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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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三四天的時間啦,時間模模糊糊地過去——西弗娜穿過森林朝南移動。除了生存下來,她沒有任何計劃。
  設法趕回她的公寓去也是毫無意義的。城市好像仍然在燃燒,她目光所及處的天空中都低低地掛著煙幕。偶爾她看見在地平線上,起伏狀的紅色火舌正直衝向天空。在她看來每天都有新的大火被點燃,這說明瘋狂狀態一點沒有減退的跡象。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神志在逐漸恢復正常,一天比一天清醒。她慶幸自己進入清醒狀態,就好像正在從高燒中醒來。
  但是她又不安地意識到,她神志還沒有完全恢復——動腦是件勞神的事情,一旦動腦,大腦就會亂如一團麻。可是她相信,她正在恢復。
  顯然在森林裡的許多人還沒有完全康復。雖然西弗娜盡可能地獨處,但是她還是不時地遇見人,他們中的大多數看上去精神錯亂的程度很重,他們抽泣著,呻吟著,狂笑著,奇怪地瞪著眼,在地上不斷地打著滾。正如西弗娜所預示的那樣,一些人受到的精神折磨,永遠也不能再恢復。西弗娜意識到,絕大部份人已經陷入了野蠻狀態或許更糟的狀況。他們出於好玩而放火,出於好玩而殺人。
  因此,她得小心趕路。由於心裡沒有特別的目的地,她跨過森林向南走了一段路後,在清水邊住了下來。日食那天晚上得到的那根棍子總是放在手邊。種子、堅果、水果、甚至樹葉和樹皮——凡是看上去可以食用的東西,她都食用。她知道這樣臨時湊合的食物,能讓身體忍受一周左右,但接下來一定會受不了。她已感到本來就輕的體重開始下降,身體的抵抗力在一點一點地減弱,而且由於成千上萬剛來的人的採摘,森林裡的漿果和水果減少很快。
  接著,在她認為的第四天,西弗娜想起了隱蔽所。
  當她領悟到自己沒有必要過著這種洞穴女人式的生活時,她激動得雙頰通紅。
  當然囉!她怎麼會如此的愚蠢呢?此時,在離這兒只有幾英里路的地方,成百上千的大學職工正安全地擠在離子加速器實驗室裡,高興地喝著前幾個月他們儲存起來的瓶裝水,吃著罐頭食品呢。在滿是瘋子的森林裡躲躲藏藏的,從土裡挖尋貧乏的三餐,飢餓地瞧著樹枝上的那些小動物在歡跳卻抓不到它們,這是多麼的荒謬啊!
  她應該去隱蔽所,無論如何總會有辦法使他們讓她進去的。她告訴自己,至少她記得隱蔽所在哪裡,這是她對自己的大腦到底受到星星多大程度的損害的一種衡量。
  她想,怎麼沒有早點想起這個主意泥?真是糟透了,而且,她還意識到幾天來旅行的方向都是錯誤的。
  此刻,就在她前方,是森林南部的連綿不斷的陡峭的山脈。抬頭一看,她可以看見山頂沿途那些已被燻黑的房屋廢墟,像一堵黑色的高牆在她眼前升起。如果她記憶準確的話,隱蔽所在完全相反的方向,是在森林北邊的公路邊上,在校園與薩羅城之間。
  她又花了一天半的時間折回來穿過森林往北雨衣。在途中她曾兩次使用棍棒與襲擊者搏鬥,有三次她怒目而視地擊退了想強暴她的年輕人。一次她冒失闖入了一個茂密的小灌木林裡,那裡有五個憔悴的、眼裡冒著野性的男人拿著刀圍成一圈慢慢地走動著,像舉行著某種奇異而古老的儀式。她盡快地逃離了那裡。
  最後,她終於看見了寬廣的大學公路出現在了前面,正好在森林外邊。在路北段的某處有一條不顯眼的鄉間小道通往隱蔽所。
  對,是在那裡。很隱蔽,不顯眼,入口處的兩邊是結滿種子的雜草和零亂的草堆。
  是傍晚時分了,奧納斯幾乎從天空中消失,塔諾和西撒向大地投下無情、不祥的光影,雖然空氣是溫和的,看上去卻像冬天一樣。小小紅色眼睛般大的多維姆已穿過北部天空,仍然很遙遠,很遙遠。
  西弗娜想知道,看不見的卡爾蓋什二號怎麼樣了,很明顯,它已幹完了令人可怕的工作,在繼續移動著。此刻,它可能已跑到一百萬里外的天空,正沿著它長長的弧形軌道離開這個世界,穿過大氣層,進入真空,不斷地遠去。要等它回來,得等一個懺悔年。西弗娜死勁地換算著,即使最快,至少也得兩千年的時間。她眼前出現了一塊告示牌:
  私人財產。未經薩羅大學學監部的允許,不得私自入內。
  接著是用醒目的紅字寫著的第2個告示:!!!危險!!!高能研究設施,禁止入內。
  好,這樣看來,西弗娜一定走對了路。
  西弗娜從來沒有去過隱蔽所,即便它是物理實驗室的時候也沒去過,但是她卻知道會遇見什麼。有層層大門,接著是裝有掃瞄器的柱子。掃瞄器會對進來的任何人進行監控。幾分鐘後她來到了第一扇大門,它由緊密的金屬網做成,上了四塊鉸鏈,比她高出兩倍。門的兩邊是難以越過的帶刺的鐵絲網圍欄,一直延伸至滿是自由生長的荊棘的矮樹叢中。
  大門半開著。
  她打量了一下,感到很迷惑。是某種幻想嗎?是她不清醒的大腦的某種詭計嗎?不,都不是,門實實在在是開著的,而且門沒有走錯。她在門上看見了大學保衛科的標誌,可是為什麼門是開著的呢?沒有任何被迫打開的跡象。
  焦慮的她走了進去。
  裡面的小道用泥土鋪成,坑坑窪窪,滿是車轍印。她沿著路邊走著,不一會兒,看見了又一層障礙,它不是刺鐵絲網圍欄,而是一堵沒有門窗、堅不可摧、紮實的鋼筋水泥牆。
  牆上的惟一入口是一道黑然的金屬門,它的上方配有一台掃瞄器。
  這扇門也是開著的。
  越來越奇怪!應將突如其來的瘋狂拒之於外,令人炫耀的圍欄究竟怎麼啦?
