蛹(10)

    那年夏天,余芬芳的臉上還沒有皺紋,莊秋水也才剛剛開始學說話。

    現在,讓我們稱她為少婦余芬芳,在醫院婦產科做助產士。兩年前剛生完兒子,在休完漫長的產假後,她精神煥發地回到了工作崗位。

    在即將分娩的幾個孕婦裏,有一個特別引人注目,余芬芳至今還記得那名字--祝蝶。

    待產的孕婦大多體型臃腫,就算原本花容月貌也無影無蹤了。但祝蝶仍然保持著美麗的面容,雖然體型已是標準的足月孕婦,可那張臉幾乎能用完美來形容。她有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白皙的膚色近乎於半透明,頭髮還微微有些波浪,嘴唇竟還有些性感,很像當時流行的幾個電影明星。就算挺著個大肚子走出去,依舊會吸引不少人的眼球。余芬芳見到祝蝶的時候,心裏就隱隱有些不安,或許是因為她太漂亮了,引起了同為女人的忌妒心?或者擔心這麼美麗的事物,就像古老精美的越窯瓷器,是否很容易就會被打碎呢?

    祝蝶的老公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長得像電影裡《牧馬人》的朱時茂,據說還是在銀行工作的,讓周圍的人很是羨慕。她的男人待她非常好,但她的性格卻有些古怪,在醫院裏很少說話--其他孕婦們都覺得她架子大,自以為是美女就瞧不起別人。但余芬芳是個細心觀察的人,她覺得祝蝶並不是故意擺架子,那眼神常常流露出悲傷和恐懼。雖然,懷孕期的女人尤其是分娩之前,必然會產生緊張情緒,甚至「懷孕抑鬱症」。然而,余芬芳覺得祝蝶的恐懼並非因為懷孕本身,而是別的一些原因,但祝蝶從不肯把心事說出來。

    祝蝶在醫院裏住了七天,最重要的日子終於來臨了。那是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醫生決定為她接生。助產士余芬芳也做好了準備,心裏卻忐忑不安,早晨眼皮就一直在跳,再加上這嚇人的天氣--據說每逢這種雨夜,這家醫院的太平間就會鬧鬼。

    余芬芳親手把產婦推進產室,已經當媽媽的余芬芳很瞭解祝蝶的心情,在她耳邊說了許多安慰的話。當時還未普及胎兒性別的預檢,祝蝶夫婦也沒去做過這類的檢查。余芬芳問她希望生男生女?祝蝶毫不猶豫地回答生女,好像她早已經確知似的。余芬芳又問她對女兒有什麼期望,祝蝶搖了搖頭說:活下來就可以了。余芬芳還沒見到過這麼悲觀的孕婦,只能繼續安慰鼓勵著她。

    終於開始分娩了。

    起初還算很順利,無論是預產期的時間,還是白天的許多反應,都預兆著這將是一個順產。羊水很快就破裂了,伴隨著產婦的陣痛,胎兒向母體外的世界前進了。余芬芳不停地指導著祝蝶,怎麼運用呼吸,怎麼減輕自己的疼痛,又怎麼把胎兒順產出來。

    正當分娩進行到最關鍵的時刻,外面忽然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雷鳴,余芬芳也被嚇得一哆嗦。

    就在同一個瞬間,祝蝶開始大出血了。

    暗紅色的血如黏液般流出,迅速把整張床單都浸濕了。醫生手忙腳亂地指揮止血,余芬芳也被嚇住了,那些暗紅色的血帶著一股腥臭味,氣味幾乎飄到了外面的走廊裏。在場所有的護士都感到噁心,就連消毒口罩都擋不住--難以想像竟是從一個美麗如花的女子體內流出的。

    身體裏流出了那麼多血,祝蝶的面色自然變得蒼白,嘴唇也成了死人般的青紫色。她全身都在痙攣,呼吸急促而困難,看起來像要窒息了。余芬芳手上全是鮮血了,她只能換了一副手套,緊緊抓著祝蝶的肩膀,對她耳語道:「你要堅持住,醫生會處理好一切的,你一定能捱過去的!」

    然而,祝蝶自己都聞到了那股血腥味,她能感覺到混濁的血漿正從體內流出,也能聽到了醫生近乎瘋狂地大聲指揮。她的眼睛始終盯著天花板,眼眶裏似乎有熱淚盈盈。余芬芳剎那也被感動了,她低頭俯身抱著祝蝶的脖子,先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我要死了。」

