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嶺。第一個清晨。
推開花窗,狂風夾雜著雨沫橫掃進來,屋子裡頓時片片煞涼。
三四小時的睡眠讓杜少謙褪去了滿身的疲憊。他把整張面孔浸在瓷盆內,揚起腦袋後任水滴由臉頰順流而下。外邊的雨還在下,半刻也沒有停歇。透過窗外榆樹茂密的枝丫,掠過高矮不一的草屋坯房,隱約能看到鴨綠江水在肆意奔湧。
我們隨瘸腿夥計皮五下了吊腳樓,彎彎繞繞來到一處廳堂。廳堂之內擺了張大圓桌,眾人早已各自落座。
謝掌櫃見我們到來,忙起身對杜少謙說:“吃個早飯還得走這麼遠的路,還望杜科長多擔待些!實在是原來這座宅子的主人整景兒,廳是廳,堂是堂,我們接管之後也就順著這個習慣來咧。”杜少謙兩道眉毛間展露出滿不在乎的神色,說道:“嘿!不礙的。之前聽皮五說,這宅子的主人原來是個大地主,謝掌櫃瞭解這個人嗎?”謝掌櫃擺手道:“都過去好些年啦,不提啦不提啦。來!咱們先吃東西,吃東西。”說著他將放在圓桌上的一隻大盤向杜少謙的方向推了推,“這吃食可是皮五的拿手絕活,杜科長要不要嘗嘗看?”大盤之內落著三五沿兒被切好的東西,看上去像是豆腐片,只不過這豆腐片上滿是些青青白白的圖案,樣子古怪得很。
坐在我身旁的李桐早已按捺不住,經過昨晚的連番折騰八成是餓壞了,還沒等杜少謙伸出筷子頭,他就已經把那豆腐片塞到嘴裡嚼了起來,一邊還不忘嘟囔道:“好吃!真好吃!這東西是啥?”皮五似乎早就料到有人會問起,於是他故作神秘地說:“烏龍穿白玉。”老崔接過話茬:“咱這遼東怪模怪樣的吃食倒是不少,啥油炸冰溜子、刀切生雞蛋,可是我咋沒聽過這道菜,怎麼講?”皮五又炫耀起來,嘴角撇起來老高:“這個你就不知道了吧?聽我跟你嘮叨嘮叨你就明白咧。咱這地界兒靠著鴨綠江,淺水窩子裡可有不少旁人看不上眼兒的泥鰍,那真是又肥又嫩,一網下來弄個三五十斤不在話下。把這泥鰍先在水盆裡困上個兩三天,清清肚子裡的那些髒東西。然後,再把幾十條活泥鰍和滷水豆腐一起冷水下鍋,灶下起火,水一熱泥鰍就往豆腐裡鑽,待開鍋後那泥鰍和豆腐便透熟透熟的,接著將它們取出來晾涼切成薄片,就這麼簡單哩!因著泥鰍色黑,熟透的豆腐色白,所以才叫了個‘烏龍穿白玉’的名號。”“沒想到你懂得還真多!”李桐聽罷拍手叫絕,“昨晚那個夜光木就夠讓我驚訝了,這回又開眼啦!”“這算得了啥?”皮五哧哧地笑著說道,“要不是他娘的連日大雨,我一準兒讓你們見識見識更美味的東西!說起來這泥鰍不過是鴨綠江裡最不入流的水產,要說吃魚,那當屬這江裡的‘三花五羅十八子’,而這裡邊的‘三花’——鰲花、鳊花、鯽花又為上上等。當年我在木幫混日子的時候,每到春天江面破冰,魚肥蝦壯,吃開江三花魚可是幫中上下少有的樂事。”他頓了一下繼續說:“不過這吃三花也是有講究的,必須要用帶著冰碴兒的江水來清煮,且這三花魚要脫脫地新鮮,只加少量鹽和蔥姜,差個一星半點都不成!俗話說得好,千滾豆腐萬滾魚,等到那魚湯成了乳白色,味道簡直絕了,光是流的口水都能把你淹死……”
李桐滿臉欽羨,但轉而卻又十分失落地說道:“要不是出了吳先生這檔子事兒,我倒是真想嘗嘗這開江三花魚是啥味道。”皮五聽到李桐這麼說,根本不顧及其他,接著手舞足蹈地繼續扯道:“其實,還有更絕的哪!早年間我在長白山的深山老林子伐木頭,山中的溪谷裡盛產一種遍身滑溜溜的林蛤,那些滿族旗人的後代都叫這玩意兒為‘哈什螞’,都說這哈什螞是喝著野參水長大,所以有這東西的山間必產大參。哈什螞這東西怪得很,光喝不吃,秋天寒霜降後大都腹脹而死。”皮五繼續說:“咱們用刀剝開它們的肚子,十之八九都有烏黑的蛤籽,再把兩肋上那肥滿瑩白的蛤油一併刮下,這兩樣物件要是放在滾沸的三花魚湯之中涮食,那才真叫……真叫他娘的人間絕味!”我們聽罷連連點頭唏噓。而這工夫,老崔卻沒深沒淺地脫口問皮五:“你殘廢的這條腿是伐木時弄傷的嗎?”皮五被老崔突如其來的詢問弄得愣了愣,接著原本綻滿臉頰上的驕傲神色唰地褪了個乾乾淨淨。
