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羅地網
整個太空航站的面積,有百分之九十五是上述的起降停泊區。在這許多平方英里的範圍內,只能見到各型各式的太空船、空勤與地動工作人員,以及太空船與工作人員都得用到的計算機。
只有在另外百分之五的範圍內,才能看到擁擠的人潮。每個人來到這個交通轉運站的目的,不外是想要前往另一個星體。絕對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在這些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很少會有人駐足沉思構成整個太空交通網的科技。也許有些人偶爾會想到,遠方那些正在緩緩落下的金屬體,看起來雖然十分微小,其實都有好幾千噸重。這些巨大的金屬圓柱體,每一個都可能意外地與導航電波失去聯繫,因而墜毀在預定著陸地點半英里之外;或許剛好會穿透候船大廈的廣闊玻璃屋頂,造成上千人喪命的悲劇——而他們的「殘骸」,大概只是一些稀薄的有機氣體,以及碎成粉末的硫化物。
事實上,由於如今的安全設施極為完善,這種意外絕對不可能發生。只有神經嚴重過敏的人,才會有這種杞人憂天的想法。
那麼,他們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麼呢?別忘了一件事,這一大群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目的,這個目的充塞在整個太空航站中,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氛圍。大家排成一列列的隊伍,父母親牽著小孩子,行李堆成一座座整齊的小山——大家都想盡快到達自己的目的地。
在這些除了目的地之外,沒有其他念頭的眾多旅客當中,此時出現了一個完全孤獨的心靈,根本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卻又比周圍任何人都更急於離開此地,更渴望能立刻到別處去。任何地方都好!或者應該說,幾乎任何地方都好!
此地有一種濃厚的緊張氣氛,一種無形的壓力。雖然她沒有精神感應力,也完全不懂得如何接觸他人的心靈,這種氣氛與壓力也足以令她感到絕望。
只是「足以」而已嗎?根本就是太多、太大、太強了。她感到全身都浸淫在絕望的情緒中,整個人都被絕望淹沒。
艾嘉蒂婭·達瑞爾,如今穿著別人的衣服,站在別人的行星上,處於原本應該是別人的處境,甚至連小命都幾乎抓在別人手上。她心中渴望找到一個安全的窩,可是卻連自己的渴望都已無法體會,只知道如今赤裸裸地暴露在這個世界上,實在是最危險不過的。她想找一個隱密的地方——越遠越好——最好是某個人跡未至的宇宙洪荒地帶,沒有任何人能找得到的地方。
現在她站在那裡,雖然只有十四歲多一點,感覺卻像八十幾歲的老太婆一般疲憊。而她心中的恐懼,卻又使她像不到五歲的幼兒那般無助。
至少有數百名旅客與她擦身而過——真正地擦身而過,她感覺碰觸到了每一個人。在這些陌生人當中,哪一個是第二基地分子呢?哪一個陌生人必須立刻置她於死地,只因為她心中懷著那個不該知曉的秘密?那個秘密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只有她才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
