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瑞斯特恩城堡裡的星球會所是一間橢圓形的屋子,象牙柱子後面襯著黃金、高高的鏡子和彩色玻璃窗。屋裡有一架黃金製成的風琴和一個蒂凡尼1製造的機器人風琴手;有間圖書館,那裡所有的陳設和器械都是金的,在圖書館的梯子上站著一個機器人圖書館管理員;一張路易十六風格的桌子,一個機器人秘書站在手動的備忘珠錄製儀前面;一間美式酒吧和一個機器人吧檯服務員。普瑞斯特恩更願意選人類的服務員,但是機器人能保守秘密。
【1 世界知名珠寶公司,這個機器人是黃金製成的,而蒂凡尼的黃金製品以精美高貴著稱。】
“入座吧,佑威,”他客氣地說,“這位是瑞吉斯·夏菲爾德,他是我這個案件的代理人。那位年輕人是夏菲爾德先生的助手。”
“邦尼是我隨身攜帶的法律圖書館。”夏菲爾德咕哦著說。
普瑞斯特恩觸到了一個開關。星球會所裡靜止的生命活了過來。風琴手開始演奏,圖書管理員整理圖書,秘書打字,吧檯服務員搖晃飲料。這種變化非常驚人,為普瑞斯特恩建立這個控制系統的工業心理學家精密計算過這種變化的心理衝擊力,它可以使來訪者在心理上處於下風。
“楊上校,你提到了一個叫佛雷的男人?”普瑞斯特恩提醒。
中央情報局的彼得·楊佑威上校是知名的孟子的直系子孫1,屬於內部行星武裝部的中央情報局“唐組”,二百年來,內部行星武裝部信任地把自己的情報工作交託給中國人,他們身後五千年的文化起著微妙的作用,產生了奇跡,楊佑威上校是可怕的“紙人幫”中的一員,也是天津皮影的專家、一位神秘學的大師,能熟練地使用玄虛奧妙的語言。不過他長得不像中國人。
【1 由於西方人對中國缺乏瞭解,作者在小說中關於楊佑威的家世以及相關中國背景的描述在中國讀者看來一定錯漏百出,翻譯者按原文譯出,讀者可自行辨別。】
楊佑威猶像了一下,充分感覺到了對方施與他的心理壓力。他觀察普瑞斯特恩那禁慾主義者的蛇怪似的面容,夏菲爾德生硬、挑釁的表情,還有那個名叫邦尼的慇勤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兔子般的容貌有著鮮明的東方特色。楊佑威有必要重新確立自己對局面的控制,或者至少拉成平手。
他從側面開始行動了。“我們在十五代以內有任何親戚關係嗎?”他用標準普通話問邦尼,“我是有名的孟家的後人,就是那些野蠻人叫做‘MENCLUS1’的。”
【1 英文中“孟子”為“MENCLUS ”。】
“那麼我們是世仇,”邦尼用支支吾吾的普通話回答,“因為我這一系莊嚴的祖先是公元前342在山東被那混球孟子免職的官員。”
“我畢恭畢敬地剃掉你惡形惡狀的眉毛3。”楊佑威說。
【3 這一句和邦尼回答的下一句疑有中文出典,但是經過作者的英文轉述(或者他也是從其它蹩腳中式英語的轉譯中得來的信息)已面目全非,而難找到對應的中文典故,只能直譯。】
“我無比謙恭地燒焦你參差不齊的牙齒。”邦尼大笑。
“對不起,先生們。”普瑞斯特恩表示抗議。
“我們在重申三千年的家族世仇,”楊佑威對普瑞斯特恩解釋,而對方看上去對這段難以理解的談話和大笑感到很不安。他嘗試直接切入:“你和佛雷什麼時候了結?”他問。
“哪個佛雷?”夏菲爾德插話。
“你們捉到的是哪個佛雷?”