  她走了進去,裡面鴉雀無聲。前面有幾個看上去簡陋的木篷和倉庫,也許隱蔽所本身的入口——地下通道的入口就位於它們的後面,西弗娜知道。於是她繞到了後面。
  對,隱蔽所的入口處就在後面,地上有一扇橢圓形的小門,門後是黑暗的通道。
  而且還有十幾個人站在門前,帶著好奇心,冷冷地、不友善地看著她。他們的脖子上都繫著鮮艷的綠色布條,充當圍巾。她一個也不認識,據她所看,他們都不是大學教職員工。
  門的左邊燃著一小堆篝火。篝火旁邊有一堆劈好的木料,每塊木柴都根據其大小,精心而規正地堆放著,其整齊的程度令人吃驚。它看起來更像某種精細的建築模型而不是一堆柴火。
  一陣揪心的恐懼感和迷惑傳遍了她的全身。這是什麼地方?真是隱蔽所嗎?這些人是誰?
  "站著別動!"人群前面的男人說道。雖然他說話的聲音很平靜,但卻帶著權威的口吻。"把手舉起來!"
  他的手裡握著一把很雅的袖珍槍,對著她的胸脯。
  西弗娜一言不吭地遵命。
  他看上去大約50歲,是位身體強壯的指揮型人物,可能是他們的頭兒。他的衣著顯得華麗,舉止不凡且有信心。脖子上的綠色圍巾有著上等絲綢的光澤。
  "你是誰?"他平靜地問道,武器仍然瞄準著她。
  "西弗娜89,薩羅大學的考古教授。"
  "那好,請問教授,你打算在這附近做考古工作嗎?"
  其他的人大笑起來,好像他說的話非常可笑似的。
  西弗娜回答道:"我正在尋找大學的隱蔽所,你能告訴我它在哪裡嗎?"
  "我想可能這裡就是,大學裡的所有教職員工在幾天前便撤離了這裡。"這人答道,"現在這裡是消防巡邏隊指揮部。告訴我,教授,你帶有易燃品嗎?
  "易燃品?"
  "像火柴、打火機,或者袖珍發電機之類的可以用來點火的任何東西。"
  她搖搖頭。"一樣都沒有。"
  "《緊急情況法》中第一款規定:嚴禁放火。如果你違背了第一款的話,那你要受到嚴懲的。"
  西弗娜茫然地盯著他。他在說些什麼呢?這位頭兒身邊的一位瘦削,臉色灰黃的男人說道:"我不相信她,阿爾梯諾爾。是這些教授導致了這一切,十有八九她衣服裡某處看不見的地方藏得有東西。"
  "我身上任何點火設備都沒有。"西弗娜憤怒地說道。
  阿爾梯諾爾點點頭。「也許是的,也許不是。我們不願憑僥倖心理,教授,剝光你的衣服吧。」
  她萬分驚訝地望著他。"你說什麼?"
  "剝光衣服。把你的衣服脫下,向我們證明你身上沒有任何不法裝置。"
  西弗娜舉起她的棒子,在棒桿上不自在地搓著手。她驚訝地眨眨眼說:"就此停止吧,你們不會是當真的。"
  "根據《緊急情況法》第二款,消防巡邏隊可以採取任何認為有必要的預防措施,來防止未經批准的點火事件。按照條款三,對那些抵抗消防巡邏隊執法者,可當場處決。剝光衣服,教授,快點!"
  他用袖珍槍打著手勢,手勢非常地嚴肅。
  但是她卻仍然盯著他,仍然沒有一點脫衣服的舉動。
  "你是誰?消防巡邏隊的人是幹什麼的?"