她就要忍不住尖叫出聲時,突然聽見一個雷鳴般的聲音。那聲尖叫因此凍結在喉嚨裡,化成一陣無聲的痛楚。
「喂喂,小姐,」後面那人凶巴巴地說:「你到底是要買票,還是只想站在售票機前面?」
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早已站在一台售票機前。這種機器的使用方法相當簡單,只要將一張高面額的紙鈔塞進送幣槽,等到鈔票被吸進去之後,再按下標示著目的地的按鍵,售票機就會吐出一張船票,並且自動找回多餘的錢。這種機器以電子掃瞄裝置辨識鈔票面額,因此絕對不會發生錯誤。像這麼普通的自動售票機,誰也不需要花上五分鐘來研究。
艾嘉蒂婭趕緊將一張二百元的鈔票塞進送幣槽,轉眼剛好瞥見那個標示著「川陀」的按鍵。川陀,她想,那個逝去帝國的昔日首都——自己的出生地。她不知不覺就按下了那個鍵,卻不見有任何動靜,只看到一排紅字不停地閃著:一七二點一八……一七二點一八……一七二點一八……
那是她還需要補足的錢數,於是她又急忙塞了二百元進去,機器馬上吐出一張船票。她立刻將票抓在手上,此時零錢也跟著滾了出來。
她撈起零錢,準備拔腿就跑,卻感到後面那人迫不及待地向前擠來。於是她趕緊一轉身,從那人身前硬穿過去,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可是她根本無處可逃,似乎每一個人都是她的敵人。
她抬起頭來,看著閃爍在空氣中的巨大標誌,心中卻是一片茫然——「史蒂凡尼」、「安納克瑞昂」、「費瑪斯」,甚至還有一個「端點星」的字樣飄浮在空中。她多麼渴望回到那裡去,但是卻又不敢……
其實,她只要花一點點錢,便能租到一個通報器。這種通報器可以放在皮包裡,只要預先將目的地鍵入,就會在太空船起飛前一刻鐘發出通報。然而,由於艾嘉蒂婭感到危機四伏,根本無暇想到這種裝置。
她同時張望著左右兩側,卻忘記了顧及正前方,結果一不小心,就跟一個柔軟的肚皮撞個正著。她立時聽到一聲驚叫,然後又傳來了一聲呻吟,臂膀就被對方的手掌給抓住了。她拚命想要掙脫,卻使不出半分氣力,只能在喉嚨中發出小貓似的叫聲。
那人緊緊抓著她,卻沒有什麼進一步的動作。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鼓起勇氣凝視對方,那是一個又矮又眫的中年男子,滿頭濃密的白髮整整齊齊地往後梳成一個高貴的髮型,看起來跟他的面容極不相稱。他的臉龐又紅又圓,誰都能一眼就看出他是一名農夫。
「怎麼回事?」他終於開了口,語氣中顯然帶著些微的好奇,「你看起來似乎很害怕。」
「對不起,」艾嘉蒂婭嚇得六神無主,只能結結巴巴地說,「我得走了,真抱歉。」
不過對方卻完全沒有理會她說什麼,他又說:「當心點,小丫頭,別把船票給弄丟了。」
說完,他就把那張票從她蒼白無力的手指間取過來,看了一眼之後,竟露出了明顯的滿意神色。
「我果然沒料錯,」接著,他突然用公牛般的嗓門吼道,「媽媽!」
一位婦人立刻出現在他身旁,看起來比他更矮、更圓,而且臉色更紅潤。她正用一根手指纏著一縷灰髮,想將它塞回那頂早已過時的帽子底下。
「爸爸,」她用責備的口氣說:「你為什麼在公共場所大吼大叫,人家都把你當瘋子啦。你以為這裡是你的農場嗎?」
她對木然的艾嘉蒂婭露出一個快活的笑容,又說:「他粗魯得像隻狗熊。」
然後她又改用嚴厲的口吻說:「爸爸,讓這女孩走,你這到底是幹嘛?」
「爸爸」卻只向她揮揮手中的那張票,再對她說:「你看,她要到川陀去。」
「媽媽」立刻露出一個微笑:「你是打川陀來的?把她的手臂放開,聽到沒,爸爸。」
