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不一樣的海 Different Seas

距離瓦爾帕萊索(智利的主要海港之一,位於太平洋海岸)還有十二小時,莉莉絲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了南半球的極光。一道道粉蠟筆似的彩色條帶從南方飄出來,彷彿地平線後面的廣闊地域上正在舉行沉默的狂歡節,燈光從節慶的現場滿溢而出。

這樣結束旅行感覺真不錯,莉莉絲一邊想,一邊爬進「多洛雷斯」號自己的床位上。

她打開平板電腦,開始給姐姐回信。

嘿,加布里拉,
這次出海快結束了。你沒能及時趕到蒙得維的亞(烏拉圭首都和最大城市),我還是覺得很可惜。不過,你別把我的話理解偏了,獨自旅行並沒有我原本想的那麼糟糕。這艘船開始感覺像個家了,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習慣它的聲音和情緒。你會看到一些美麗的景色,日落、日昇、飛魚和我們互相追逐的成群的海豚。哦,對了,還有今晚的極光表演。這裡是那麼安靜,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船帆隨風鼓漲的聲音,還有偶爾收放船帆、調整航行狀態的嗡嗡聲。我知道我才在船上待了幾個星期,可是我覺得自己在接下來一段時間裡會很難在陸地上睡著,尤其是在瓦爾帕萊索那樣忙碌吵鬧的城市。我猜,等明天就知道了,不過不會在那裡待太久。我會搞定和短劍商行之間的文書工作,確認那筆錢打進我的戶頭,然後給自己訂一張泛太平洋旅行的船票,經濟艙而已。你覺得你還能在基多(厄瓜多爾首都)和我碰面嗎?真希望可以先見到一張友善的面孔,然後再去做——

忽然一個窗口彈出來,擋住了她的信,是一份詳盡的天氣報告。莉莉絲看都沒看就把它關掉了。她在休息前仔細研究過氣象狀況,只看到晴朗的天空和平靜的海面,並沒有什麼東西擋在她和港口之間;還有一縷微風,剛好足夠推著帆船快速前進。

可是這天夜裡晚些時候,在她寫完信、發送出去之後很久,船身猛地一震。她醒了。她的第一個念頭是,儘管似乎並不可能,他們不知怎地撞船了。可是並不太像是撞上什麼了。不一樣——卻還是很邪門。

更像是空無一人的屋子裡,一扇門突然「轟」的一聲關上了。

這一震把莉莉絲嚇得夠嗆,害她的腦門磕到上鋪的床沿上。她輕輕揉著痛處,心裡想明天頭上要鼓個大包了,碰到的地方濕濕的,沒準兒還磕破了皮,出血了。可能需要消一消毒。這艘船上肯定有急救箱。不過可以等會兒處理。

房間怎麼斜了?

莉莉絲來到甲板上,很擔心船身會因此撞出個窟窿來,然後進水。但她順著船殼看過去,沒發現什麼問題,可能是別的地方。船舵達到了滿舵位置,她能看見作動器活塞已經推到了最大極限。很難……她要好好想一想。儘管她早就記住了所有桅桿、帆桁、船帆、後縱桅帆、船首三角帆和斜撐帆桿的名字,但船上對左右兩側的叫法(在航運領域,兩者是同義詞)還是令她迷糊。舵舷——右舷(英語中的右舷是starboard,其中的star由古英語steōr而來,意為「船舵」。因為古代歐洲的長船船舵都在右舷,所以如此稱呼)。就是這個。作動器全力打到右側,彷彿船正在向右急轉彎。可是她根本沒有給出這個指令,而且夜間航行計劃裡也根本沒有提及航路的變更。

