大旱
回來之後,聚集了全體的鬍子,當著眾人的面說:「李頭的病是這位女先生給看好的,大家也見識了先生的本事,我家姑娘和她一個屯子,聽說她的本事不止這些,只是先生為人淡薄不願意攪和是非。今天在這,跟大伙說明白,以後女先生就是咱們山寨的恩人,她有什麼事情,咱們一定出手幫忙。」
二姨連連推辭,底下的弟兄卻一個個都服氣的拜了下去。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仗,這些鬍子還真講義氣,二姨就救了李頭一個人,大家卻將二姨當做了自己的恩人一樣。果然是兄弟義氣。也怪不得這些年劉班主的響馬隊名聲蓋過了劉二當家的,看底下弟兄的行事就知道了。二姨住了幾天,寨子裡都以上賓接待,連帶我都佔了光,說啥是啥,那山寨裡的人,你乍一看上去挺嚇人,其實都是直腸子,只要跟你交了心,那是掏心窩子的,我挺喜歡這樣的人,即便出身不好,但心裡總有自己做事的準繩和道德標準。我沒看錯他們,後來他們抗日撒得血,已經足夠洗清他們當鬍子的惡名。
從此,每到秋天,山裡果實草藥等成熟的季節,就會有人從二龍山上給我家捎東西。二姨推辭不過,只能收下。同時,她也為這些鬍子幫了很多忙。後來竟然成為了寨子的軍師。這是後話。
三年大旱。
實話說,寫這個故事很忐忑。涉及到那個敏感時候的事情,到現在還會引起爭論。那是個混亂的時代,各種悲劇不斷的上演。那三年,中國餓死了很多人。之後的幾年,又整死了跟多的人。這個帖子裡,我不想爭論是非對錯,我們只講故事。如果故事裡有涉及到任何敏感的事情,請大家不要涉及到政治,如果觀點不一致,我也只是複述了二姨自己的主觀判斷,不追求辨明是非。
二姨說他這一生,最興奮喜悅的是兩個時候,一個是日本投降,一個是新中國成立。而最不願意回憶的,卻是一段時間的事。那十幾年的瘋狂,拖累了中國發展的步伐,死了多少無辜的人,又拆散了多少和睦的家庭。當時二姨已經年近古稀,對一切的事情都看的很開,卻還是看不透人性。
那個年代留給我的印象只有飢餓。所有的人都只為一個目的,生存。能達到生存的目的的,就是吃的。不只是糧食,只要能入口的東西都可以。樹皮,草根,家裡已經養不起各類的活物了。被餓死的雞鴨狗都被拔了毛吃掉了。出去一看,每個人走路都是飄乎乎的,除了必要的活,為了節省體力都盡量在炕上躺著。身體不好的老人躺著躺著就去世的比比皆是。
我們一家能在那三年活下來,沒有一個人因為飢餓死去,全是仰仗二姨。
在沒發生災難之前,屯子裡已經是公社制,家裡不開火了。大家將一切的資產都上繳,然後滿心期待的等待共產社會的美好。剛開始的確美好,大鍋飯,大家敞開肚皮吃。只是後來飯慢慢的從干的變成稀的,從稀的變成菜粥。再後來,不做大鍋飯了。每人每天發定量的毛糧食回家自己做飯吃。不過卻說這只是暫時的,糧食豐收了還會改回來。人們信任領導所說的任何一句話,沒有任何怨言的領著少的可憐的糧食回家自己做。
毛糧食,就是帶殼的糧食,算上皮子稱斤兩。那時候成人一天才七兩也不是八兩的樣子。誰家要是有半大的小子就倒霉了,因為不按成人的量供給,減半,而他們那個年紀還特別能吃,一個半大小子頂格成人的飯量了。
孩子們都餓壞了。卻也從此變得特別的懂事。我的小兒子,當時才五六歲,走路還是搖搖晃晃的,出門總是低著頭,幹嘛呢?尋找路上一切可能撿到的糧食。哪怕是一粒苞米也要小心翼翼的撿起來,死死攥在手裡回來交給我。拿著這顆苞米,我心裡別提多酸。到現在我問起他,他卻不記得了。只是記得小時候最好吃的東西是小豆腐。
小豆腐,跟豆渣沒多大區別。他記得這個事情還有原因。秋收完畢,大家收工後都在地裡忙活。幹啥呢?揀地裡灑落的豆子。雖說收拾的時候有意的多柯打幾下,掉落的豆子還是不多。揀這麼幾天,才能湊夠兩捧。我積攢了幾天,終於湊夠了一小盆。準備晚上去磨成小豆腐,因為這天是二姨的生日。
一小盆的豆子根本沒磨出來多少。我小心翼翼的端著回去。孩子們都餓壞了,我的三兒子就是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卻因為餓,身高停留在一米六幾,成年後體重也再沒上過一百二十斤。還落下了嚴重的胃病。我拿著小豆腐回家,孩子們比過年還高興。聽說是姨姥姥的生日,都懂事的沒有哄搶,由著我先給二姨盛了一大碗。倒上些大醬拌上蔥花,我給二姨端了過去。
