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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一直移至大樹最高的樹梢之上,望到遠處,望見隊長在離去之際,開始尚一步一回頭,神情極痛苦茫然,但隨即走出山坳之外。
  我又下沉,沉到自己的身體之前,猶可見自己痛苦扭曲之臉,緊貼於樹幹之上。
  至此,我更恍然大悟,我之魄魂,離開身軀之後,已進入大樹之中,依附於大樹,不能離開大樹範圍之外,我在大樹之中!
  我實在不願在大樹之中,更不知此事如何了局,我竭力想叫喚,但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發出之聲音,我竭力掙扎,想脫出大樹之範圍。
  我無法記憶掙扎了多久,事後,一再追憶,恍然若噩夢,只有片段感覺,清楚在憶,其餘,散亂不堪。我只憶及在掙扎之間,陡然眼前劇黑,背部又是陣陣劇痛,張口大叫,已可聞自己之聲,背部劇痛攻心,令我全身發抖,張眼,見樹皮在眼前,低頭,見雙手緊抱樹身,我竟又回到了自己軀殼之內!
  背後之劇痛,實難忍受,我大聲呻吟,甚盼再如剛才之解脫,但已不可得,劇痛繼續。幸久歷軍伍,知傷殘急救之法,勉力撕開衣服,喘息如牛,汗出如漿,待至緊紮住背後的傷口,已倒地不起,氣若游絲。
  當時,唯一願望,是再度死亡,即使魂魄未能自由,千年萬年,在所不計,適在片刻之間,眼前光明,痛苦全消之境地,猶如親歷,較諸如今,滿身血汗,痛苦呻吟,不可同日而語。雖夭死可怨,我寧死勿生,生而痛苦,何如死而解脫!
  我巳知人死之後,確有魂魄離體而存,又何吝一死?但此際,求死而不可得,痛苦昏絕,及至再醒,星月在目,巳至深夜。
  我不知可以會死而復甦,想是張隊長下手之際,不夠狠重,一刀之後,猝然而亡,魂魄離軀,但心肺要脈未絕,又至重生。或是由於我當時竭力想掙扎離開樹中,以致重又進入軀殼之中,是則真多此一舉矣。
  醒轉之後.難忍痛楚,重又昏絕,昏後又醒,醒後又昏,一日之中,昏絕數次,每當醒轉之際,劇痛攻心,口乾舌燥,痛苦莫名,直至次日黃昏時分,在大聲呻吟之中,才掙扎站起,倚樹喘息。
  我魂魄何以會進入大樹之中,真正難明,其時,只盼魂魄能再離軀,思索若其傷重不治,又可解脫,內心稍覺安慰,但當日中午,適有樵夫經過,驟見遍地屍體,大驚失色,繼聞我呻吟聲,將我扶住,又召來同伴,將我抬出三里之外。
  十日之後,傷已大有起色,可以步行,削樹為杖,持杖告別樵民,回至營地,大軍已拔營而起,唯我所住的營帳還在,想是忠王心有所愧,未敢擅動。進帳之後坐定,帳內物件,一一還在,無一或缺,人言「恍若隔世」,我是真如隔世矣!
  大軍雖起行,但尚留下不少食物,在帳中,獨自又過一月有餘,傷巳痊癒,背鏡自顧,背後傷痕,長達尺許,可怕之極。
  帳中養傷,早已想定,一旦傷癒,自然不能再從行伍,當急流勇退,而忠王對我不仁,我也對他不義,樹中寶藏,自當據為己有!
  傷痊癒之後,再依圖前往貓爪坳,十六名士兵屍體,已成白骨,大樹兀立,拆開包裹之濕泥,補上之樹幹,已與被挖處略見吻合,正以隨身小刀,待將填補之樹身取出來之際,奇事又生!