就在我思量老崔此話太過唐突之際,皮五則聳著肩膀“嘿”了一聲,他自顧自地說道:“都怪我皮五命如薄紙,攤上了那檔子怪事,才在這鴨綠江裡弄瘸了腿,最後……最後落到了當雜工的下場!”我疑問道:“都說這木幫木幫的,想來都是在深山老林子裡,咋又會跟鴨綠江扯上關聯?”皮五回話:“邱明同志,這個你有所不知。這木幫是咱遼東最古老的行幫,可不單單只是伐木頭那麼簡單,那是分山場子活和水場子活的。這山場子活是把山中圈好的大木伐倒、去杈杈,然後再運下山,而水場子活則是把運下山的大木穿成木排子,放到江裡頭流送。當年日本鬼子和俄國老毛子在咱的地界兒開戰,他們用來修築鐵路的木材那可全是木幫從長白山裡搗騰出來的,然後才通過水道運出來,還有一些直接通過鴨綠江運到這安東入海口輾轉弄回自己的國家。他娘的!人家可是賺得盆滿缽滿,而我們木幫中人一趟流送下來,要費掉三四個月,在江中的惡水哨口裡死上三五個人那是稀鬆平常的事兒,換句話說,我弄瘸了這條腿還算是幸運的呢。”我嚼著半沿兒“烏龍穿白玉”,說道:“之前聽陳婆講,這鴨綠江裡有處出沒水怪毛毛撐的地界兒叫作煙袋鏈,還有出產大蚌的地界兒叫響水亮子,難道,這就是你說的啥惡水哨口?”皮五聽到我這麼問,原本的興致又綻滿了臉膛,他擺手道:“那煙袋鏈和響水亮子雖說也能算得上惡水哨口,但卻不是這江上最凶險難纏的。咱們遼東木幫流送的水道有兩條,一是這個鴨綠江,木幫中人都叫它是南流水,終點是安東入海口;二是那松花江,也就是北流水,終點是吉林船廠——早先大清朝的時候,俄國老毛子越過邊境燒殺搶掠,給順治皇帝弄急眼了,老爺子下令建船造炮,死磕老毛子,所用的木材那都是通過北流水運過去的。但是不管這南流水也好,北流水也好,都有九九八十一道哨口,比如,鵪鶉砬子、轉水湖、三縫牆、葫蘆套、閻王鼻子、白馬浪,那多得可是數不勝數,它們全都是木幫中人的孽!而這些要命的哨口裡,最厲害的當屬一處叫秧歌汀的地方,我這條殘廢的腿,就是在那疙瘩著了道!”李桐好奇地問道:“秧歌汀?咋聽上去這麼怪?難道這處哨口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地方?”皮五把端著的碗筷放下:“既然今兒個都嘮到這份上啦,那我也不妨把這條殘腿的事兒原原本本都跟你們說了吧,也許,說出來我這心裡興許還能痛快痛快呢!我記得……我記得那年十月才剛過去,鋪天蓋地的大雪片子就飛落下來咧,那年的大雪片子,哼!個頭得有大拇指甲蓋兒那麼大,他娘的,生生地下足兩天兩夜。雪停之後,我們木幫進山開始伐木,那他娘的真是透骨的焦冷,整日在齊腰深的雪巢子裡晃來晃去,就連喘口氣兒嗓子眼兒都會被風扎得乾巴巴的疼。到了臘月節氣,老林子裡的寒冷一下子躥起來兩丈多高,北風像小鬼兒一樣嗷嗷直叫,就連撒尿都得小心翼翼,一人攥著一根棍子,邊尿邊用棍子不住地敲打,否則尿出來就凍成冰溜子,直接把人弄個倒仰根本不在話下……”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這天,我們大清早起來開始砍伐最後一片圈好的林子。可能是在山裡待的時間太久了,滿眼的雪和樹讓人有些疲沓,精氣神兒也都散花了,我鉚准了一棵大木就不管不顧地伐了起來,鋼鋸吱吱嘎嘎磨了那麼一陣兒,我這才仔細去看那鋸齒……它們,它們居然全部都崩了刃,而那棵大木……居然絲毫未損!”“你說得未免太玄乎啦!”我滿口驚訝,“這怎麼可能?