“在普瑞斯特恩家族有13個人叫這個名字。”
“一個有意思的數字。你不知道我是一個神秘學的大師嗎?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向你展示‘窺鏡聽音’術的秘密。我是指據報今早企圖行刺普瑞斯特恩先生的那個佛雷。”
“普瑞斯特恩。”普瑞斯特恩更正,“我不是‘先生’。我是普瑞斯特恩家族的普瑞斯特恩。”
“他曾經三次企圖刺殺普瑞斯特恩。”夏菲爾德說,“你應該更具體些。”
“今早就有三次?普瑞斯特恩一定很忙碌。”楊佑威感歎。夏菲爾德正在證明自己是一個不屈不撓的對手。情報局的人於是嘗試換一種方法:“我確實希望我們的普瑞斯托先生能夠更具體一些。”
“你們的普瑞斯托先生!”普瑞斯特恩大叫。
“啊,是的。你不知道你的五百個普瑞斯托先生中有一個我們的人嗎?那就怪了。我們想當然地以為你已經發現了這一點,而且進一步做了一些工作來混淆視聽。”
普瑞斯特恩表現得非常震驚。楊佑威交叉著他的雙腿繼續輕鬆地談話。
“那就是情報局常規手段最基本的短處:你必須未雨綢繆地耍些手段。”
“他在撒謊,”普瑞斯特恩衝口而出,“沒有任何一個我們的普瑞斯托可能對格列佛·佛雷有任何瞭解。”
“謝謝你。”楊佑威微笑,“那就是我想要的佛雷。你什麼時候能把他交給我們?”
夏菲爾德蹙著眉頭看看普瑞斯特恩然後轉向楊佑威。“誰是‘我們’?”他追問。
“中央情報局。”
“你們要他幹什麼?”
“你做愛的時候是事先脫衣服還是事後脫衣服?”
“這真他媽的是個無禮的問題。”
“你的也一樣。你什麼時候能把佛雷交給我們?”
“當你說明理由的時候。”
“向誰?”
“向我。”夏菲爾德說,“這是一個和民法有關的民事事件。除非有關戰爭物資、戰爭全體人員或者即將開始的戰爭的戰略,民法的司法權應該是普遍有效的。”
“地球訴訟法303號191條。”邦尼喃喃。
“諾瑪德號運載的是戰爭物資。”
“諾瑪德是運輸鉑金去火星銀行的,”普瑞斯特恩突然爆出聲來,“如果金錢是一種……”
“是我在引導這次討論,”夏菲爾德打斷他的話。他在楊佑威身邊繞來繞去,“說出那種戰爭物資的名字。”
這個直截了當的挑戰使楊佑威不知所措。他知道諾瑪德號案件的關鍵是當時在船上的20磅派爾,那是全世界的派爾貯藏量,而且現在很可能無法再次生產了,因為它的發明者已經失蹤。他知道夏菲爾德寧願這個名字不要被說出來。而現在,他面臨的挑戰就是說出這個禁忌的名字。
他嘗試著以直率還擊直率。“好吧,先生們,我現在就說出它的名字。諾瑪德號當時運輸了20磅重的一種叫派爾的物質。”
普瑞斯特恩受驚了,夏菲爾德示意他安靜。“什麼派爾?”
“根據我們的報告……”
“來自普瑞斯特恩先生的普瑞斯托先生的報告?”
“哦,那是虛張聲勢,”楊佑威笑出聲來,他片刻後就恢復了對事態的控制力,“根據情報局的資料,派爾是一個已經失蹤的男人為普瑞斯特恩生產的。派爾是稀土金屬合金,一種撞燃的引火物。那是我們知道的所有事實。但是關於它,我們的報告很含糊……一位信譽很好的調查人員交出這樣的報告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如果我們的推論部分屬實的話,派爾是可以決定戰爭勝敗的關鍵。”
“胡說八道。沒有任何戰爭物資能起這樣大的作用。”
“沒有?我引1945年的核彈爆炸為例,我引2022年的零—G反重力裝置為例,我引2194年塔拉的全頻帶自動雷達點陣為例。物質經常可以起到關鍵作用,尤其是當敵人有機會先得到它的時候。”
“現在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感謝你承認派爾的重要性。”
“我沒有承認任何事,我否認了每一件事。”
“中央情報局準備提供一筆交易。一人換一人。派爾的發明者換格列佛·佛雷。”
“你們得到了他?”夏菲爾德追問,“那為什麼還糾纏我們要佛雷?”
