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兩隻野兔
要尋找一顆恆星——那種由氫和氦熔合一體,光芒四射的龐然大物——簡直是太容易了。因為,它們本身放射的光芒披露了它們自己所在的位置。因此,甚至在漆黑的星雲裡,要做到這一點也只是一個距離問題。進入恆星的五十億英里範圍內,就能看到這類星體在放射耀眼的光芒。
但是,行星——質量較小的頑石世界——僅僅依靠反射光線發光,要尋找它們則完全是另一回事。除去極偶然的機遇之外,人們即使在各種各樣的角度上十萬次地穿越一個星系,也許還始終不能充分接近一顆行星以便把它看清。
確切地說,人們採用這樣一種方式尋找行星:飛船在太空中所取位置在所需勘查的星系的主星(即星系的恆星)間的距離約為主星直徑的一萬倍。根據銀河系的統計可知,行星與其主星(該行星的太陽)的距離超出這個數值的可能性還不到五分之一。而且,所有人類可居住的行星與其主星的距離,實際上均不超過主星直徑的一千倍。
這就是說,以飛船在太空中所取位置為出發點,所有人類可居住的行星都必定與其主星相距視差為6°的區域內。
調整望遠攝像機的動作,使之抵銷飛船作軌道飛行的運動。在那樣的條件下,攝像機就能對準恆星周圍的各星座進行長時間曝光攝像。當然,首先要遮擋住太陽本身的耀光,而這一點是不難實現的。無論如何,行星會有顯而易見的自行,因此,它們會在底片上留下一條細細的光跡,從而顯示出它們自己的位置。
如果底片上沒光跡出現,那麼,通常有可能是因為行星隱藏在其主星背後。於是,剛才進行的操作就得從太空中另一個位置——通常是更靠近所勘查恆星的一點——出發,從頭至尾重複一遍。
這個過程確實令人十分厭倦。假如這樣的過程對三個不同的恆星重複三次,而每一次又都毫無收穫,那麼,勢必會產生精神上的某些壓抑。
就拿吉爾佈雷特來說,他已經鬱鬱不樂了好一會兒,他發現某些東西「很有意思」的時間間隔也越來越長。
他們正準備向林根星君主提供的單子上的第四顆恆星躍遷,拜倫說:「不管怎樣,我們每次都能找著一顆恆星,可算百發百中。這表明,至少君主提供的數據是正確的。」
吉爾佈雷特說:「據統計,每三個恆星中就有一個有行星系。」
拜倫點點頭。這是一種老掉牙的統計法。每個孩子都在《銀河學基礎》這門課裡念到過。
吉爾佈雷特繼續說:「這就是說,我們任意找三個恆星,它們沒有行星(一顆行星都沒有)的可能性是三分之二的立方,即二十七分之八,或者說不到三分之一。」
「那又怎麼樣?」
「我們至今沒有找到行星,一定有什麼不對勁。」
「可視板是你自己親自看的,不會有錯。問題是統計學在這裡有多大價值?就我們所知,星雲內部的條件不同。也許是粒子霧阻礙行星的形成,或者,也許這霧的本身正是行星沒有形成的結果。」
「你認為統計學不可靠?」吉爾佈雷特苦惱地說。
「你沒說錯。我不過是在自言自語而已。我對宇宙起源學一竅不通。不管怎麼說,為什麼會形成見鬼的行星呢?從來沒聽說過會有順利形成行星的事。」拜倫覺得自己面容憔悴。他還在打印小標籤往控制台上粘貼。
他說:「不管怎麼說,我們已經動用了所有的噴射器。還有光學測距儀,動力控制裝置等等——統統用上了。」
很難不盯著可視板看。因為他們不久又得在漆黑一團之中再次進行躍遷。
拜倫漫不經心地說:「你知道,他們為什麼叫它馬頭星雲,吉爾?」
「第一個進入這片星雲的人叫荷雷斯·海德1。你想要告訴我這種說法不對?」
(1荷雷斯·海德的原文是HoraceHedd,與馬頭星雲HorseHedd諧音。——譯注)
「可能。地球上,他們另有一說。」
「是嗎?」
「他們聲稱,它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它看上去很像馬的頭部。」
「馬是什麼?」
「地球上的一種動物。」
「真有意思,可我看不出星雲像什麼動物,拜倫。」
「這要看你從哪個角度去看它。從奈弗羅斯星看,它像一隻有三個指頭的手臂。可有一次我從地球大學的天文台看它,它確實有點像馬頭,也許這名字就是這麼來的。也許根本就沒有荷雷斯·海德其人。誰知道呢?」拜倫對這個話題已經感到無聊,他只不過還在自言自語而已。
接著是一陣冷場,一次持續時間很久的冷場。這冷場使吉爾佈雷特有機會向拜倫提起一個他既不願談又無法迫使自己不去想的話題。
吉爾佈雷特說:「阿塔在哪?」
拜倫很快看了他一眼,說:「在拖船裡吧。我又沒一天到晚盯著她。」
「君主可盯得很緊呢,他大概也在那裡吧。」