  小刀才插入隙縫之中,身子突向前傾,撞於樹幹之上,俄頃之間,又重睹自身,滿面貪慾,冷汗涔涔,正在緩緩下倒。
  於此一剎那間,我明白自己重又離魂,但我固未受任何襲擊,身軀雖在向下倒去,絕無傷痕。如今情形,正是我一月餘前,傷重痛苦、呻吟轉輾之間想求而不可得之境地,今又突然得之,一時之間,真不知是喜是悲,不知是留於樹中,還是掙扎回身軀之內。
  也就在此時電光石火,一剎那之間,我已明白,不禁大笑,雖未能聞自己笑聲,但內心歡愉,莫可名狀,古人有霎時悟道者,心境當與我此時相同。
  我已明白,魂魄在樹,魂魄在身,實是一而二,二而一,並無不同。魂魄在樹,可見可聞,魂魄在身,情形一致無二,何必拘泥不化,只要魂魄常存,樹幹即身軀,身軀即樹幹。至於不滅之境矣!
  飄然而離,於我而言,已無可眷戀之物!
  林玉聲的「日記」,最主要的部分,如上述。
  而當我看到了他在日記中記載的一切之後,心中的感覺,真是難以形容。
  林玉聲在由死到生,由生到死之中,悟透了人生不能永恆,軀體不能長生存的道理。任何人,在經歷過巨大的劇變之後,多少可以悟點道理,何況是生死大關!但是,他記載著,他的「魂魄」,曾兩度進入大樹之中,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魂魄」是林玉聲日記中用的原文,這是中國傳統的說法。較現代的說法,是「靈魂」。
  從林玉聲的記載中看來,他肯定了人有靈魂的存在。靈魂離體之後,「有口乎?無口乎?」或者說:「有形乎?無形乎?」根本已無形無體,但是,為什麼會進入樹中呢?
  林玉聲記載中,有不明不白的地力,就是,在進入樹幹之後的他的靈魂,照他記載的,是可以在樹內自由活動,上至樹梢,下至樹根,但是脫不出樹伸展的範圍之外。
  這樣說來,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樹,就是他的身體。那麼,是不是這時候若有人伐樹,他會感到疼痛?
  林玉聲沒有說及這一點,當然,這也不能怪他,因為當時只有他一人,並沒有人在這時在樹上砍一刀或是折斷一根樹枝,使他可以「有感覺」。
  還有我不明白的是,當時,一起死去的,除了林玉聲之外,還有十六名士兵。這十六名士兵的情形,又如何呢?他們的靈魂又到哪裡去了?是進入了附近的樹中,還是進入了其它什麼東西之中?
  何以靈魂可以進入其它東西之中?中國古時的傳說,雖然常有「孤魂野鬼,依附草木」之說,但是林玉聲的記載中那樣具體的,我還是第一次接觸到。
  我呆呆地想著,心裡難怪計四叔看了之後,除了「我不相信」、「我不明白」之外,根本沒有別的話可說。這時,如果有人問我,我的感想怎樣,相信除了這八個字外,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我呆了很久,林玉聲的日記還沒有完,我再繼續向下面看去。
  以後的一切,全是說他如何定居之後的情形,都十分簡單,顯然是他已真正感到,人生百年,如過眼煙雲,連他自己的婚事,也只有六個字的記載:「娶妻,未能免俗。」
  一直到最後一部分,看來好像是另外加上去的,紙質略有不同。
  這幾頁之中,記載著林玉聲一生之中,最後幾天的事情,我再將之介紹出來:「年事已老,體力日衰,軀殼可用之日無多矣。近半年來,用盡方法,想使魂魄離體,但並不能成功,曾試獨自靜坐四日夜,餓至只存一息,腹部痛如刀割,全身虛浮,但總不能如願。
  曾想自盡,自盡在我而言,輕而易舉,絕無留戀殘軀之意。但棄卻殘軀之後,是否魂魄可以自由?若萬一不能,又當如何?思之再三,唯一辦法,是再赴舊地。
  我魂魄曾兩度進入一株大樹,在大樹之中留存。當時情景,回想之際,雖不如意,但樹齡千年,勝於殘軀,或可逐漸悟出自由來去,永存不滅之道。
  世事無可牽掛,未來至不可測,究竟如何,我不敢說,我不敢說。」
  最後一段相當短。
《木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