“因為我們得到的是一具屍體!”楊佑威目光大盛,“外部行星司令官在拉塞爾上用六個月時間嘗試從他身體裡刨出信息來。我們發動了一場突襲,以行動人員總數79%的犧牲把他拖了出來,但我們只不過救回了一具屍體。我們為回收一具軀殼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不知道外部衛星的人是不是還在嘲笑呢。我們依舊不知道他們從他那裡刨出了多少東西。”
普瑞斯特恩聽到這裡突然坐直了身子。他無情的手指緩慢而銳利地敲打著。
“媽的,”楊佑威怒吼,“你沒看出這是場危機嗎,夏菲爾德?我們正在走鋼絲。你到底是撞了什麼鬼,居然在這樁卑鄙的交易裡支持普瑞斯特恩?你是自由黨的領袖……塔拉的頭號愛國者。你是普瑞斯特恩的主要政敵。出賣他吧,你這個傻瓜,在他把我們都賣了之前。”
“楊上校,”普瑞斯特恩以冰冷的恨意打斷他的話,“這些話可不能令人贊同。”
“我們想要,而且需要派爾。”楊佑威繼續說,“我們將不得不去調查那20磅的派爾,重新發現它的合成方法,學習將它做為戰爭能源……而這些都要在外部衛星把我們打垮之前完成,如果他們沒有先完成的話。但是普瑞斯特恩拒絕合作。為什麼?因為他反對一個有力量的黨。他不希望自由主義者們取得任何軍事上的勝利。為了政治上的原因他寧可我們輸掉這場戰爭,因為像普瑞斯特恩這樣的闊佬永遠也不會輸。恢復理智吧,夏菲爾德。我們被一個叛徒僱用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到底要做什麼?”
夏菲爾德還來不及回答,星球會所的大門上響起一聲謹慎的敲擊聲,薩爾·達根漢姆被帶了進來。達根漢姆曾經是內部行星的科學天才之一,一個有著傲人直覺能力、完整的記憶能力和相當於第六代計算機1的大腦的物理學家。但是在沙漠中發生了一場原子彈爆炸的事故,原本應該會殺死他,卻沒能讓他斃命。但是事故使他變成了一個非常危險的、具有高放射性的人;它使他“火熱”,它把他轉化成一個25世紀的“傷寒瑪利2”。
【1 在作者成書的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第六代計算機顯然是非常了不起的東西。而今天的我們看到這一點一定忍俊不禁,倒是頗添了一些趣味。】
【2 瑪利·瑪龍的諢名兒,193年的愛爾蘭裔美國廚子,被發現是個傷寒攜帶者。後用來稱呼因環境壓迫形成的某種不祥的事物的傳播中心。】
內部行星政府相信他可以自行解決這個問題,並為此一年支付他25,000琶。他每天都避免和任何人做五分鐘以上的身體接觸。除了自己的房間,他不能在任何別的房間裡停留30分鐘以上。既然內部行星政府命令他隔離生活還付了費用,達根漢姆便放棄了他的科學研究,轉而創立了達根漢姆快遞情報公司這個企業。當楊佑威看到這具鐵青皮膚、短短的亞麻色頭髮、帶著骷髏般微笑的死屍進入星球會館的時候,他知道這次交手自己肯定失敗了。
“我給佛雷帶來了海軍總部的命令,”他說,“就情報系統而言,一切談判都結束了。從現在起戰爭開始了。”
楊佑威上校等到這位警官從自己身邊走過的時候才鞠了躬。然後,當那個人禮貌地向著門的方向移動時,楊佑威直接看著普瑞斯特恩,諷刺地笑了笑,然後在微弱的噗噗聲中消失了。“普瑞斯特恩!”邦尼驚呼,“他思動了。這間屋子對於他來說不是不可見的。他……”
“顯然如此。”普瑞斯特恩冷冰冰地說,“通知管家,”他命令驚訝的監控官,“星球會館的對等站已經不再是秘密了。他們必須在24小時內更換。而現在,達根漢姆先生……”
“一分鐘。”達根漢姆說,“有個海軍總部的命令要處理。”
他既沒有解釋也未告退就消失了。普瑞斯特恩抬了抬他的眉毛。“另一個星球會所的秘密聚會,”他喃喃,“但至少他會圓滑地保守他知道的一切,直到秘密消失。”
達根漢姆又出現了。“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去變換迷宮了,”他說,“我已經在華盛頓下了命令。他們會把佑威拖住一會兒,至少保證兩小時的時間,也許三四個小時也是可能的。”
“他們怎麼扣留他?”邦尼問。
達根漢姆回以一個骷髏頭般的微笑。“達根漢姆快遞隊的FFCC標準化行動。快樂(FUN),幻想(FANTASY),迷惑(CONFUSION),災難(CATASTROPHE)……我們需要整整四個小時。媽的!我把你的玩具娃娃弄得一塌糊塗,普瑞斯特恩……”當達根漢姆的強烈輻射穿透那些機器人的電子系統的時候,它們突然間瘋狂地跳躍起來。“沒事,我上路了。”
“佛雷?”普瑞斯特恩問。
“還什麼都沒說呢。”達根漢姆咧嘴露出他的骷髏式微笑,“他真是獨一無二。我在他身上試過了所有標準藥物和正常程序……什麼都沒說。外表上看,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太空人……如果你忘記他臉上的刺青的話……但是他的體內卻有鋼鐵般的勇氣。有個念頭抓住他不放,他不會鬆口。”
“是個念頭抓住了他?”夏菲爾德問。
“我希望去找出來。”
“怎樣做?”