二姨這時候的身體還是挺好的,話卻越來越少。她看不透這個世道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種紛亂才能停止。希望總是那麼好,現實總是那麼幻滅。自從各家開伙後,她主動的減少了自己的飯食,一天只吃一頓稀飯,看我端來了小豆腐,他笑笑說:「別端給我,拿去給孩子們分了吧。難得有這麼頓好東西,補充下營養。」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特意攢了這些豆子,還有剩下的他們夠吃的。」我連忙說。
聽我這麼說,二姨才端起碗來。卻也只吃了兩口就說飽了。我害怕她身體熬不住,硬勸她多吃。他卻笑笑說:「丫頭,你不知道有種功夫叫辟榖麼?我是修行的人,撐得住,你給孩子們吃,不能讓他們餓壞了。」
「沒事,等明年收成好了,糧食多了,咱們就能吃飽了。公社的人都說了,還辦大鍋飯呢。他們孩子,皮實著呢。」
二姨聽我這麼說,看了我半晌不說話,最後才歎了口氣說:「芬啊,咱這要出大事了。估計要死不少人。你盼著那大鍋飯啊,怕是再也開不成嘍。」
我吃了一驚,忙問二姨怎麼回事。
二姨說,他昨晚上看天象,天像有異。我仔細的回憶了昨晚上的天空,猛然心裡一動。昨晚上的月亮,暗淡的像是籠罩了一層霧氣,竟然是暗紅色的,血月。
我記得二姨說過,當年洋鬼子入侵,也是這麼一輪血月。但凡有血月發生的年份,總是災禍不斷的。
二姨接著說:「我從小教育你做人要老實本分,與人為善。可是今天我要破例了。我活了這麼些年,形式也算看得明白。這大鍋飯是吃不下去了,你要給自己留條後路。你今天晚上帶著大小子,去地裡,把毛豆秧偷著割回來,記著,不能大片的割,隔三差五的拔兩棵,別讓人發現。你倆一天弄點回家,都存在地窖裡。這些糧食你平時不能動,關鍵的時候拿出來保命。這事你和大小子嘴都要緊,不然餓不死,也要被斗死了。」
啊?我疑惑的看著二姨。那時候被教育到,各種行為都是挖社會主義牆腳,況且這是偷。二姨自己也用了偷字。
「管不得那麼多了。先保住孩子的命要緊。有什麼報應衝著我來就行了。你按我說的去做吧,二姨什麼時候害過你?這事兒不能被別人發現。」
我對二姨的話向來深信不疑。何況是二姨犯了自己的規矩,如果不是特別必要,她是不會占任何人的便宜的。那時候田地作物都是歸公家,晚上也沒人看著,我就帶著大兒子半夜出去偷豆秧。豆秧還沒成熟,只是剛結粒。每天偷一點,攢了差不多能有兩麻袋的豆秧。回來放在外屋地窖裡陰乾。然後撥出豆粒,差不多有半水缸,豆秧也都曬乾了留著。按照二姨的意思,我沒動這些存糧。一直靠發的糧食度日。
可是實在支撐不下去了。村裡已經餓死了十幾口了,多半是老人和孩子。平時家裡都是喝野菜粥,這樣的東西怎麼能有力氣出去掙工分呢?不出去掙工分,連每天的毛糧食都沒有了。我就偷偷的每天去缸裡抓一小把豆子放在菜粥裡。干的全撈給丈夫孩子,二姨和我兩個人喝稀得能見底的菜湯。冬天沒有菜的時候,我就偷偷的把豆秧干子拿水泡了,剁的碎碎的用鹽伴著吃。
靠著二姨的提醒,就靠著那半缸的豆子和豆秧,我們家熬過最艱苦的一年,漸漸的,旱災過去了,又有收成了。我卻從此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家裡無論如何都要有一年的存量,哪怕放成了陳糧我也不賣。算是未雨綢繆。
二姨挺過了那麼難熬的三年。連壯年的人都被熬成了皮包骨,二姨雖清瘦,卻不見萎靡衰老。我問二姨是不是辟榖練成了。二姨笑著說:「也就小芬你信我說的。我這是底子好,我年輕的時候,秋天冬天每天要吃蘿蔔和白菜,就這兩樣一個補氣一個解毒,是平常人家的補藥呢。」
我內疚於自己的幼稚,當時竟然全信了二姨的話。萬一二姨熬不住,我怎麼面對自己呢?
二姨卻笑著說:「我壽祿長著呢,不為別的,就為了償還這偷糧食的陰功,還得在陽世多辦幾件好事呢。」
是的。二姨長壽。過了百歲還精神矍鑠。而且一點也不糊塗。她自己的本事加上百年的人生閱歷,每到大事總能給我最有用的提點。她的後三十年做了不少的功德善事。其中一個就是祈雨。
祈雨。
三年全國性的旱災過後,糧食又豐收了。大家似乎忘了挨餓的時候,又開始各自的生活。日子安生了沒幾年,村支書上城裡開會,聽說上面來了新精神,要破除封建迷信,打倒各種牛鬼蛇神。屯裡的半大小子開始興奮起來。也學著城裡人的樣子,找塊紅布將自己手臂紮起來,說自己是紅小兵,要帶頭破除屯裡的四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