說完,她就把塞得鼓鼓的旅行箱放倒,再用雙手輕輕按著艾嘉蒂婭的肩膀,硬要她坐在那個旅行箱上,還一面說:「坐下來,好好歇歇兩隻小腳丫。長椅都給那些懶鬼佔去睡覺了,太空船卻一小時後才會起飛。你是從川陀來的?」
艾嘉蒂婭深呼吸了一口氣,終於不再掙扎。她用沙啞的聲音答道:「我是在那裡出生的。」
「媽媽」高興得不停拍手:「我們到這裡一個月,一直都沒有碰到老鄉。這真是太好啦,你的爸媽……」說到這裡,她抬起頭來一陣張望。
「我不是跟父母一起來的。」艾嘉蒂婭小心謹慎地說。
「就你自己一個人來的?像你這樣一個小丫頭?」「媽媽」立時露出既憤怒又心疼的表情,「怎麼會這樣呢?」
「媽媽,」「爸爸」猛扯著她的袖子,對她說,「我來告訴你,事情有點不對勁,我覺得她很害怕。」雖然他故意壓低了聲音,艾嘉蒂婭仍舊能聽得一清二楚。
「她一路跑過來——我一直看著她——可是她的眼睛根本沒在看路。我還沒來得及讓路之前,她就一頭撞在我身上了。你知道嗎?我認為她一定有什麼麻煩。」
「閉上你的嘴巴,爸爸,你擋在路中間,什麼人都會撞上你的肚子。」說完,她一屁股坐到艾嘉蒂婭的旁邊,把旅行箱壓得吱嘎作響。然後她用手臂摟著女孩發顫的肩膀,問道,「你在逃避什麼人嗎,小可愛?儘管對我說,我會幫助你的。」
艾嘉蒂婭盯著那雙慈祥親切的灰眼珠,感覺自己的嘴唇不停地打顫。她想,他們是從川陀來的,自己可以跟他們一起走,他們能幫助自己留在那個世界,直到她決定下一步的行動,以及下一個目的地為止。可是在她心中,又出現了另一個更響亮的聲音,提醒她許多雜亂無章的事實——她不記得母親的模樣……她正在單槍匹馬對抗整個宇宙,幾乎已經筋疲力盡……她只想將身子蜷縮成一團,躲在一雙強壯溫柔的臂膀中……如果母親今天還活著,她就可以……可以……
她終於哭了出來,那是當天晚上她首度落淚。她哭得像個嬰兒,卻也哭得舒暢無比。她使勁揪著「媽媽」那件老式的衣服,還弄濕了好大一片。一雙嫩的手臂始終緊緊摟著她,還不停地輕撫著她的鬈發。
「爸爸」站在那裡,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們兩人,惟一能做的就是趕緊掏手帕。
他在身上摸索半天,才剛把手帕掏出來,就立刻被「媽媽」搶走。「媽媽」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多話。許多旅客從他們身邊繞過去,大家都只顧著趕路,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三個人,根本就當他們不存在。
最後,艾嘉蒂婭終於停止哭泣。她用那條手帕輕輕拭著紅腫的眼睛,同時露出一個微弱的笑容。
「天哪,」她輕聲地說,「我……」
「噓——噓——別說話。」「媽媽」用大驚小怪的語氣說道,「坐者好好休息一下,把呼吸調勻,然後再告訴我們到底出了什麼差錯。你等著看,我們會幫你解決,然後一切都會沒事的。」
艾嘉蒂埡勉強集中思緒,試圖湊出個點子——她知道自己不能告訴他們實話,任何人都不能說:可是她又太疲倦了,無法編出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
於是,她只好細聲地說:「我現在感覺好多了。」
「很好,」「媽媽」說,「現在告訴我們,你到底有什麼麻煩。你做錯了什麼事嗎?當然,不管你做了什麼,我們都會幫你,不過你要告訴我們實話。」
「你是川陀來的同胞,任何事情我們都能幫忙,」「爸爸」以慷慨激昂的語氣補充道,「對不對,媽媽?」
「閉上你的嘴,爸爸。」這是「媽媽」的回答。雖然口氣那麼硬,她卻根本沒有動氣。