“別問,不然你就是從犯了。你準備好飛船了嗎,普瑞斯特恩?”
普瑞斯特恩點點頭。
“我並沒有保證我們可以找到諾瑪德號,因為它也許已經不存在了,但是如果它還在,我們必須繞過海軍立刻行動。相關法律程序準備好了嗎,夏菲爾德?”
“準備好了。我希望我們不需要被迫使用它。”
“我也那樣希望,但是我再一次聲明,我沒有保證不用。好吧。站在一邊,必要時為我講解。我要去撬開佛雷的嘴。”
“你在哪裡捉到他的?”
達根漢姆搖頭說:“這間房間並不安全。”他消失了。
他從辛辛那提思動到新奧爾良、蒙特雷1,最後抵達墨西哥城,出現在宏偉的塔拉聯合大學醫院下屬的精神病科。“科”這個詞對於這個分部來說遠遠不夠,在這家大都市一般的醫院裡,這個科可以說是包容了一整座城。達根漢姆思動到治療部的43樓,向那個獨立的槽箱中望去,箱子裡飄浮著毫無知覺的佛雷。他一眼瞥見了那位看護在一邊的高貴的長鬍子紳士。
【1 墨西哥城市名。】
“你好,弗瑞茲。”
“你好,薩爾。”
“多妙啊。精神科的頭頭親自替我照顧病人。”
“我想我們欠你的人情,薩爾。”
“你還在為塔其1沙漠的事耿耿於懷嗎?我早忘了。我身上的輻射波妨礙你部門的工作了?”
【1 此處的塔其沙漠應指前文提到的達根漢姆出事的實驗地。】
“沒有。我給每一樣東西都加了防護罩。”
“準備好做這樁骯髒的工作了嗎?”
“我希望我能知道你想得到什麼。”
“情報。”
“而你為了得到它不得不把我的治療部變成審訊室?”
“就是那樣。”
“為什麼不用普通的藥物?”