樹木怎麼會比鋼鋸還硬?”“他娘的,誰說不是哩!”皮五接著道,“所以,我立馬抬起頭來端量起了這棵大木,這一看可是了不得咧!但見這大木有十多丈高,上面分出的枝丫非常奇怪,我認真辨認了辨認,有松、檜、白楊、紫樺和白樺,還有白榆……就是說,一棵樹上生出了七八種各不相同的枝丫!我當時心裡就亂成了一團麻,趕緊把其他的人都喊了過來。幫中有位姓韓的領頭人,大夥兒都叫他韓把頭,韓把頭只看了半眼那棵大木,就‘咕咚’一聲跪了下來,衝著大木玩兒了命地磕起頭來,還命我們全都照著他的樣子做。事後,他跟我們說,這棵大木是這片山林的把頭神,名叫瑞樹,別說動不得它,就連它周圍的樹都不該砍伐,接著,我們急赤火燎地拾掇好傢伙兒什,頭也不回地一溜煙兒跑下了山……”
皮五說到這裡,滴溜著眼珠兒在眾人身上掃了一圈,他乾嚥了兩口唾沫,兀自搖頭歎息:“可是沒想到……誰他娘的也沒想到哇!來年江面破冰以後,我們撐著木排往安東流送,還真就出了樁大事情!剛剛我也叨扯過,這南流水有九九八十一道惡水哨口,可韓把頭畢竟經驗豐富,往年行排過程中雖有凶險卻也能保個周全。但是這次也該著我們不走運,就在流送的第三天晌午,我們遇到了一場大暴雨。那雨下得可真叫大,我眼睜睜看到兩岸山崖間的大樹被狂風扯碎,亂石飛如鷹隼,放眼望去就像是天崩地裂。”他手舞足蹈地繼續說:“韓把頭一看不妙,趕緊找了處地界兒停下來。不承想沒過多久,由林子裡鑽出八個黑衣大漢,他們的頭上都戴著笠帽,帽簷兒壓得很低,根本瞧不出啥模樣。其中一個領頭的拋出一袋真金白銀給韓把頭,言說他們八人要前往安東辦件要緊的事兒,能否幫忙捎上一段路,即刻啟程?韓把頭哪裡見過這等好事,連猶豫都沒猶豫就一口應承了下來。木排就這樣在大雨之下再次入江,那八名黑衣大漢坐在排尾圍成一圈,躬著身子竊竊私語地說個不停,可是他們說的啥卻聽不真切。黃昏的時候,大雨漸漸停了下來,這時候我們經過了一處黑乎乎的陡崖,因著水勢險惡,我們全都各就各位打起了精神,心思就沒有放在那八人身上,沒承想……沒承想……沒承想那八人撲通撲通跳入了陡崖下的深水裡頭,翻動了幾簇浪花就消失不見咧!”皮五言及此處,使勁地縮著細長的脖子,臉頰上稀鬆的皮肉連連抖動。
“消失不見咧?”老崔霍地撐起身子,“真他娘邪乎!他們是啥玩意兒?”“誰他娘知道是啥玩意兒!”皮五干搓了兩把臉,“當時我們都被嚇傻啦!還是韓把頭見多識廣,他連忙從懷裡掏出了那袋真金白銀,打開一看,可是不得了哇!哪是啥真金白銀啊!你們猜是啥?居然全是些楮灰!韓把頭當時就噴出來一股子鮮血,眼仁兒都散成碎豆腐了,他說那些玩意兒八成該是成了精的老鱉,不知怎麼上了岸,找不到老巢才幹了這麼檔子事兒!”我聽著皮五咋咋呼呼的敘述,滿腹狐疑,不禁接茬道:“那後來怎麼樣啦?”皮五又歎息起來:“後來……第二天,木排再經過秧歌汀的時候,不知怎的一個勁兒地往裡頭滑啊滑個不停,那是咋都控制不住哩!那秧歌汀有數不清的怪石齜牙咧嘴地立在江面,木排進去之後頓時就亂了套,眨眼的工夫連著韓把頭和其他三五個木幫中人就被吸入了水中。我站在排後見事有不妙,於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從排上一猛子扎離了哨口,不想這時從水底鑽出一根崩排的大木硬生生地頂在了膝蓋上,這條腿……就這麼完犢子啦!那時候,我哪裡還顧得上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在往岸邊死命游的時候我回頭瞄過去兩眼,只見被捲入水中的韓把頭等人在亂石間上下翻滾,那身上片刻就被剝得溜光兒,緊接著是皮肉——那秧歌汀的水裡像是有數不清鋒利的刀片,直剔得他們鮮血橫飛,白骨森森!可是即便這樣,他們的骨架還在江水裡左擺右搖,上躥下滑,活脫脫就是在扭大秧歌,那時候我才真正明白,為啥這疙瘩的鄉親們會給這處哨口取名為秧歌汀!”老崔被皮五這番說辭驚得直縮肩膀:“真沒想到這哨口原來這麼厲害,我真是佩服你們木幫中人,這不跟在老虎嘴裡拔牙沒啥兩樣嗎?”皮五雙眼閃亮:“再後來……再後來我僥倖不死,木幫這碗飯是吃不下去了,索性就來到這魁嶺安了個家。不過話說回來,那種與群山為伍,跟烈酒為伴的日子倒是活得暢快,只可惜……”