    祝蝶輕輕地吐出氣聲,但余芬芳大聲說:「不,你不會死的!」

    接下來,她仍在說著鼓勵的話,但自己都聽不清說了什麼。

    又有個護士慘叫了一聲,接著重重地暈倒在地。余芬芳回到醫生身邊,她也驚呆了--在從產婦體內流出的那些血漿裏,竟還有一堆半透明的小顆粒,這些顆粒就如魚子般大小,一出來就被血液染紅了。

    余芬芳低頭湊近了看,有幾個顆粒爆裂了開來,爬出米粒般大的蟲子--怪不得那個護士會暈倒。余芬芳的心臟也快裂開來了,她從沒見過產婦會生出一堆蟲卵的!

    沒錯,那一堆顆粒就是蟲卵,蟲子們正從卵中爬出來,然後快活地在血裏游泳,吸收它們生命中第一口營養。

    醫生也被嚇呆了,手中的器械掉到地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奇跡般的一幕。

    余芬芳再回頭看看祝蝶,卻發現她雙眼睜大著不動了。雖然呼吸還在,但瞳孔已經放大沒反應。含在祝蝶眼眶裏的淚水終於溢出,兩行熱淚沿著臉頰滑落,打濕了余芬芳顫抖的手指。

    祝蝶死了。

    第一次--余芬芳第一次親眼目睹產婦死在分娩台上,她捧著祝蝶的頭,波浪般的長髮從她指間流過。

    再回頭看看產婦的肚子,依然漲得大大的,肚臍附近的皮膚還在抖動著。

    是胎兒!是胎兒還在動!

    余芬芳立即衝到醫生旁邊,用力搖了搖他的肩膀:「快一點,把胎兒接生出來!」

    媽媽死了,但胎兒還活著,只能剖開媽媽的肚子,把胎兒活生生地搶救出來。醫生終於清醒了過來,和余芬芳一同把死去的祝蝶抬上擔架床。他們渾身是血地衝出產室,飛奔過狹窄的走廊。在外面焦急等候的丈夫嚇傻了,他以為妻子還活著,伏在擔架邊和妻子的屍體說話。

    余芬芳知道自己正和死神賽跑,她邊跑邊看著祝蝶的肚皮,那個生命正在拚命地掙扎,隨時都會被窒息在死亡的母體中。

    幾十米衝刺後,他們跑進一間空閒的手術室,把死去的母親放到手術台上,余芬芳幫醫生打開無影燈,醫生拿出了手術工具消毒--死人是不需要麻醉,便切開了祝蝶的肚皮。

    他做過的剖腹產手術已經上百個了,但對死人實施剖腹還屬空前絕後。小心翼翼打開母腹,終於看到了那可憐的孩子--就像個蟲蛹蜷縮著,兩隻小手不停向上搗著,渾身覆蓋著暗紅色的黏稠鮮血。

    醫生顫抖著將孩子捧出來,這「血海」中的嬰兒渾身發出紅光,小小的軀體還不如個貓崽子。已經有其他護士趕過來了,端來了熱水和育嬰箱等器物。余芬芳親手剪斷了臍帶,擦乾淨孩子身上的血污,終於看清這是個女孩--祝蝶的預言沒有錯。

    余芬芳的眼淚又掉下來了,真是個可憐的孩子,一出生就永遠失去了母親。

    更可憐的是,這孩子長得像個怪胎!

    她給孩子秤了秤體重,居然只有一.九公斤=三斤八兩--只有早產兒才會這麼小,必須送進育嬰箱才能保命,但這孩子是足月生出來的啊。

    這又瘦又小的孩子閉著眼睛,五官都扭曲到了一起,真是難看得夠可以了,雖然新生兒大多膚色發紅佈滿斑點,但這孩子的皮膚特別難看,說不清像哪一個人種。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簡直就是個外星人。特別是胸口靠近肩膀的位置,有一大塊明顯的胎記,估計長大了會更厲害。

    至此,余芬芳幾乎可以下定論了:美麗的祝蝶生了一個小醜八怪女兒!