“那些已經試過了,沒用。他不是個普通人。”
“你知道這是犯法的。”
“我知道。改變主意了?想退出了?我可以把你25萬的報酬增加一倍。”
“不是為錢,薩爾,我們一直欠你的情。”
“那麼讓我們開始吧。先使用‘夢魘劇院’。”
他們費力地把槽箱推下走廊,推進一間鋪著地毯的100英尺見方的房間。這是精神病科走偏門的實驗之一。“夢魘劇院”是一種早期的嘗試,通過把幻想世界轉化成讓人逃避、無法停留的世界來喚醒精神分裂者,讓他們回到現實。但是病人們感情被粉碎、被撕裂的痛苦證明這種治療方法過於殘酷,也不可靠。
為了達根漢姆的交情,精神病科的主任撣掉三維視效造影機上的灰塵,給所有高級造影器重新接上了線。他們把佛雷從他的槽箱裡倒了出來,給了他一針甦醒劑,然後把他留在地板正中。他們把槽箱移開,關了燈,然後進入隱蔽起來的控制亭。
世界上每一個孩子都以為自己的幻想世界是獨一無二的。而精神學家知道,個人幻想的歡樂與恐懼是全人類共同分享的遺產。憂慮、內疚、恐懼和羞恥可能交叉作用,一個人和另一個人,沒有什麼不一樣的。聯合醫院的精神科記錄了幾千例的感情類型並把它們濃縮成一個無所不包、無比駭人的“夢魘劇院”演出。
佛雷醒了,氣喘吁吁,汗流不止,卻不知道自己已經醒了。他被血紅眼睛、滿頭蛇發的尤門那德茲1握在掌中。他被追趕,落入陷阱,從高處被推下來,被火燒,被剝皮,被絞殺,毒蟲爬滿全身,被吞食。他尖叫。他奔跑。劇院裡的雷達阻礙系統阻擋著他的步伐,使之變成夢魘中慢得可怕的動作。那折磨人的刺耳聲音、尖銳的叫聲、呻吟聲、追趕者的聲音圍繞著他的耳朵,有一道細絲般的聲音鑽過聲幕,一直持續不斷地在那裡喃喃不止。
【1 希臘神話中用殘酷手段折磨對手的神。】
“諾瑪德在哪裡諾瑪德在哪裡諾瑪德在哪裡諾瑪德在哪裡諾瑪德在哪裡……”
“伏爾加,”佛雷嘶啞地喊,“伏爾加。”
他本身的遭遇給他打了預防針。他自己的夢魘使他可以不受這裡的影響。
“諾瑪德在哪裡?你把諾瑪德丟在哪裡了?諾瑪德出了什麼事?諾瑪德在哪裡?”
“伏爾加,”佛雷大叫。“伏爾加。伏爾加。伏爾加。”
在控制間,達根漢姆罵罵咧咧。精神科主任操縱著儀器,掃了一眼時鐘。“1分45秒,薩爾。他再也忍受不了更長時間了。”
“他就要垮了。給他最後來一次。”
他們把佛雷生生地在火上燒,緩慢地、無情地、可怕地燒著。他被帶到一個黑暗的地方,被埋入發臭的黏土中,與光線和空氣隔絕了。他緩慢地被窒息,同時一個遙遠的聲音低沉地隆隆作響:“諾瑪德在哪裡?你把諾瑪德丟在哪裡了?如果你找到諾瑪德你就能逃出去。諾瑪德在哪裡?”
但是佛雷卻又回到了諾瑪德的甲板上,在他那沒有光、沒有空氣的棺材裡,舒服地在甲板和艙頂之間飄浮。他會逃出去。他會找到伏爾加。
“無動於衷的雜種!”達根漢姆咒罵,“以前有什麼人曾經抵制住過夢魘劇院嗎,弗瑞茲?”
“很少。你是對的。這是個非同一般的人,薩爾。”
“他必須被撕開來。好吧,讓所有這種類似的玩意兒都一起見鬼去吧。下一場我們將嘗試妄想模式。演員們準備好了嗎?”
“好了。”
“那我們開始吧。”
自大的妄想有六種可能的發展方向,“妄想(妄想自大狂的簡稱)模式”是一種戲劇化的精神診斷術,可以製造出特殊的妄想自大狂的程序。
佛雷在一張豪華的四柱床上醒來。他正在一間懸掛著織錦的臥室裡,牆面上貼著天鵝絨。他好奇地環視四周。溫和的陽光穿過格子窗透進來。一個侍從正靜靜地穿過房間,收拾衣物。
“嘿……”佛雷咕噥著說。
那侍從轉過身來。“早上好,佛麥雷先生。”他低聲說。
“什麼?”
“是個可愛的早晨,先生。我已經把那件棕色的斜紋布衣服和哥多華皮革制的軟靴準備好了,先生。”
“怎麼回事啊你?”
“我……”那侍從好奇地凝視著佛雷,“出什麼問題了嗎,佛麥雷先生?”
“你叫我什麼,夥計?”
“您的名字,先生。”
“我的名字是佛麥雷?”佛雷在床上掙扎著起來,“不,不是。我的名字是佛雷。格列·佛雷,那是我的名字呢我。”
那侍從咬了咬他的嘴唇。“等一會兒,先生……”他走到外面呼叫,然後喃喃自語。一位可愛的白衣女郎跑進了臥房,在床沿上坐下。她拉起佛雷的雙手,凝視著他的雙眼。他臉上的表情很痛苦。
“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她耳語,“你不會又開始這一套了吧,你會嗎?醫生發誓你已經好了。”
“又開始什麼?”