「她運氣真好。」
吉爾佈雷特的皺紋變得更加明顯,他那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睛看上去好像全擠到了一塊兒。「嗨,別固執了,拜倫。阿蒂米西亞是個欣裡亞德人。你那樣對她,她受不了。」
拜倫說:「別說了。」
「不,我非說不可。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她?是因為欣裡克可能該對你父親的死負責嗎?欣裡克是我的堂兄弟!可你並沒遷怒於我。」
「不錯。」拜倫說:「我沒有遷怒於你,我還同往常一樣跟你說話,跟阿蒂米西亞也一樣說話。」
「同往常一樣?」
拜倫沉默不語。
吉爾佈雷待說:「你是在把她拋棄給君主。」
「這是她自己要的。」
「不,這是你要的。聽著,拜倫,」——吉爾佈雷特越說越推心置腹,他一隻手按在拜倫的膝頭上——「你很明白,我不願意插手這種事。只是,在欣裡亞德家族中眼下她是惟一值得寶貴的。假如我說我喜歡她,你會覺得有意思嗎?我自己膝下連一個孩子都沒有。」
「我不懷疑你喜歡她。」
「那麼,為了她,現在我奉勸你去制止林根星君主,拜倫。」
「我以為你很信賴他呢,吉爾。」
「作為一個君主,我信賴他;作為反泰倫人的領袖,我也信賴他。但是,作為一個女人的情人,作為阿蒂米西亞的情人,我不信賴他。」
「把這告訴她。」
「她不會聽我的。」
「你以為我告訴她,她就能聽嗎?」
「假如你好好說的話。」
一霎時,拜倫似乎有些動搖,他用舌頭輕輕吮舔著乾燥的嘴唇。後來,他轉過身來厲聲說道:「我不想談這個。」
吉爾佈雷特愁容滿面地說:「你要後悔的。」
拜倫什麼也沒說。幹嗎吉爾佈雷特不讓他冷靜冷靜呢?他似乎有好幾次後悔自己造成的這一切。他心底並不平靜,可他又能怎麼辦呢?沒有一個妥善的辦法可以讓他收回失言。
他想大口大口地呼吸,這樣,多少可以排遣掉一些他胸中的悶氣。
下一次躍遷後,景色就會有所不同。拜倫已經按照林根星君主的駕駛員的指令調整好控制器,並把操作說明留給吉爾佈雷特。這次,他打算好好睡一覺。過了一些時候,吉爾佈雷特搖動他的肩膀。
「拜倫!拜倫!」
拜倫一骨碌從舖位上翻身而起,跳下床,蹲下身,緊握雙拳。「怎麼回事?」
吉爾佈雷特急忙倒退幾步。「唉,別緊張。這次我們找到一顆F-2星。」
拜倫恍然大悟。他深深地吐了口氣,放下心來。「別那樣叫醒我,吉爾佈雷特。你是說一顆F-2?我想你指的是那顆新的恆星吧。」
「當然羅。我想,看來它是最有意思的。」
從一定意義上講,它確實是最有意思的。銀河系約百分之九十五人類可居住的行星都圍繞光譜類型為F或G的恆星運轉;這類恆星的直徑為七十五到一百五十萬英里,表面溫度為5,000-10,000℃。地球的太陽為G-0,羅地亞星的太陽為F-8,林根星的太陽和奈弗羅斯星的一樣,為G-2。F-2比較熱一點,但並不太熱。
他們先前在附近停留過的那三個恆星的光譜均為K型,星體較小,而且發紅。它們即使有過行星的話,大概也不會適合住人。
好的恆星就是好!經過第一天的攝影就找到五顆行星,其中最近一顆距它的主星為一億五千萬英里。
泰德·裡采特親自帶來消息,他和林根星君主一樣頻繁地到「無情號」上拜訪,他用他的熱誠,給飛船帶來了愉快的氣氛。由於剛從金屬繩上爬過來,此刻他正呼嗤呼嗤地喘著粗氣。
他說:「我真不知道君主是怎麼過來的。他好像一點不在乎。我想,大概是年紀輕的緣故吧。」他突然添上一句:「找到五顆行星!」
吉爾佈雷特說:「這顆恆星居然有那麼多行星!你肯定嗎?」
「肯定無疑。其中四顆是J型。」
「那麼,第五顆呢?」
「第五顆的情況可能不壞。不管怎麼說,它的大氣內含有氧氣。」
吉爾佈雷特喜形於色,叫起好來,拜倫也說:「四顆J型。啊,行,我們只需要一顆。」
他明白,這種分佈狀態是合理的。銀河系絕大多數大行星周圍的大氣都有氫氣。而恆星的主要成分是氫,所以恆星是構成行星群的原材料。J型行星具有甲烷和氨組成的大氣,有時候,還有分子氫,以及相當數量的氯。這樣的大氣通常很厚,而且極度緻密。這類行星本身的直徑幾乎一律都在三萬英里以上,平均溫度很少有超過攝氏零下五十度的。它們完全不適合人類居住。
還在地球上時,他們就常常告訴他,這類行星之所以稱為J型,是因為J代表木星——地球的太陽系中的行星,它是這類行星的最典型代表。他們也許是對的。當然,另一類行星是E型,E代表地球。E型行星通常較小,由於它們的引力較小,而且,通常又比較接近太陽,比較溫暖,所以無法保持氫氣或含氫瓦斯。它們的大氣層很薄而且通常含有氧氣和氮氣,偶爾也會摻雜有一些氯氣。含有氯氣就糟糕。