好吧。她心想。出於某種原因,緊急變向。這種事情常有。

可也不是這樣。

船帆在跟船舵較勁,像是要努力讓帆船維持在本來的航線上。就是這個原因,她才只能傾斜著站在甲板上、橫著行走。像一條跛腳的狗拖著身子沿著人行道爬行。

可是船帆只能糾正一部分問題。帆船仍舊在轉向,船頭不再對準瓦爾帕萊索,而是大致朝著……

莉莉絲咒罵了一句。

糟糕。大事不妙。

極光表演已經結束了。南方一片漆黑,頭頂稀稀拉拉地有一些星星,西邊能看出一絲天亮的徵兆。東北方向,也就是此刻船的航向,有一連串巨大、黑色的矩形的東西在水中一動不動,有可能是一片暗礁。

莉莉絲回到船艙,翻出耳機和麥克風,耳機掃過腦門上的腫包,很疼。「短劍,」她說,「請回答,短劍。」

「短劍商行。」對方回答,「我們收到了,莉莉絲。你那邊狀況如何?」

「我的狀況……我不太確定。我想這艘船出毛病了。船舵卡住了。我們應該直達瓦爾帕萊索的,並且離那片離岸排筏很遠,可是看樣子我們正在直直地向它駛去。」

對方停頓片刻,久得足以讓她感到不安。「收到,莉莉絲。我們這就更新診斷情況。你不再擁有船舵控制器。太陽氣象事件可能讓你的動力母線裡產生了一個電壓峰值。」

莉莉絲用手指碰了碰腫包,忍著疼,把一縷戳到腫包的頭髮撥開。

「你說什麼事件?」

「太陽氣象事件。據說是百年一遇,最大的極光風暴。輸電線路沒有強化過的地區都斷電了,通信和航運也癱瘓了,衛星掉線,太空飛行器受損,都是拜它所賜。並沒到世界末日,不過要花上一兩天時間才能讓一切回到正軌,繼續運轉。」

莉莉絲腦海中現出一幅慢慢調整、變化的圖景,彷彿一張圖畫從近距離特寫慢慢拉遠。不算被磕破的腦門,比起這一團麻煩景象,她的問題顯然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咧嘴一笑,不是出於幽默,而是因為純粹的憤怒,她來回打量著傾斜的甲板,思索著桅桿、絞車、飽受鹽分侵蝕的控制機械、貨艙艙口以及船上除她之外再無第二人的處境。甲板外面是傾斜的地平線,以及瓦爾帕萊索離岸排筏農場的黑色形狀——又近了些,她咒罵起來。

「那份……報告……一定是在我睡著以後才發來的。」莉莉絲嚥下一大口唾沫。

「反正除了熬過這兩天之外,你也做不了什麼。‘多洛雷斯’號是船隊裡一艘比較老的快速帆船——並沒有全部最新的安全冗余。如果你的船舵癱瘓了,船帆控制系統就會默認進入安全狀況。在我們派遣維修隊過來之前,你可能得再老老實實坐上幾個小時。海面起起落落,你可能會犯一點兒噁心,不過至少不會撞上什麼東西。」

「你剛才說船帆控制系統……」

「一旦檢測到錯誤狀態,船帆就會自動收起來。你用不著擔心。」

「船帆沒有收起來。」莉莉絲回答。她又檢查了一遍,只為了確認自己沒有看花眼。「船帆全都升著呢。主帆、上桅帆、頂桅帆、撐桿帆都是。一片收起來的都沒有。儘管甲板傾斜得厲害,船舵也被卡住了,可我們還是在全速前進。而且,我們正在迎面衝向排筏。」

這回,對方的語調從原本的讓人不爽卻和氣友善,變成了些微擔憂卻努力加以掩飾。

「你是說,所有帆都還張著?」

「我可沒亂說,短劍。我們正在全速前進。」

一陣沉默。

「稍等片刻,莉莉絲。」

然後,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三分鐘過去了。與此同時,對面那個不知是誰的傢伙正在向別人咨詢,而這個別人,她猜想,也只得再向其他人反映情況,就這樣逐級上報。這感覺可不妙,突然間感覺自己引起了一群人的注意,而在此之前,在這群人眼裡她什麼都不是,不過是一個受雇做一回臨時看管人、走一趟單程航線的無名之輩。