  "是市民治安維持會,教授。我們力圖在這次混亂之後,恢復薩羅城裡的法規和秩序。城市遭到了非常嚴重的破害,你知道,也許你不知道。火勢在繼續蔓延,消防部門已癱瘓,沒有人來處理此事。也許你沒有注意到,全城的人都瘋了,他們認為我們的大火還不夠,因此他們生起更多的火。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我們打算採取一切手段來制止縱火者。我們懷疑你擁有易燃品,有人已經這樣指控了,給你60秒鐘,洗清人們對你的指控。教授,我要是你,就立即把衣服脫掉。
  西弗娜看見他默默地數著秒數。
  脫光衣服,在十幾個陌生人的面前?一想到這個無禮的令人感到恥辱的要求,一種極度的憤怒油然而生。大多數是男人,他們已顯示出了急不可待的樣子。儘管阿爾梯諾爾莊嚴地宣佈了緊急法典,這根本不是什麼安全預防措施。他們只想看看她的肉體,而且他們有權足以讓她屈從。這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可是,一會兒以後,她發現自己的憤怒感開始消失。
  這有什麼關係呢?西弗娜疲倦地問自己。世界已經到了末日。貞淑是一種只有文明人所沉溺的奢侈品,而文明已成了一種過時的概念。
  無論如何,槍口就是命令,何況,這又是一個離家很遠而閉塞的地方。沒有人會到這裡來營救她。時間緊迫,而阿爾梯諾爾顯得一本正經。
  不讓自己的肉體暴露而死去,這樣不值得。
  她將棍棒扔到了地上。
  然後,她強壓住內心的怒火,不表露出任何憤怒的痕跡,開始一層一層地脫掉自己的衣服,把它們扔到棍棒的旁邊。
  "內衣也要脫嗎?"她諷刺地問。
  "所有衣物。"
  "看上去是不是我這兒藏有一個打火機?"
  "你只剩20秒了,教授。"
  西弗娜怒視著他,一聲不吭地脫光了衣服。
  脫光衣服會如此的簡單,這令人感到驚訝。她脫光了衣服,一絲不掛地站在這些陌生人面前。她不在乎,她意識到,這種事情常常伴隨世界末日的到來。她收腹挺胸站在那裡,幾乎是挑戰性地展示著自己,等著看他們下一步要幹些什麼。阿爾梯諾爾的雙眼從容不迫地掃遍了她的全身,然而她發現自己甚至對此一點不在乎,一種已燒盡的冷漠征服了她。
  "很好,教授。"他最後說道。
  "謝謝",她的口氣冷冰冰的,"我現在可以穿上衣服了嗎?"
  他傲慢地揮揮手。"當然囉,很抱歉讓你難堪了,但是我們不得不弄清楚。"他將槍放進腰部的皮套裡,雙臂叉在胸前,冷談地看著她穿衣服。接著他說道:"你一定認為自己落到了野蠻人手裡,是嗎,教授?"
  "你真對我的想法感興趣嗎?"
  "你將注意到,當你——嗯——展示你的身子,證明你並沒有隱藏點火裝置的時候,我們沒有斜眼看,沒有胡說八道,也沒有濕褲子,更沒有任何人企圖騷擾你。"
  "這個,你們做得很好。"
  阿爾梯諾爾說:"我知道當你還在生我們的氣的時候,即使指出這些,你都不會改變看法。但我還是想讓你知道,實際上你撞入的這兒,是被上帝拋棄的這個世界的,保存下來的最後一個文明的堡壘。我不知那些尊敬的政府領袖們消失到哪裡去了。當然我也並不認為我們這些火焰教派兄弟們,在任何方面都很文明。曾經藏在這兒的你的那些大學裡的朋友已收拾行囊離開啦,就好像其它所有頭腦不清的人一樣。不過,教授和我們例外。"
  "承蒙你把我包括在內。"
  "我從不奉承任何人。你比大多數人更能經受得住黑暗、星星以及它們帶來的癱瘓狀況。這是你給我的印象。我想知道,你是否願意留下來,成為我們隊伍的一員。我們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教授。"
  "你指什麼?給你們擦地板?為您們熬湯?"阿爾梯諾爾對她的挖苦顯得無動於衷。「我是指加入到保持文明運轉的鬥爭中來,教授。這並不是唱高調,我們看到了自己所擁有的使命。日復一日,我們衝過那裡的瘋人院,解除瘋子的武器,除掉他們手中的點火裝置,將點火的權利留給我們自己。雖然我們不能撲滅已經燃燒著的大火,至少目前還沒有撲滅,但是我們能竭盡全力阻止有人再次點火。這就是我們的使命,教授。我們正在控制火的蔓延。這是使世界能重新生存的第一步,你看起來頭腦很清醒,完全可以加入我們,所以我們邀請你進來。你意如何,教授?是想成為消防巡邏隊的成員呢?或是願意回到森林裡去碰碰你的運氣?」
《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