皮五頓了頓,見眾人都吃畢飯菜放下了碗筷,這才狡黠地說道:“看來大夥兒都挺滿意我皮五的手藝哇!俗話說,天上沒有掉餡餅的好事兒,你們是不是該把糧票拿出來啦……”
——好滑頭的皮五!我在心裡暗自思忖,這傢伙跟我們來了招兒“先斬後奏”,胡謅八扯了一大通木幫舊事,想來那“烏龍穿白玉”已經入了肚皮,就算我們再有什麼不滿也只好乖乖地給他糧票。
倒是杜少謙顯得不以為然,他忍俊不禁地從懷裡掏出四張糧票遞了過去,言說這是全國通用的,讓皮五收好。
杜少謙又補充道:“待會兒我想去宅子裡轉轉,看看是否還有遺留下來的線索。皮五,你給引引路吧?”皮五屁顛兒屁顛兒地滿口答應:“好咧!我拾掇好桌子,這就來!”這時候天上的雨水已漸漸息止。空氣被連日洗刷後變得異常清冽。遠處雖有烏雲在翻滾湧動,但已然露出了模糊的藍色。
我跟隨杜少謙信步繞著內牆行走,這才發現這座大宅遠比我想像中要寬闊很多,不但分內院和後院,還有諸如倉房、碾房、草房、磨房之類,一應俱全,甚至由於昨夜大雨,我竟然沒有發現宅子四角各設了一座炮台,這東西我還是知道的:早年間為了防止山匪馬賊夜襲搶掠,大戶人家都會如此做派,然後請來炮手看家護院。
但是杜少謙好像並不關注這些,反倒順次查看起了拴馬樁、圍牆上的腰花裝飾、房簷柱和滴水瓦,以至於宅門下的枕石他都要端量端量,看得十分仔細。
我耐著性子跟在他身後百無聊賴,直到他揚起面孔盯住了一處房屋的房脊,我們的腳步這才停了下來,我開始打量著四周的環境。那房屋的脊頭略略翹起,一隻木刻的麒麟蹲在上頭,雖然經過風剝雨蝕早已失掉了靈氣,但仍舊能感覺到宅子主人當年的精緻用心。我見杜少謙眉頭緩緩聚攏,看得有些出神,忙問道:“杜科長,怎麼了?這麒麟脊頭有什麼問題嗎?”“沒,沒什麼問題。”杜少謙心不在焉地說道,“那個,你覺得這頓早飯怎麼樣?”“不錯!不錯!”我連忙回答,“皮五的手藝果然不是吹噓出來的,那道‘烏龍穿白玉’的確夠勁!”杜少謙把視線從麒麟脊頭上挪開,提步走向吊腳樓,一邊笑道:“我不是想問你吃得如何,我是想問你發現了什麼沒有?”“除去皮五講的那些木幫舊事有些離譜之外,別的沒有。”我說,“杜科長有什麼發現?”“還記得我問過謝掌櫃是否瞭解這幢宅子的主人嗎?”杜少謙低聲說道,“我雖然只是隨口說說,但是謝掌櫃立即就把話岔開了……實際上,在吃這頓早飯的過程中,我們已經不知不覺瞭解了皮五的底細,那麼,在所有與案件相關的人員,且在我們視線範圍之內的,就只剩下謝掌櫃自己,所以……但,目前這不是我們急需要解決的——要知道一旦我們獲得與案件相關的信息量過大,有時候反而會把我們置於含混不清的境地,因此,前往江心島還是我們目前的首要任務。”我試探著問道:“看來杜科長已經找到了登島的辦法?”杜少謙笑著說:“本來是沒有的。但是吃了這頓早飯之後就有了。”我連忙猜測道:“怎麼去?——杜科長,你千萬別告訴我,你想讓那瘸腿皮五帶著我們去!”杜少謙故作神秘地不置可否,步伐也快了起來。