    護士們看到這個小孩,沒有一個不被嚇得半死的,即使是接生了半輩子的老助產士,看到這小孩也直搖頭說:「前世造孽啊,怎麼會生出這麼一個東西來的!」

    精疲力竭的醫生走出手術室,迎面就被祝蝶的老公抓住了,醫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但又死活不讓家屬進去。他們在外面的走廊扭打了起來,醫生也瘋似地發洩出來,兩個男人很快打得頭破血流。

    此刻,在寂靜的手術室裏,只剩下余芬芳一個活人。她回頭看了看手術台,祝蝶依然孤獨的橫臥著,肚子被剖開一個大口,裏面露出了各種器官,還有混濁發臭的血漿……

    明亮柔和的無影燈下,祝蝶的臉龐依然美麗,天使般的鼻子和嘴唇,將安靜地永遠不再說話呼吸。只是她的皮膚毫無血色,似乎渾身所有的血液,都貢獻給了產床和手術台。

    她在死後成為了母親。

    雷雨之夜。

    余芬芳怔怔地看著祝蝶,看著她漂亮的臉蛋,殘破的身體--突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這是她最後一次做助產士。

    雖然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但這幕恐怖的場景,余芬芳仍記憶猶新。當年剛學走路的兒子,如今已長成了帥小伙子,聆聽著母親對往事的回憶。

    莊秋水聽完已目瞪口呆了,許久才發出聲音:「這是……真的嗎?」

    「當然,每一個細節都是真的,雖然聽起來不可思議。」余芬芳捂著胸口,喚醒痛苦的記憶令人筋疲力竭,「自從那次接生後,我主動要求調離了婦產科,寧願回到基層做普通護士,再也不干助產士了。那位醫生也離開我們醫院,沒過幾年就急病死了。至於那個孩子,一開始我們都以為她活不了,在育嬰箱裏幾次差點死掉。不過算這孩子命大,最後竟活下來了,這大概也是祝蝶在天之靈對女兒的護佑吧。」

    「她後來呢?」

    余芬芳搖搖頭:「我都離開婦產科了,就更不會關心這個了。我希望永遠都不要再見到她,我覺得她身上帶有一股邪氣,任何人沾上她都會倒大楣。就像她出生前後發生的那些事,全是超出我們常人想像的。總之,這個孩子的出生,是我一生中遇到過的最恐怖的事。」

    「小時候,我常在半夜聽到你說夢話,大概就是那件事情吧。」

    「至少有十年的時間,我經常夢到那次接生。夢到祝蝶微笑著和我說話,感謝我救了她的女兒。同時,我也夢到了那個孩子,渾身都是污血像個蟲蛹。雖然接生只有幾個小時,但這惡夢卻會糾纏我大半輩子,」

    莊秋水終於理解了當年媽媽的惡夢了:「這一切和尚小蝶有什麼關係?」

    「那天晚上在醫院,我給那女孩換衣服時,發現她胸口有一塊胎記--靠近肩膀的位置,看起來很大,是一種奇怪的圖案,顏色又深又暗,非常醜陋。」

    「難道說?」

    「是的,我不會忘掉那個胎記的!二十年來,她無數次出現在我的惡夢裏,就是她!」

    莊秋水的嘴唇變得更紫了:「媽媽,你說尚小蝶就是當年你接生的那個孩子?」

    「對!那天晚上,從看到她第一眼起,我就心慌意亂了,好像很久以前就見過她--那種感覺永遠留在心裏,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從當年小貓一樣的怪胎,變成二十歲的大姑娘,我永遠記得她的眼睛--她身上帶著祝蝶的氣味和靈魂!當我看到那個胎記,使我更確信無疑,她就是二十年前我親手接生的那個孩子,是祝蝶死後生下的那個孩子!」

    「所以,她叫尚小蝶?」莊秋水自言自語道,「但這不是她的罪過,生下來就沒有了媽媽,她已經夠可憐了!」

    突然,余芬芳抓住兒子的肩膀,射出恐懼的目光:「兒子,你一定要答應我。千萬不要跟她來往!我早已經看出來了,你是因為她而心事重重,因為她而瘦了不少。」

    「媽媽,我——」

    「你哪根神經搭錯了?她到底有什麼好?長得那麼難看,生下來就把她媽剋死了。她從小長在殘缺的家庭,整個人身上都透著邪氣,誰碰上誰就會倒血楣!兒子啊,你腦子清醒點好不好?你會把自己給毀了的!」

    子夜十二點了,她的最後一句話聲嘶力竭,幾乎要把隔壁的老公吵醒了。

    然而,莊秋水還是那副表情,裝做若無其事地回答:「說完了沒有?我睡覺了。」

《蝴蝶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