「有氯氣嗎?」拜倫說:「他們仔細測定過大氣層的成分嗎?」
裡采特聳肩膀。「我們只能從外層空間測定大氣層的上部。要是有氯氣的話,它們一定沉積在地表部分。我們會知道的。」
他拍拍拜倫寬闊的肩膀。「小伙子,請我到你房裡喝幾口怎麼樣?」
吉爾佈雷特不安地目送他們走去。林根星君主在追求阿蒂米西亞,他的親信又成了拜倫的酒友,這「無情號」簡直就成了林根人的天下。他尋思著,拜倫知道不知道他自己現在幹的是什麼,後來,他想到新的行星,就不去再想別的了。
他們進入大氣層時,阿蒂米西亞也在駕駛艙。她臉上掛著一絲笑容,似乎有點洋洋得意。拜倫偶爾朝她那個方向瞥一眼。她進駕駛艙那會兒(她幾乎一直沒到駕駛艙來過,所以,她的到來使拜倫不覺一怔),拜倫曾招呼過她:「您好,阿蒂米西亞。」但是,她沒有回答。
只聽她叫了一聲,「吉爾叔叔。」接著就說:「我們真的是要登上那顆行星嗎?」
吉爾搓搓手。「好像是有這麼回事,我親愛的。再過幾個鐘頭我們就能走出飛船,踏上堅實的土地。想想這個,該是多有意思啊!」
「但願這次沒有找錯行星。要不,恐怕不會有什麼意思的。」
「還有另一顆恆星。」吉爾說。但是,說這話時,他緊鎖著雙眉。
接著,阿蒂米西亞轉過臉,鎮定地對拜倫說:「您剛才說什麼來著?法裡爾先生。」
拜倫又一怔,吃驚地說:「不,不,沒什麼。」
「那麼,請恕我冒昧。我還以為您說過來著。」
她接著他身邊走過,張開的人造織物裙邊擦了他的膝蓋,她身上的香味頃刻包圍了他。他緊緊地咬咬牙。
裡采特還和他們在一起。拖船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留客過夜。他說:「他們正在詳細測定大氣層情況。氧氣很多,幾乎佔百分之三十,還有氮氣和惰性氣體。一切都很正常,沒有氯氣。」接著,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喔。」
吉爾佈雷特說:「怎麼啦?」
「沒有二氧化碳。這有點不妙。」
「為什麼不妙?」阿蒂米西亞追問道。她佔著靠近可視板的有利位置,目不轉睛地看著隱約可見的行星表面以每小時兩千英里的速度掠過可視板。
拜倫唐突地說:「沒有二氧化碳就沒有植物。」
「是嗎?「她看著他,熱情地微笑著。
拜倫不由自主地報之以微笑。不知怎的,她的表情幾乎看不出有什麼變化。她笑著從他身邊經過,就這麼離去了,顯然對他的在場並不在意。他卻留在原地,呆笑著,然後,漸漸收起臉上的笑容。
他不妨還是迴避著她點,要是和她在一起,他當然不能堅持不理她。要是他真的見到她,他不可能那樣麻木不仁。這使他開始感到自尊心受到傷害。
吉爾佈雷特垂頭喪氣。眼下,他們正沿著地表滑行,在稠密的大氣層底部,由於帶著拖船,「無情號」的空氣動力學性能下降,因而變得難以駕馭。拜倫正在與顫抖著的控制器頑強鬥爭。
他說:「振作起來,吉爾。」
他自己卻並不那麼高興。無線電信號至今沒有帶回任何信息,如果這裡不是造反星球,那麼再等也沒什麼意思。他已經想好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吉爾佈雷特說:「這裡好像不是造反星球,那上面岩石遍佈,死氣沉沉,而且也沒有多少水。」他轉過臉。「裡采特,他們重新測定過二氧化碳含量嗎?」
裡采待拉長他那紅彤彤的臉。「測過,只有一丁點兒。大約十萬分之一左右。」
拜倫說:「這也難說。說不定,正因為這個星球看上去那麼不中用,他們才選定它的。」
「可是,我曾看到那星球上有一些農場。」吉爾佈雷特說。
「不錯。偌大一顆行星,我們繞它轉了就這麼幾圈,你以為我們能看到多少東西嗎?你十分清楚他們是誰,吉爾,他們不可能讓整個行星都佈滿了人。他們可能已經給自己選擇了某個谷地。在那裡,火山這類的作用使空氣中的二氧化碳集聚,而且附近有充足的水源。我們即使在離他們二十英里的範圍內飛過,也決不會有所察覺。當然羅,他們沒有經過大量的調查也不會隨便答覆無線電呼叫。」
「集聚這種濃度的二氧化碳不那麼容易吧。」吉爾佈雷特咕噥著,但是他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可視板。
拜倫忽然希望眼前的星球不是他們所要找的。他決定不再等待。問題得馬上解決,馬上!