艾嘉蒂婭把手伸進皮包裡頭——雖然剛才在嘉麗貴婦的閨房,她不得不在慌亂中換掉衣服,但是她自己的皮包還留在身邊。她摸到了想要找的東西,然後將它遞給「媽媽」。
「這是我的證件。」她怯生生地說——那是一張閃亮的合成豐皮紙,是在她到達此地的那一天,由基地大使所簽發的,上面還有卡爾根官員的副署。這份證件的式樣又大又華麗,看起來十分搶眼。「媽媽」看不出所以然來,只好將它遞給「爸爸」;「爸爸」仔細地看了又看,然後不由自主地噘起嘴來。
他問:「你是從基地來的?」
「是的,不過我生在川陀。你看上面寫著……」
「啊哈,我看是沒錯。你名叫艾嘉蒂婭,是嗎?那是一個很好聽的川陀名字。可是你的叔叔呢?上面說你是跟叔叔一塊來的,他叫作侯密爾·孟恩。」
「他被捕了。」艾嘉蒂婭用悲淒的語調說。
「被捕了!為什麼?」兩個人異口同聲叫道。然後「媽媽」又加了一句:「他幹了什麼事嗎?」
艾嘉蒂婭搖搖頭,回答說:「我不知道,我只是來觀光的。侯密爾叔叔有事求見史鐵亭統領,可是……」她根本不需要假裝發抖,因為她真的感到恐懼。
「爸爸」聽了馬上肅然起敬:「求見史鐵亭統領,嗯——你叔叔一定是個大人物。」
「我根本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是史鐵亭統領要我留下來……」她想起了嘉麗貴婦最後說的那番話,雖然那是嘉麗自導自演的一齣戲,現在既然知道她是這方面的專家,那個故事當然可以借用一下。
她故意停了下來,「媽媽」很好奇地問:「為什麼要你留下呢?」
「我也不明白,他……他要和我單獨晚餐,但是我說不要,因為我要侯密爾叔叔也參加。他用古怪的眼光瞪著我,還抓住我的肩膀不放。」
聽到這裡,「爸爸」微微張開嘴巴,「媽媽」卻突然變得面紅耳赤,而且火冒三丈。她說:「你多大啦,艾嘉蒂婭?」
「十四歲半,其實還差一點點。」
「媽媽」猛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那種人竟然還沒遭天打雷劈,街頭的野狗都比他強。你就是在逃避他,親愛的孩子,是不?」
艾嘉蒂婭點點頭。
於是「媽媽」說:「爸爸,馬上到詢問台去,問問去川陀的太空船什麼時候到站。趕快!」
不過「爸爸」才剛邁出一步,馬上又停了下來。因為頭上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音,至少吸引了五千雙眼睛慌張地抬頭張望。
「各位旅客,」那是一個嚴厲、冷酷而有力的聲音,「太空航站潛入了一名危險的逃犯,我們已經封鎖現場,正在進行地毯式的搜索。搜索會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迅速進行,在此期間,任何人都不准進出,也不會有任何太空船起降,所以誰都不會誤了行程。我再重複一遍,誰都不會誤了行程。光柵馬上就要放下來,每個人都不許離開自己的格子,直到光柵解除為止。如果有人違反的話,我們將被迫使用神經鞭。」
那個聲音大約持續了近一分鐘,偌大的候船大廈沒有任何其他動靜。此時,即使是整個銀河都塌下來,艾嘉蒂婭也絕不敢挪動一根汗毛。
所謂逃犯一定就是指她,這是根本不用思考就能達到的結論。但是為什麼……嘉麗策動她逃了出來,而嘉麗是第二基地的特務,那麼,為什麼現在又要搜捕她呢?嘉麗的行動失敗了嗎?嘉麗可能會失敗嗎?抑或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只是她無法理解這個複雜的安排?