「呃,莉莉絲?」

「你好。」

「我們確認了你的狀況。你的所有風帆控制系統中發生了一連串故障。如果不做應急修理,船帆就沒辦法收起來。我們還確認了你目前的悲慘處境。」

「這麼說,無意冒犯,你們想說的是,我倒霉透了?」

「我們正在協調應對措施,莉莉絲。如果我們可以重新獲得船舵的控制權,那麼至少你可以掌舵。」

「很好。你們最好讓維修隊提前趕來。」

她聽見對方有一絲停頓,一絲輕微的遲疑。「恐怕我們沒辦法把人及時送到你那裡,情況太緊急了。」停頓片刻,「不過,我們還備有其他的應急‘工具’。」

她從儲物架上解下明黃色的行李箱,把它放到地板上,直到把箱子放平,然後撕開防篡改鋁箔封口,打開蓋子。

她抓住一根欄杆,穩住身子,然後向後退去。

「代理」身子一陣抽搐,然後開始從箱子裡的泡沫子宮裡展開身體,伸直腰桿,像一幅益智拼圖一樣越變越長。它整個兒站直了,邁步從箱子裡走了出來。這是一個成年人形的機器人,普通的尺寸和身材,有兩條腿、兩條胳膊、一個軀幹,一張弧形的面具上沒有五官。

這張臉閃起藍光,還有一個煮蛋計時器在轉個不停。「請稍候,」代理說,「全球工作空間正在與本單元建立遠程感應連接。」

她等待著。藍色的臉上現出了肉色的色調。一個年輕女人的面孔顯現出來,五官扭曲,彷彿她的鼻子被壓在了玻璃上。

「嗨,」代理說,聲音變得尖細了一些,「我是凱琳。聽說你的輪船出毛病了?」

「這是一艘快速帆船,不是輪船。」

「我錯了。活兒派進來,我以為這活兒我能搞定呢,沒太仔細看工作細節。沒心情太講究。你是船員之一嗎?」

「我就是全部船員。」莉莉絲說,「看管人的臨時任務。‘多洛雷斯’號基本上能自己照顧自己。」

「凱琳·柴雷奇。」代理伸出一隻手來,它的手指構造跟人類的一模一樣,「您是……?」

「莉莉絲·莫裡塞特。」莉莉絲沒理會對方伸出的手,轉身離開船艙。她估摸操縱代理的年輕女人大概有二十歲,頂多二十一。心想,被寵壞了的丫頭片子,上大學前的「間隔年」,大概是老爹為接入神經網絡買的單。她朝身後瞥了一眼:「他們告訴你多少事?」

「正在更新簡報。看樣子是你的動力母線被電磁脈衝燒燬了。昨晚真是‘大屎傾盆’啊。有一陣子我還在鹿兒島看見了大片的極光,不過……」代理跟著她走上一段陡得像梯子的樓梯,來到甲板上。甲板周圍環繞著一圈扶手。然後轉著腦袋,環顧四周。「嘿,這船可真漂亮。比我原想的還要大。還有船帆。老派得很。你說它叫什麼名字來著?」

「‘多洛雷斯’號。」莉莉絲看著甲板的傾斜角度,觀察著海面上的情況,還有雖在遠處卻赫然可見的排筏輪廓。「這是一艘計算機控制的快速帆船,短劍商行的。」

「船上裝的什麼——一整船的蠢蛋遊客?」

「沒有。只有一個蠢蛋遊客,就是我。」莉莉絲讓她好好咀嚼一下這句評價,過了一會兒,又說,「這是一趟貨運航程。一些價值高昂、體積不大的商品。」

「誰他娘的會用帆船搞貨運?」

「很划算。運送任何不容易壞、不能利用管道運輸且無法在當地加工或者打印的東西,這都是最便宜也最清潔的方式。」

「那麼今天咱們運的是什麼呢,我的船長?」

莉莉絲查看過貨運清單,儘管貨物本身都裝在貨架上的紙箱和板條箱裡。「工藝品之類的東西。高端的手工製品,漂亮的織物,陶器、酒、油,還有地毯。」

「有沒有那種神經兮兮的老式鐘錶?」

莉莉絲挑起一道眉毛看向代理。「什麼?」

「沒什麼,只是有一回,我在停工期間看過的一篇文章。」

「你還有停工期?真走運。」

兩人來到船尾,查看一個鞋盒大小的控制模塊。這東西位於後桅十米高的優質碳鋼桅桿頂上,現在不冒火花了,不過明顯看得出燒灼的痕跡。「好吧,」凱琳用一種狐疑的尖細聲調說道,「就是它了。把它修好,你就能重新控制船舵了。就算船帆收不回來,起碼你能有些控制。」