我追著他繼續勸道:“雖說那皮五曾經是木幫中人,對鴨綠江上的惡河哨口也比我們都熟悉,可是你也看到了,這個人簡直狡猾至極,連吃頓早飯都要算計你身上的糧票,就算他真的帶我們去,那還不得把你身上的糧票都掏得乾乾淨淨!”杜少謙正言道:“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個道理,不用講你我都明白。但是在特定的時候也不盡然。比如你,我並沒付你任何酬勞,但是你卻願意跟著我調查案件,這是為什麼?是因為你對未知充滿好奇,我卻在恰當的時候提供了這個機會給你。皮五也一樣。他是那種把大喜大悲都掛在臉上的人,這點從他講述夜光木到木幫舊事時的炫耀,還有老崔問起那條殘腿後他表露出的鬱悶之態便可以窺測一二。實際上,如果你仔細琢磨皮五的話裡話外,你會發現他一直對他那條殘廢的腿耿耿於懷。換言之,他極其忌諱別人會因此看不起他,而他心裡潛在的想法必然是:如果我不是身有殘疾,未必就會比你們在這個世界上的地位差。”杜少謙作總結:“所以依現在這種情況,要想讓他帶著我們登上江心島,用錢財倒不如給他些勇氣和信心。就是說我們要跟他講,不停地講,即使他有條殘廢的腿,即使他目前僅僅是個雜工,但如果沒有他我們是怎麼也無法登島的。只要他相信這確是事實,那麼我們的目的就此達到。”我歎息道:“杜科長可真是機關算盡哩!你這是給皮五造了一個美夢,要是他真的如你所願帶著我們登上了江心島,一旦出現什麼意外,這豈不是害了他嗎?難道非要這麼做嗎?”“是!必須這麼做!”杜少謙展露出慣有的堅持,這讓他字字鏗鏘的回答裡浸透著一股子自負,“邱明,這世間的所有事情都不像你想像中那樣完美,這是命案,不是過家家,要想查出真相就必須有所犧牲!就算你我情投意合,但是,倘若有一天,我要是查出是你殺了吳先生,那麼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開槍崩碎你的腦殼。”“難道真的一點情分都不講嗎?”我反駁道,“要是兇手是你的家人,你也會這麼做?”杜少謙見我略顯激動,語氣稍稍平復了些:“邱明,還記得我在河岸給你講過的那個三人連環兇案嗎?現在讓我來告訴你答案吧。其實,兇手之所以殺掉他們,然後修理他們的腳指甲,是因為兇手本來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要置他們於死地,他的想法很簡單:只是想修理那些腳指甲,殺了他們不過是為完成這個目的才不得已為之的。因為兇手固有的觀念是,一旦腳指甲過長會不舒服,那麼他順理成章地認為別人也應該是這樣的想法。”他頓了一下繼續說:“所以從這個角度出發,當他看到三名死者留著長長的腳指甲不進行修理就很難過,接著他去勸導他們剪掉腳指甲。可是三名死者並不以為然,他們覺得剪不剪掉這些東西都無傷大雅,這是他們自己的自由,幹嗎用外人來操心?兇手吃了閉門羹,越想越覺得實在憋氣——我這可是為你們好,你們居然不領情,你們怎麼能讓長長的腳指甲就這麼長著而熟視無睹?於是,兇手開始干預起了他人的命運,血案就這樣發生了——這,便是人心的複雜,要是你各自站在兇手和被害者的角度,你會發現其實誰都沒有錯。但是,事實上三條活脫脫的生命已經沒有了,這個時候你還會去講什麼情分嗎?”我聽罷杜少謙這番話後頓時啞口無言,只得撇臉望向天空,心裡只恨當初真的不該捲進這樁事情裡來!
天空裡那原來翻滾湧動的鉛雲又不可遏制地壯實了兩分,原來呈現出的一點藍色早已蕩然無存,它們預示著一場更大的雨水即將來臨。瘸腿皮五在這時滿臉堆笑地向吊腳樓的方向走來。他或許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就此改變。我知道——但我卻不知道,此後發生的事情會是那般波譎雲詭!那般如墜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