她感到一陣頭昏眼花,差點想要跳出去,大聲喊道她認輸了,她願意被他們帶走,她……她……
還好「媽媽」的手及時抓住她的手腕,對她說:「快!快!趁他們還沒有開始搜查,我們趕快躲進女廁去。」
艾嘉蒂婭心中一片茫然,只是盲目地跟著她走。她們擠過了無數呆若木雞的人群,此時那個廣播才終於結束。
接著,光柵就開始降下來。「爸爸」張大了嘴,目不轉睛地看著整個過程,他以前曾經聽說過,也在書報中讀到過這種陣仗,可是自己從來未曾親身體驗。所謂的「光柵」,是輻射光束織成的一個縱橫交錯的光網,將空間分隔成許多整齊的方格。由於光束能量很低,所以不會對人體造成任何傷害。
每次施用這種光柵時,照例總是緩緩由天而降,彷彿是一張撲天蓋地的巨網,令人產生一種陷入天羅地網的恐怖錯覺。
光柵在齊腰的高度固定住,形成無數邊長十尺的閃爍正方格子。「爸爸」身處的那一百平方尺中,剛好沒有其他人,可是周圍的幾個方格卻相當擁擠。他感到獨處一個方格實在太過顯眼,不過也不敢擅自移動。因為他知道,如果想鑽入其他方格的人群裡面,一定至少會碰觸到一條光束,那樣便會立刻觸動警鈴,而神經鞭將跟著擊下。
他只好耐心地等待。
他的目光掠過滿懷恐懼、默默等待的人群,看到了遠方的一陣騷動,知道那代表警察正在該處進行盤查。他們將要一個一個方格查過來,不會放過任何一處。
等了好久之後,才有一名警員走進他的方格中,仔細將這個格子的坐標寫在登記簿上。
「證件!」
「爸爸」把證件遞給他,警員以熟練的手法迅速翻閱著。
「你叫普芮姆·帕佛,川陀人,在卡爾根待了一個月,現在要回川陀去——回答我,對不對?」
「是的,是的。」
「你到卡爾根來幹什麼?」
「我是我們那個農產品合作社的貿易代表,到這裡是為了來跟卡爾根農業部洽談一些生意。」
「嗯——你的妻子跟你一起來?你的證件上這麼寫的,她在哪裡?」
「對不起,內人在——」他伸手指了指。
「漢特,」那名警員吼道。不久之後,他身邊又出現了另一名警員。
原先那名警員用諷刺的口吻說:「這裡又有一個女人躲進廁所了,銀河在上,那地方一定快被她們擠爆啦——把她的名字記下來。」他順手指了一下證件的配偶欄。「還有什麼人跟你在一起?」
「我的侄女。」
「證件上面沒有提到她。」
「我們原本不是一塊來的。」
「她現在又到哪裡去了?不用說啦,我知道,把他侄女的名字也記下來,漢特。她叫什麼名字?寫下來:艾嘉蒂婭·帕佛。你乖乖待在這裡,帕佛,我們會把那兩個女人找回來。」
「爸爸」感覺好像過了很久很久,才看到「媽媽」向他走來。艾嘉蒂婭的手仍被她緊緊抓住,她們身後則尾隨著那兩名警員。
一行人走進「爸爸」的方格內,其中一名警員問道:「這個聒噪的老太婆就是你太太嗎?」
「是的,長官。」「爸爸」陪著笑臉答道。
「那麼你最好警告她,如果她繼續對第一公民的警察那樣說話,就會吃不了兜著走。」然後他一挺胸,氣呼呼地說:「這是你的侄女嗎?」
「是的,長官。」
「我要看她的證件。」
「媽媽」直勾勾地瞪著丈夫,緩緩地、堅決地搖了搖頭。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爸爸」帶著勉強的笑容說:「這點恐怕恕難從命。」
「你說恕難從命是什麼意思?」警員猛地向他伸出手來,凶巴巴地說,「快點交出來。」
「我們有外交豁免權。」「爸爸」用溫和的語氣答道。
「那又是什麼意思?」
「我說過,我是我們那個農產品合作社的貿易代表,卡爾根政府認定我具有外交人員的身份,這一點在證件上寫得很明白。我已經將我的證件拿給你們看過了,現在我不想再受到任何騷擾。」
那名警員似乎吃了一驚,頓了一頓才又開口:「我必須要看她的證件,我是奉命行事。」
「你走開,」「媽媽」突然插嘴道:「我們需要找你的時候,自然會叫你來。你……你這個無賴。」
警員噘了噘嘴唇,然後轉頭說:「好好看牢他們,漢特,我去找副隊長來。」
「你馬上摔斷一條腿!」「媽媽」在他身後大叫。有些人忍不住笑了出來,可是又趕緊閉上嘴。