「要修理它究竟需要什麼?」

「沒啥難處。那個盒子裡的東西燒壞了,需要換零件。難點在於咱倆當中得有一個人像猴子一樣爬上去把它換掉。」

「雖然我不想讓你來,可是只有你,摔壞了也可以換。」

「話是沒錯,可是還有一個難點。一旦船舵恢復工作了,還要修正它的默認平衡姿態,這得調整整艘輪船……船……快速帆船的平衡位置。」

「‘多洛雷斯’號自己就能處理。」

「以現在的情況來看,太慢了。整個狀況超出了它的平常控制能力。不過我可以手動操持,要先把船帆正過來,然後你馬上更換零件。只要時機把握準確,應該很順利。」

「幹嗎不讓我來對付船帆?」莉莉絲問。

代理做出一個非常像人的聳肩動作。「雖然我不是專家,但是有三組鼓滿風的巨大船帆需要同時加以調整。每根桅桿上有多少片帆?」

「那你覺得你能應付?」

「用不著我來。他們正在把必要的操作流程直接傳送給代理。我只需要待在控制台旁邊,和你協同操作就行了。」代理環顧四周,「那麼,是你來還是我來?」

兩人來到一件存放備用品的艙室,凱琳找到一會兒莉莉絲要裝進控制盒裡的替換零件。這是一個類似保險絲的東西,有拇指那麼大,兩端各有一個電路接頭。「把這麼個東西安到十米高的半空中,真有些黑色幽默,不過我猜他們這樣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在太空飛行器上見過更糟糕的設計缺陷。拿著,帶上兩個,免得你把其中一個弄壞了。」

「我什麼都不會弄壞的。」

不過莉莉絲還是拿了兩個,為了保險起見,把它們塞進不同的口袋裡。她翻出一副絕緣手套,又找出安全背帶,把它繫好,反覆檢查,確認卡扣和繩索都井井有條,這才把自己固定到後桅桿的底部。她仰著頭看上去,強迫自己只想應該如何修理那個盒子,不去想要攀爬的高度,以及桅桿像喝醉了一樣傾斜得越來越厲害了。「其實沒多遠。」她告訴自己。

「那些黑色的東西……」凱琳轉過弧形的臉孔,看向大海,說道。

「舊航空母艦。有好幾百艘,彼此相連,形成一座漂浮的排筏農場。曾經的要塞被改造成了蛋白質的巨大容器。基本上是一大坨傻乎乎的鐵疙瘩,咱們想盡辦法也要避開它。」

「我好像從太空中見過它。不然也可能是另一座農場。有好多海岸線需要記住。」

「你上過太空?」

「一兩次吧。」

「你可真行,」莉莉絲的回答裡帶著一絲挖苦的味道,「咱們能接著干正經事,而不是閒聊各自的旅行有多精彩嗎?」

「這麼說來,我猜你從沒上過太空。」

「你猜對了。」莉莉絲說。

整個桅桿上每隔幾米就有一個安全扣。安全背帶上有兩個卡扣,所以她不會處於完全沒有保護的狀態。而且桅桿兩邊還交替著支出來的抓手,一直向上延伸,一旦她離開甲板,抓手還可以用來落腳。