這是一種古怪的感覺。
人工照明用的燈光已經熄滅,陽光正透過無遮無攔的舷窗射進來。實際上,用這種方法照明效果較差,但這樣卻有一種出其不意,引人入勝的新奇感。事實上,舷窗敞開可以呼吸大自然的空氣。
裡采特反對這樣作。他說,在地面上,缺乏二氧化碳會擾亂人體的呼吸節律。可是,拜倫認為,堅持一個短時間或許還是可能的。
吉爾佈雷特走到他們跟前,湊過頭去。而他們則抬起頭來,相互分開了。
吉爾佈雷特笑笑。接著,他從敞開著舷窗向外望去,歎息道:「一片岩石!」
拜倫平靜地說:「我們打算在高地的頂峰上建一座無線電發射台。那樣一來,我們的無線電報就能傳播更遠。不管怎樣,我們應該可以和整個這半球進行聯絡。如果這次沒有結果,那麼我們可以到這個行星的那半球再去試試。」
「你和裡采特商量的就是這個嗎?」
「正是。這事由君主和我去做。很幸運,這是他提出的建議。要不然,我就得自己提出來。」他邊說邊掃了一眼裡采特。裡采特一言不發。
拜倫站起身來。「我想最好把太空服的襯裡取下來,光穿襯裡就夠了。」
裡采特表示同意。這顆行星天晴氣朗,空氣中幾乎沒有水蒸氣,萬里無雲,然而卻寒氣逼人。
林根星君主出現在「無情號」的主過渡艙口。他的外套是用自重不及一兩,保暖性能極佳而又極薄的高級泡沫衣料製成的。胸前纏著一隻二氧化碳小筒。筒內二氧化碳徐徐流出,使他可以感覺到貼身有一層二氧化碳氣體。
他說:「勞駕搜一下我的身好嗎?法裡爾。」他舉起雙手等他來搜查,瘦削的臉上堆著平靜的笑容。
「不必了。」拜倫說:「你要檢查一下我有武器嗎?」
「敝人以為不必。」
謙恭有禮的言詞,猶如這個行星的天氣一樣寒氣逼人。
拜倫跨出艙門,邁進強烈的陽光,他抓住箱子的把手使勁拖動。裝有兩個把手的箱子裡放的是無線電器材。林根星君主抓住另一個把手。
「不算太重。」拜倫說。他回過頭,阿蒂米西亞正一聲不吭地站在飛船的舷梯門內。
她那筆挺的長裙雪白,沒有圖案,只是齊嶄嶄打了個皺褶,風一吹,皺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半透明的袖子緊裹在她的兩個臂膀上,閃爍著銀光。
有那麼一瞬間,拜倫幾乎神魂顛倒。他想馬上回去,跑回去跳進飛船,緊緊地抓住她,捏得她肩上留下他的指印,他要用自己的嘴唇去接觸她的嘴唇。
但是,最後,他只是向她稍微點了點頭,她也向他微笑了一下作為回答。而對於林根星君主,她晃動了一下手指。
五分鐘後,他回頭看飛船。在那打開的舷梯門口,一片白色仍然隱約可見。之後,地上隆起的小丘遮住了飛船,一眼望去,地平線上除去碎石禿巖外,一無所有。
拜倫想著即將發生的事情,思忖著他是否能再見阿蒂米西亞——如果他這一去不復返的話,她的心情會不會依然平靜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