“所有那些關於你只是一個叫格列·佛雷的普通宇航員的那堆廢話,還有——”
“我是格列·佛雷。那是我的名字,格列·佛雷。”
“愛人,你不是。那只是你幾星期來一直產生的幻覺。你工作過度了,而且喝得太多了。”
“一輩子都叫格列·佛雷呢我。”
“是的,我明白,親愛的。對你來說事情似乎是這樣的。但是你不是的。你是傑弗瑞·佛麥雷。傑弗瑞·佛麥雷。你是……你的感覺是怎麼告訴你的?穿好衣服,我的愛。你得下樓了。你的公司都亂作一團了。”
佛雷任由侍從給他穿好衣服,然後一頭霧水地下了樓。那位顯然很喜歡他的可愛姑娘引著他穿過一個巨型工作大廳,廳裡擺滿了桌子、檔案櫃、股票行情自動收錄器,到處是職員、秘書、辦公室人員。他們進入一個巍峨的實驗室,裡面散亂地擺著玻璃和鉻鋼。瓦斯爐的噴嘴閃爍著火光,吱吱作響;色澤明亮的液體被攪拌著,冒著泡泡;空氣中有一種令人愉快的氣味,那是用有趣的化學品做的古怪實驗的氣味。
“這都是些什麼?”佛雷問。
那女孩讓佛雷在一張絲絨扶手椅上坐下,扶椅旁邊的巨型桌子上草草丟著一些有意思的紙張,上面潦草地寫著迷人的符號。在其中一些紙張上,佛雷看到了傑弗瑞·佛麥雷這個名字——使人印象深刻的、很有權威感的潦草簽名。
“發生了某種瘋狂的錯誤,就這樣。”佛雷開始說話。
那女孩使他安靜下來,“這位是瑞根醫生。他會解釋的。”
一位給人印象深刻的,很有活力和親和力的紳士走向佛雷,給他把脈,檢查他的雙眼,然後滿意地點點頭。
“不錯,”他說,“很好。你已經接近完全康復了,佛麥雷先生。現在你會聽我說一會兒,嗯?”
佛雷點點頭。
“你對過去毫無記憶。你只有一段虛假的記憶。你工作過度了。你是一位重要人物,有很多事要指靠著你。你一個月前開始嚴重酗酒一一不,不,否認是沒有用的。你醉了。你迷失了自己。”
“我……”
“你變了,很肯定地認為自己不是有名的傑弗瑞·佛麥雷。為了逃避責任的幼稚嘗試。你想像自己是一個普通的太空人,格列佛。格列佛·佛雷,對嗎?還有一個古怪的號碼……”
“格列佛·佛雷AS:128/127:006,但那是我。我……”
“它不是你。這才是你。”瑞根醫生揮手展示那間可以通過透明玻璃牆看到的有趣的辦公室。
“你只有放棄舊的回憶才能重新找回你真實的記憶。所有這些輝煌的真實都屬於你,倘使我們能幫助你拋棄那個太空人的夢的話。”瑞根醫生傾身向前,他拋光的眼鏡片閃爍的微光具有催眠作用,“重新構架你這個虛假記憶的所有細節,然後我就可以把它撕開。在你想像中你把諾瑪德號太空船留在哪兒了?你是怎麼逃出來的?在你想像中諾瑪德號現在在哪兒?”