代理站在船帆控制台前,莉莉絲把自己扣好開始攀爬時,它就看著上方。一隻手握住握把,另一隻手握住另一個握把,兩腳踩上剛才握著的把手。離開甲板向上爬,盡量不理會自己胃裡正在翻江倒海,大腿肌肉感覺已經抖得像塊果凍了。她抻長身子,扣上第二條安全繩,又向上走了一級梯磴,然後解開第二條安全繩。還是很安全。可是下方的甲板看上去已經十分遙遠了,真是讓人吃驚。下方甲板看起來又遠又窄,像一塊一下子就會錯過的靶子。

「幹得漂亮。」代理衝上面喊道。

「我知道我在幹什麼。」莉莉絲咬牙切齒地說。不過她需要有東西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免得自己犯暈。「你剛才幹嗎問我有沒有神經兮兮的老式鐘錶?」

「哦,因為那篇文章。肯定是我十年前看的。是講一艘在地中海上航行的船的。」

「十年前?」莉莉絲問,心想,既然凱琳在那麼多年前就有過「停工期」,那她的年紀究竟有多大。停工期意味著僱用關係,僱用關係意味著經驗……據她所知,還有年齡。

「不是這艘船,不是,那是好幾千年前的事了。暗紅色的大海之類的,那是他們在船上找到的玩意兒,帶著潛水員下去的,古老的鐘錶計算機之類的東西,都快變成石頭了。最主要的就是這個東西,不過還有幾罐油和酒,還有繩子。陶器,好多陶器,就跟這裡的一樣。你以前在地中海上航行過嗎?」

「我不是幹這行的,」莉莉絲說,「我只是在這趟旅程中照顧‘多洛雷斯’號。一旦到達瓦爾帕萊索,我的合同就結束了。」

「真可惜。在我看來,這艘快艇似乎很酷。」

「不是‘快艇’,」莉莉絲說著,想起了她給加布里拉的那封信,於是掐滅了心中的一絲負疚感。「沒有人會因為好玩兒而做這份差事。我和你不一樣,我不在全球工作空間攬活兒。我沒有做神經網絡接入手術。我平時接一些主動來找我的零活兒,這趟差事就是其中之一。」

「你為啥不接入神經網絡?」

「這世界上並不是所有人都要接入的。」不過她覺得至少應該對凱琳做一點澄清,於是接著說,「我得了腦麻痺。問題不大,大部分時間都不會注意到它,只是在動作控制和協調上有些小障礙。不過就是這點小障礙讓我永遠無法接入神經網絡了。最起碼用不著背著債務過日子,還行吧。」然後她又小聲說:「沒想到吧,我猜。」

「你腦袋裡的問題——有辦法治好的,對吧?」

「有錢的話,什麼都能治好。」莉莉絲不想再聊這個話題了,於是伸手去夠高處的把手。把手太高,她手上一滑。還沒掉下一米,安全繩就把她扯住了,可是這一震還是震得她嘎崩一聲響。她屏住呼吸,手腳發顫,整個人緊緊抱住桅桿。

「你沒事吧?」

莉莉絲眼睛死死盯著控制盒,跟她目前的位置還有幾米距離。

她強迫自己平息呼吸。

「沒事。」

拋開雜念,不要去想自己會不會掉下去淹死,她爬了上去,來到控制盒旁。其實還有一臂之遙,不過頭頂上就是後桅頂帆的帆桁,她半步都不想再往上爬了。

她戴著手套,打開這個鞋盒大小的單元上防風雨的檢修面板。裡面是一團讓人頭大的電子裝置,需要更換的模塊單元旁邊有著明顯的高溫損傷的痕跡。

「準備好了嗎?」凱琳叫道。

莉莉絲咕噥一聲作為回應。

「幹你的活兒吧。」

「我這就開始讓船帆動起來。聽我口令,換零件。」

下方的甲板上,伺服電機嗡嗡叫起來,絞車輪番拉緊和放鬆船帆控制繩索。莉莉絲的上方,船帆鼓著風,開始動起來,風力的變化已經讓甲板和桅桿傾斜得比之前更加厲害了。

「動手。」凱琳說。

莉莉絲用戴著絕緣手套的手指揪住燒壞了的零件,把它從陶瓷插口上扯下來。這一步用不著很好的動作控制能力。那東西叮鈴光啷地掉下去,看不見了。現在,她身體的自重想要把她從桅桿上墜下去,她必須抓得更牢些才行。她伸手去掏備用零件,牢牢地抓住它,不想回過頭來取第二個備份,然後伸長手臂,把它塞進控制盒裡。接觸卡口很緊。她「哼」的一聲,努力繃直了身子,伸長手臂,使勁一推。隨著一聲清脆的「卡嗒」聲,零件就位了。幾個指示燈瞬間亮了起來,說明盒子裡出現了新情況。

