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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叔叔沉吟不語,像是另有看法。這時,方一甲插了口:「是很怪,有一次,我有一支人參,是有七兩重,樂老太爺肯出重金收購,我卻堅決不肯,只要求看看……和你一樣,想見識一下金龍運金的情形,可是也沒獲答應。人參是救命的大事,他仍尚且不肯,可見那是絕大的秘密!」年叔叔又沉默了片刻,才長歎了一聲,繼續沉緬在往事之中。
他搬到客棧之後,和軍師進出,都有打招呼,可是未曾論交,倒是許多江湖朋友,日夕和他聚飲,十分熱鬧。那一晚,年叔叔和幾個人在聚飲,召了一個賣唱的在唱曲子聽。
唱曲的是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少女,皮膚出奇地白,簡直是肌膚賽雪,一雙眼又大又漆黑,除了這兩個特點之外,她的容貌身材如何,反倒蓋過去了。
她的嗓子也極好。幫她伴奏,拉一把破胡琴的,是一個樣貌普通的中年人。琴藝普通,而且有氣無力,十分之無精打采。
年叔叔聽著不愉快的琴聲,皺了皺眉,正想發話,忽然院中傳來一個十分清脆的聲音,喝采道:「好嗓子!」
緊接著,軍師就從他的房間中踱了出來。
八間上房圍著院子,中國北方人有一個習慣,慣於暢開門戶,年叔叔和幾個朋友在轟飲,並沒有關門,所以軍師一走出來,年叔叔他們就可以看到他,一時之間,人人靜了下來,倒顯得那少女的歌喉,格外動聽。
各人都靜了下來,是為了軍師的一表人才。軍師和年叔叔,那時相隔還有七八步距離,他一出來視線就落在年叔叔的身上,年叔叔也望向他,兩人視線接觸,年叔叔心中就打了一個突。
年叔叔闖蕩江湖,經驗豐富,不論是什麼人,在他眼下打一個轉,他就能把這個人的身份,猜中七八分。這時,他看到軍師長身玉立,氣度非凡,心中剛喝了一聲采,就接觸到了軍師的視線,也立即感到了他眼神之中那股難以形容的邪氣。
人的眼神,十分難以掩飾。孔子都論述過心術和眼神的關係。人的心術不正,眼神之中,就會流露一股邪氣,再也掩飾不了。
年叔叔不露聲色,並沒有把心中的吃驚表露出來,一時之間,他也猜不透軍師的身份。緊接著,他又看到軍師的目光,落到了那賣唱的少女身上。
年叔叔吃了一驚,因為他看到──軍師的目光,簡直是兩道利刃,像是要把那少女生吞活剝了一樣!這一點,連那少女也感覺到了,她甚至停了極短暫的時間,發不出聲音來。
軍師的這種眼神,證明了他極度好色,年叔叔心中不禁暗歎了一聲,心想若是有機會,倒要好好勸他一勸,色字頭上一把刀,好好的一個人,要是跌進了色慾的陷阱之中,就難以自拔了。
而這時,軍師已向前走來,伸手向那拉琴的一指:「嗓子是夠好了,只可惜一把琴配不上!」軍師這句話一出口,就證明了他是音律的行家,年叔叔自己也正想說這句話,所以一聽之下,心中就已經大是讚賞。
那拉琴的漢子一聽,卻冷笑了一聲,拉出了一個長長的破音,停了手,斜著眼,看著軍師,冷冷地道:「一把破琴,能拉出什麼好音來?」
軍師淡然一笑:「對你講道理,你也不明白,破琴怎麼拉不出好音?一枝破筆,放在王羲之手裡,照樣寫得出好字來!」
拉琴的漢子霍然起立,一揚手,便把手中的破琴向軍師拋了過去。
當軍師向這邊過來的時候,對中國武術有極高造詣的年叔叔已經看出,軍師的武術根基極厚──這一點,也像眼神一樣,瞞不過人,不論怎樣偽裝,一舉手,一投足,在行家的眼中,都會顯露出來。
年叔叔一看到拉琴的這種行動,心想這傢伙要遭殃,只怕要捱打。
年叔叔很同情這種落魄江湖的人,已準備出手拉他一把,免得他吃太大的虧。
可是軍師一伸手,接了胡琴在手,並不生氣,跟著,調了調弦,琴弓一拉動,只拉了一句,原來拉琴的漢子就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那唱曲的少女,把她一雙晶瑩澄澈的眼睛,睜得老大,望向軍師。年叔叔和幾個朋友,已忍不住大聲喝起采來。軍師再走前幾步,向那少女一笑,聲音溫柔:「大妹子,我來替你伴奏一曲!」
少女臉上略紅了一紅,點了點頭。
軍師在少女的身邊,又向年叔叔看了一眼,年叔叔順手拽過一張椅子,向前輕輕一送,椅子貼地飛出,恰好落在軍師的身邊。
軍師朗聲道:「謝了!」
他坐了下來,琴音流暢,如高山流水,襯著那少女清甜無比的嗓子,一曲未完,已經把客棧中的人,全吸引了過來。
一曲唱罷,不等少女和拉琴的開口,白花花的大洋,從四面八方拋進來。軍師可能一時興起,多半也是存心想在會家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功夫,或者想在那少女面前,賣弄一下,他竟然忘了要掩飾自己的身份,道了一聲,「得罪」,身形一長,閃進了年叔叔的房間,出手快絕已取了兩頂帽子在手。
其時並非隆冬,體面人戴的是呢子的有邊禮帽,他一抓了兩頂帽子在手,身子滴溜溜地轉著,退至了院子之中,用帽子去承接四面八方拋過來的銀洋,身手靈敏之極,飄來掠去,看得人眼花撩亂,不但拋過來的銀洋,無一落地,而且事先有若干落在地上的,也全叫他在進退間,用足尖挑了起來,落進了禮帽之中。
這一來,更是采聲雷動,不少人為了要看他的身手,把銀洋拋得極遠,他人在院子的右角,銀洋向院子的左角拋去。可是軍師的身手真好,不但接住了銀洋,而且還在身法上玩出了許多花樣來,身子或俯或仰,或彎向後,或盤旋飛躍,看得人如癡如醉,原來坐著的年叔叔和他的朋友,全站了起來,大聲喝采。轉眼之間,兩頂禮帽之中,已堆滿了銀洋,軍師朗聲道:「多謝各位!」然後,他一下子就來到了那少女的面前,雙手托著滿是銀洋的帽子,送到了少女面前。
滿面笑容,臉不紅,氣不喘,居然還能說俏皮話:「這叫作『借花獻佛』!」
那少女俏臉通紅,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拉琴的漢子急忙走過來,一下子給軍師跪下,就叩了三個頭:「我們父女兩人,多謝爺台,一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