浪漫的魔力似乎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佛雷在這種魔力面前搖擺不定。
“我覺得,我把諾瑪德留在——”他簡短地停住了。從瑞根醫生的眼鏡反射的強烈光線中有一張魔鬼般的面孔在凝視著他……一張可怕的老虎面具,在扭曲的眉毛上橫跨著諾瑪德(N♂MAD)的徽章。佛雷站起來。
“騙子!”他怒吼,“那是真的呢我。這裡的這個是假貨。我身上發生的事是真的。我是真的呢我。”
薩爾·達根漢姆走進了實驗室。“好吧,”他叫,“停。失敗了。”
實驗室、辦公室和工作室裡忙忙碌碌的景象結束了。演員們沒有多看佛雷一眼就靜悄悄地消失了。達根漢姆給了佛雷一個骷髏般的微笑。“厲害呀你,不是嗎?你是真的很獨特。我的名字是薩爾·達根漢姆。我們有五分鐘時間談一談。到花園裡來。”
在精神科大樓樓頂有鎮靜神經功能的花園是一次治療規劃的勝利。每一個視角,每一種顏色,每一個輪廓都經過設計,可以撫慰敵意,緩和抗拒情緒,融化憤怒,蒸發歇斯底里,使憂鬱症和消沉被同化。
“坐下,”達根漢姆說,指向湖水叮噹作響的水晶湖邊的一條長椅,“別嘗試思動——你被下了藥。我得先在周圍走一走。不能離你太近。我很‘熱’。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
佛雷悶悶不樂地搖搖頭。達根漢姆把雙手圍在一朵熱情盛放的蘭花旁邊,把手在那個位置保持了片刻。“看著那朵花。”他說,“你會看到的。”
他踱步上了一條小道,突然回頭。“你是對的,當然。你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只是到底發生了什麼?”
“見鬼去吧!”佛雷怒吼。
“你知道,佛雷,我欽佩你。”
“見鬼去吧!”
“你以非常原始的方式獲得了聰明和勇氣。你真是個克羅馬農人1,佛雷。我一直在調查你。你扔進普瑞斯特恩船塢的炸彈很可愛,而且你既偷錢又偷東西,幾乎毀了大眾醫院。”達根漢姆數著手指,“你從上鎖的抽屜裡偷東西,在盲人病區偷盜,從藥房偷藥,從實驗室的庫房偷設備。”
【1 1868年發現於法國多爾多涅省的克羅馬農巖棚中。廣義上克人代表一個人群,分佈於德國、英國、意大利、捷克等國和非洲的一些地方。生存年代為晚更新世,屬晚期智人。】
“你見鬼去吧。”
“但是是什麼讓你和普瑞斯特恩作對呢?為什麼你努力要炸他的船塢?他們告訴我你衝了進去,像個野蠻人一樣一路殺進發射坑裡去。那時你到底想幹什麼,佛雷?”
“你見鬼去吧。”
達根漢姆微笑。“如果我們要聊,”他說,“你必須要收斂一下。你的話變得太單調了。諾瑪德號出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諾瑪德號的事,什麼都不知道。”
“這艘飛船最後一次報告是在七個月前。然後……spurlos versenkt1。你是惟一的倖存者嗎?你那些時候一直在幹什麼?去做面部刺青?”
【1 德語: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不知道諾瑪德號的事,什麼都不知道。”
“不,不,佛雷,那沒用。你臉上橫著刺著‘諾瑪德’呢。新刺上的。經情報局調查,確認諾瑪德號出航的時候你在船上。格列佛·佛雷AS:128/127:006,機械工的三級助手。好像這還不能讓情報局發狂,你又回到一個已經隱蔽十五年的私人發射場裡。你是在核子反應爐裡烤著呢。情報局需要所有問題的答案。而你一定知道中央情報局的屠夫們是如何從人們那裡得到答案的吧。”
佛雷受驚了。看到自己的目的達到了,達根漢姆點點頭。“那也是我認為你會講道理的緣故。我們需要情報,佛雷。我試著想從你這裡搾出來。我承認。我失敗了,因為你太厲害了,我承認。現在我和你做一個公平交易。如果你合作我們就會保護你。如果你不,你未來的五年都會待在情報局的實驗室裡,他們會劈開你的腦袋把情報找出來。”
嚇住佛雷的並不是屠宰廠的前景而是想到會失去自由。一個人必須是自由的才能去報仇,去賺錢,去重新找到伏爾加,去把伏爾加割開、撕開、掏出它的腸子。
“什麼樣的交易?”他問。
“告訴我們諾瑪德號出了什麼事以及你把它丟在哪兒了。”
“為什麼,夥計?”