莉莉絲衝著下方喊道:「插進去了!」

緊跟著,她察覺到船舵回到了中間位置。一陣震顫傳遍快速帆船富有彈性的整個船身。這艘船就像鰻魚一樣蠕動起來,整個船殼顫顫巍巍地扭動起來,桅桿也因為突如其來的負載變化而晃個不停。

船帆仍然在活動,努力抵消船舵的動作。可是沒有那麼快。現在桅桿朝另一邊傾斜過去,彷彿鐘錶的指針正掃過十二點位置,而莉莉絲就像趴在指針上的螞蟻。頭頂的桅桿剛才還歪在一旁,沒過多久就變得豎直,而現在又慢慢偏離天頂。莉莉絲傍在漸漸平穩的帆下桁的頂上,本來應該感覺沒那麼眩暈才對,可是一看到排筏農場距離越來越近,她的胃裡又是一陣抽搐。

「抓牢了,」凱琳叫道,「我正在修正!」

就好像除了「抓牢了」,她腦子還有別的念頭似的。桅桿此時偏離垂直方位四十五度了,堅定不移地慢慢躺平。浪花向她撲來。海浪很急,東方地平線上現出一道道朝霞,把海水映成了粉色。她幾乎一伸手就能碰到海了。

可是傾斜達到了極限,挺住了。莉莉絲眼睛盯著地平線,大氣都不敢喘,靜靜地等待著。桅桿開始從最低處向上抬升。快速帆船緩慢而莊重地開始恢復正常。「多洛雷斯」號慢慢放鬆下來,一直讓它偏航的僵硬消退了。莉莉絲安靜地一動不動,感覺像是一頭活生生的動物被羈絆住了,這頭動物正伸展四肢和渾身肌肉,活泛過來,急切地想要奮力奔跑。喘息之間,快速帆船重新找到了自我,高興地撒著歡兒,在海上劃出一道白線。

莉莉絲爬下後桅桿,叉開雙腳,牢牢地踩在隆隆作響的甲板上。浪頭清晰急促地敲打著船殼,船帆鼓滿了風,發出炸雷般的聲響,索具也彷彿唱起了自己的歌。凱琳正從船帆控制台前往後退,小心謹慎地張開兩條胳膊,就好像一個巫師吃驚地發現一個法術居然起效了。

「你做到了。」凱琳說。

莉莉絲心裡的緊張一下子消散了,咧嘴大笑起來。「我猜是吧。咱們做到了。」

「你瞭解這艘船,」凱琳說,「它現在沒事兒了吧?」

「我想是的。」莉莉絲看向船頭,「它這會兒正在操縱船舵,繞過排筏——本來是要直衝上去的。這艘船會把我們送到港口的。」她朝凱琳點點頭,既然她們正在遠離農場,莉莉絲也變得隨和起來:「你剛才調整這些風帆時動作一定很快。是全自動的嗎?」

「不是,」凱琳說,聽起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剛才的情況有點兒失控。我只能……隨機應變。」

「幹得還不賴。我猜,比還不賴還要好一些。」

「我說過,並不是全然不瞭解。無非是,絞車……調整船帆,」她頓了頓,輕輕咳嗽一聲,「哪怕是在不同的船上,不同的海裡。」

「還有不同的天氣。」莉莉絲小心翼翼地看著這個女人,看著代理的面具後面的那張臉,在其中發現一絲此前未曾注意到,不然就是此前一直沒有顯現出來過的異樣。一絲疲憊,一絲倦怠,眉毛上掛著汗珠,眼睛通紅。「你沒事兒吧,凱琳?你需要坐下來喘口氣。別怪自己,剛才真是千鈞一髮。還是說,他們現在隨時都會把你調去完成另一份工作?」