現在搜索行動接近了尾聲,人群中開始出現不安的騷動。從光柵開始降下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十五分鐘,就預定的效率而言,這顯然拖得太久了。因此,迪瑞吉副隊長急急忙忙穿過擁擠的人群,向這個方向快步走了過來。
「就是這個女孩嗎?」他不耐煩地問道。然後他盯著艾嘉蒂婭仔細看了看,發現她果然符合命令中的描述——如此大費周章,竟然只是為了這麼一個孩子。
他說:「她的證件,請你交給我好嗎?」
「爸爸」答道:「我已經解釋……」
「我知道你剛才的解釋,可是很抱歉,」副隊長說,「我是奉命行事,這毫無迴旋的餘地。如果你想在事後提出抗議,隨你的便。不過現在,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必須使用武力。」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副隊長耐著性子等待著。
然後「爸爸」突然以沙啞的聲音說:「把你的證件給我,艾嘉蒂婭。」
艾嘉蒂婭嚇得拚命搖頭,可是「爸爸」卻對她點點頭,又說:「別害怕,把證件給我。」
她無可奈何,只好掏出證件來遞給「爸爸」。「爸爸」把證件翻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才將它交出去。副隊長接過之後,也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然後抬起頭來,對著艾嘉蒂婭凝視許久,才終於「啪」地一聲把證件合上。
「證件完全齊備。」他說:「沒事了,各位。」
說完他就帶隊離開。兩分多鐘之後,太空航站中的光柵解除了,同時頭上傳來一陣廣播,宣佈一切恢復正常。群眾在重獲自由之後,嘈雜的聲音隨即轉趨沸騰。
艾嘉蒂婭問道:「怎麼……怎麼……」
「爸爸」說:「噓——什麼都不要說。我們最好趕緊上船,太空船應該馬上就到站了。」
他們在太空客船上擁有一間私人艙房,在餐廳中還有專用的餐桌。如今已經距離卡爾根有兩光年之遙,艾嘉蒂婭終於鼓起勇氣舊話重提。
她說:「可是他們要抓的就是我啊,帕佛先生,而且他們一定有我的形容和各種詳細資料。為什麼他會放我走呢?」
「爸爸」正在享受一份紅燒牛肉,他抬起頭來,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這個嘛,艾嘉蒂婭,孩子,這實在很簡單。一個人成天跟代理商、顧客們打交道,又得和其他的合作社競爭,自然就能學到不少門道,而本人已經累積了二十多年的經驗。你可知道,孩子,當那個副隊長打開你的證件時,他就發現裡面夾著一張五百元的鈔票,折疊成小小的一塊。簡單吧,對不?」
「我會還你的……我是說真的,我身邊有很多錢。」
「算啦,」「爸爸」搖搖頭,寬大的臉龐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又說:「為了自己的同胞……」
於是艾嘉蒂婭不再堅持,但又問道:「可是如果他把錢收下,卻還是把我抓起來,然後再控告我行賄,那又該怎麼辦呢?」
「放棄那五百元嗎?我比你更瞭解這些人,小丫頭。」
不過艾嘉蒂婭卻知道他實在太過自信,至少對於「那些人」,他絕對沒有自己那麼瞭解。當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著,怎麼想還是覺得不對勁——這個奉命追捕自己的副隊長,絕不可能用幾百元就能買通。除非這件事情也是早已計劃好的,因為他們並不想抓到她,卻又故意表現得盡了全力。
為什麼呢?以便確定她會離開?離開卡爾根到川陀去?她結識的這兩個頭腦簡單、心地善良的夫婦,難道也跟她一樣無助,只是第二基地的工具嗎?
他們一定是!
可是真的能夠確定嗎?
一切的努力似乎全都徒勞無功,她又怎能與他們對抗呢?不論她做出任何舉動,都有可能是那些可怕而無所不能的人,故意設計要她那樣做的。
但是她一定要設法以智取勝,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