“為什麼?為了打撈船上的財物,夥計。”
“沒有什麼可以打撈的財物了。它成了一堆殘骸,完了。”
“即使是殘骸也是可以打撈的。”
“你的意思是你會飛一百萬英里去撿碎片?別耍我了,夥計。”
“好吧。”達根漢姆惱怒地說,“那裡有貨物。”
“它被開膛了。沒有貨物剩下了。”
“那是一件你不知道的貨物。”達根漢姆確信地說,“諾瑪德號當時正為火星銀行運送鉑金。銀行時不時必須核對賬目。正常情況下,行星之間進行了足夠的交易所以賬面上可以收支平衡。但戰爭毀掉了正常貿易,火星銀行發現普瑞斯特恩欠他們兩千多萬貸款,如果不通過飛船運輸沒有其他任何辦法得到這些錢。普瑞斯特恩用諾瑪德號運送鉑金條。它被鎖在飛船事務長的保險箱裡。”
“兩千萬。”佛雷輕聲喃喃。
“說出來就可以給你賞錢。這艘船是保了險的,但是那只意味著保險公司,波尼斯·尤格公司,有打撈的權利,而他們甚至比普瑞斯特恩還難對付。無論如何,都會給你獎勵。大概……兩萬的獎金吧。”
“兩千萬。”佛雷再次輕聲喃喃。
“我們確信是一艘外部衛星的攻擊機在諾瑪德號航線上的某處追上了它並且發動了襲擊。但他們無法登上船也不能搶劫,不然你就不可能留下這條命。這意味著飛船事務長的保險箱依然……你在聽嗎,佛雷?”
但是佛雷沒有在聽。他在想著兩千萬——並不僅僅是兩千萬——而是價值兩千萬的鉑金條鋪成的通向伏爾加號的高速公路。不再需要從上鎖的抽屜裡和實驗室猥瑣地偷東西了,可以搞到兩千萬然後毀掉伏爾加號。
“佛雷!”
佛雷清醒了。他看著達根漢姆。“我不知道諾瑪德號,我什麼都不知道。”他說。
“你腦子裡鑽進了什麼見鬼的念頭?你為什麼又裝啞巴了?”
“我不知道諾瑪德號的事,什麼都不知道。”
“我提供了一個公平的獎勵。一個太空人為了兩萬能下地獄……奔波一年的工錢啊。你還想要什麼?”
“我不知道諾瑪德號的事,什麼都不知道。”
“不是我們就是情報局,佛雷,你想清楚!”
“你並不急於讓他們得到我,不然你就不會這樣轉變態度了。但無論如何,那對我啥用也沒有。我不知道諾瑪德號的事,什麼都不知道。”
“你這狗……”達根漢姆努力抑制住他的憤怒。他洩露得有點太多了,“你是對的,”他說,“我們並不急於讓情報局得到你。但是我們也有自己的準備。”他的聲音變得冷酷無情,“你以為你可以裝聾作啞,避開我們。你以為你可以扔下我們,巴巴地想著諾瑪德號。你甚至以為你可以打敗我們得到那筆財物?”
“不。”佛雷說。
“現在聽聽這個吧。我們有個律師等在紐約呢。他接到了一個犯罪檢舉,控告你在太空搶劫,在太空搶劫、謀殺和偷竊。我們要用那個罪名控告你。普瑞斯特恩24小時以內就得到了宣判結果。如果你有任何一種犯罪記錄,那就意味著一次外科腦葉切除手術。他們會打開你的頭蓋骨然後燒掉你一半的大腦讓你從此以後再也無法思動了。”
達根漢姆打住話頭,冷酷地看著佛雷。當佛雷再次搖頭的時候,達根漢姆繼續說下去。
“如果你沒有犯罪記錄,他們會給你十年醫學治療。我們不在我們這樣開明的年代裡懲罰罪犯,我們治療他們,而治療比懲罰還要糟糕。他們會把你藏在一個洞穴醫院的黑洞裡。你將被囚禁在永恆的黑暗和孤獨中,所以你無法思動出去。他們會不斷給你注射和治療,但是你將在黑暗中腐爛。你會留在那裡腐爛直到你決定說話為止。我們會把你永遠留在那兒。下決心吧。”
“諾瑪德的事我啥都不知道。不知道!”佛雷說。
“好吧。”達根漢姆回應道。突然,他指向他曾經用雙手捧過的蘭花——它捲了起來,枯萎腐爛了:“那就是將在你身上發生的事。”