「沒……這是我今天的最後一趟活兒。」凱琳的喘息聲此時變得更沉重,彷彿她剛剛跑上了一座小山。「我叫他們暫時不要中斷遠程連接。他們……有義務這樣。」她咳嗽起來,又一邊乾咳,一邊大笑起來。「大買賣。他們真大方。」

莉莉絲點點頭。她以前從來都沒有用過代理,她猜想一旦中斷連接,代理就會自己回到箱子裡,變成一團折疊好的金屬零件,直到下一次被激活。

「我很高興你接了這趟活兒。」

那張臉看著她。「真的?」

「我知道我給人的印象不是這樣的。可是我沒有接入神經網絡,有時候,這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個二等公民。也許是三等公民。你接進來時……那麼熱切……」莉莉絲避開對方的目光,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你所擁有的一切我都無法擁有。現在還無法用於……除非我掙夠錢,把我的腦袋修理好,而一旦這件事辦妥了,我就又得從頭開始,重新攢錢來接入神經網絡。到了瓦爾帕萊索之後,我本來打算省吃儉用,想辦法去北方,在基多找一家便宜的診所。然後,等我做完神經網絡接入手術,就上線,上天,離開地球。」

「你會成功的,我確定。不過在太空工作也並不總是那麼輕鬆。」凱琳咳嗽一聲,喘了起來,「就提醒你一句。」

「用不著你告訴我這個,凱琳。」她的心裡又冒出一絲憤怒:「在這下面工作也不輕鬆。」

「你介意咱們坐下來看看天嗎?」

「你說了算。」

兩人來到甲板一側,並排坐下來,她們的腿在欄杆下面晃悠著。一個身體溫暖的女人和一個機器人代理。

「有些事情你或許應該知道,」凱琳終於說道,「我在上面快要死了。」她又開始咳嗽,氣喘吁吁,費力地笑起來,「我說這話不是在玩文字遊戲。我真的快死了。這次,太陽氣象事件讓我們受到嚴重衝擊。我們本來在運送貨物,繞地球做近距離環繞飛行,從地球旁邊蕩出去,一路前往金星,乘坐的是深空星系散裝貨輪‘尤利西斯’號。」

「你是說……你這會兒就在太空裡?」

「跟你說過,我去過一兩次太空的,不是嗎?我猜這話有點兒輕描淡寫了,畢竟我成年後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太空。反正,我們完蛋了。和你不一樣,我們有多重安全冗余系統。可我們的大限還是快到了。燒掉一個東西,然後是下一個,一路燒下去。航行控制,生命維持,全都報銷了。」她頓了頓,沉重地喘息著,可是莉莉絲什麼也沒說,她想等這個女人喘勻氣再說。「如果是在平常裡,並不算一件特別嚴重的緊急狀況,就像你的船舵被卡住了一樣。無論花費多大代價,都能派出一艘營救拖船來。可是這一回,他們救不了我們。還有太多事件需要救援,沒有足夠的人手到處跑。」她歎了口氣,既像是疲倦,也像是認命,「這樣也挺好,我知道會這樣,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我見識過一些景象,莉莉絲,一些宏大而古老的景象。我曾經踏足火星,我是說,真真正正地站在火星上,不僅僅是通過代理。見過土星光環,離得那麼近,感覺就像是可以從中掬一把童話裡的閃閃星光。乘著飛船一頭撞上木衛一上的一座火山。在木衛二的海洋裡游過泳。那一回是通過連線的,不過感覺就跟親臨其境沒有兩樣。而且這些經歷都特別棒,全都值得。我可不會因為我今天要死了,就喋喋不休,埋怨個沒完。」

一陣沉默過後,莉莉絲說:「你是認真的?」

「從來沒這麼認真過,我的船長。我們這會兒正在使用儲備空氣,而且空氣越來越稀薄了,指尖已經開始變藍。鬼扯的是,通信從頭到尾一直保持良好,所以我們想跟誰說話就能跟誰說話。給家裡發消息,深情道別。還有些人……好吧,他們各有各的應對辦法。我也不好對他們指指點點。不過我估計,六個小時……可能沒這麼久……仍然在遠程呈現範圍之內……幹嗎不做點好事,做點有用的事呢?」

「你就沒有消息可發嗎?」

「沒有,」凱琳說,「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我的朋友都在這艘船上。至於說家人……」

天空此時已泛起了魚肚白,一點點從深藍變成了透明的玫瑰紅。隨著城市裡的各個街區恢復電力,瓦爾帕萊索外圍海岬上的燈光已經可以看得真切了。文明衝出黑暗,重新降臨。家人、親人、朋友和戀人,廚房的氣味,熱騰騰的麵包,爐子上的咖啡,新一天繁忙的計劃。

「為什麼是我?」莉莉絲問。

「我翻看過一大堆工作,需要找一件適合自己技能的事情。」她喘著粗氣,咳嗽起來,「而且這件事情用不著花上一整天時間。看見你的麻煩在任務清單上跳了出來,於是想……幹嗎不呢?」

「你剛才都沒有說。」

「覺得船舵的事情要優先處理,」代理抬起一隻手,放到莉莉絲的手腕上,「瞧,咱們成功了。你的麻煩解決了,救了你的命,可能還救了這艘船。對咱倆來說,這個結果都挺好的。」

莉莉絲看著城市裡的另一片區域的燈光也亮了起來。「他們正在讓一切回到正軌。現在還不能為你們做點兒什麼嗎?」

「沒機會。相信我,我們把所有方案都考慮過了。可是這是一道很簡單的運動學問題:我們的速度已經太快了。」那隻手摸到莉莉絲的手指。「你說要上天離開這裡,是認真的?」

「是的。」莉莉絲回答道。

「那就去吧,去基多,把腦袋治好,接入神經網絡。不疼的,而且你要是不喜歡,隨時可以退出。不過我想你會喜歡的。」那隻手輕輕地攥緊莉莉絲的手指,「地球也沒那麼糟糕。有這樣的景色,有海上的空氣,晴朗的早晨,前頭還有一座城市。我覺得挺不錯的。不過外面還有很多東西值得一看。」

「我相信你,」莉莉絲說,「我會這樣做的,至少要試試。我沒有把貨物弄丟,我想我會拿到一份額外的獎金,等咱們……」她停住話頭,察覺到——也許是下意識地,代理的動作有一絲異樣。「凱琳?」

那張向她轉過來的臉,又變成了藍色,弧形的面具後面完全見不到凱琳的蹤影。「請稍候,」系統默認的聲音說,「由於觸覺感知延遲,全球工作空間已中斷本單元的遠程感應連接。我們正在嘗試尋找更加有效的路徑。」

「別費事了,」莉莉絲靜靜地說,「她已經走遠了。」

或者已經離開人世了,她猜測。空氣用完,失去意識,或是因為「尤利西斯」號上的通信系統終於和別的系統一起癱瘓而中斷了連接。

然後,她對自己,也是對這片海,對著天空,對著瓦爾帕萊索的燈光說:「謝謝你,凱琳。我不會忘記。」

有個東西升到海岬上空,緩慢而平穩,彷彿在沿著專屬於自己的無形溝槽滾動。那東西一邊爬升,一邊變亮。莉莉絲看著這顆冉冉升起的明星,心想這會不會就是凱琳的飛船,深空星系散裝貨輪「尤利西斯」號,在它前往金星的中途貼著地球繞行。這樣想本該讓人感到滿足,至少頗有詩意。可是莉莉絲心裡清楚得很。

不管怎樣,她的目光追隨著那個光點一路上升,升到頭頂,直到它不帶一絲炫耀地落入地球的影子裡,消失不見了。

《十二個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